女人头一次干这种事情。她躲在黑暗里颤抖,如同惊惧的猫。
女人穿了黑色的裙,黑色的高跟鞋,紫黑色的眼睛闪烁出紫黑色的光芒。她的脚很小,伸手可握;她的领口很高,脖子白皙优雅。女人知道操这种营生需要性感小巧的吊带裙,可是她的衣橱里没有。她盯着从面前走过的男人,双臂抱在胸前,呼吸困难急促。她低了头,听到自己的锁骨发出喀嚓一声脆响。它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断裂吗?弱不禁风的女人,身如筛糠。
女人不远处,站在她的女伴。她们认识不足一个小时,女伴是她的对手,也是她的朋友。如果没有她,女人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继续站在这里。女伴让女人感觉并不孤独——最起码,城市里有如她一样卑贱的姐妹——如她一样卑贱的姐妹站在不远处,鲜艳的嘴唇如同枝桠上的樱桃——女伴冲她微笑,送给她最直接最踏实的鼓励——难道还不够吗?足够了。
几分钟以前,女人同一位偶过的男人搭讪。女人说你好。男人盯住她,怔住,如同盯着天外来客。女伴笑,过来,拉男人至不远处,小声与他交谈。她看到男人也笑了,黑暗里,下巴上一颗黑痣竟然突兀地闪现。男人候在原地,女伴嗒嗒地走来,问她,做不做?她一愣,女伴接着说,知你第一次,拉不开面子。她就哭了。没有声音。没有眼泪。甚至没有伤悲。有的只是绝望,崩溃,向几近枯萎的世间做出最彻底的交付。她想起她的丈夫。丈夫的下巴上也有一颗黑痣。丈夫的眼眶上还有另一颗黑痣。算命先生说她的丈夫必将大富大贵。可是他,注定活不过秋天。
丈夫不会活过秋天。现在是春天,丈夫还得挺过整整一个夏季。医生宣判了他的死刑,钢笔敲着桌子,镜片后面的眼睛眨动着,似乎正在与她商量,与她探讨。可是丈夫可以不死吗?不可以。肯定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病人与罪犯的不同之处在于,罪犯可以减缓乃至减免,病人却只能慷慨赴死。并且,死的时候,身上插满了长的短的透明的不透明的淡蓝的乳白的粗的细的各种各样的管子。这些管子会让一个临死的人多活几个小时或者几天,多遭受几个小时或者几天的痛苦,也让世间的人们将悲伤或者解脱,推延几个小时或者几天。现在,女人所做的这些,充其量可以让她的丈夫熬到秋天,不是熬过秋天。
女人把这些事说给女伴听,女伴说,唉。类似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她的叹气里带着些许敷衍或许礼貌的成分。然后,男人冲她走来。然后,男人离她而去。然后,女伴冲她走来。再然后,她与男人,一起上楼。女人蹑手蹑脚,生怕惊动楼道的声控灯。男人咳嗽一声,世界雪亮。女人一炸,忙垂下头。男人追上去,捏捏她的肩膀。男人说,你好瘦。
女伴在十分钟以后再一次迎来了生意。她倚在墙角与他说话,腥红的双唇吞吐着乳白色的烟雾。她抬头看看四楼,那里漆黑一片。她知道女人熄了灯。她还知道纵是最深的黑暗,也遮掩不住女人美丽的裸体。世间就是这样,风尘无处不在,躲不掉,避不开,一不小心就会撞上去,无处可躲,无路可逃。——不然何以叫做“尘”世?
女伴跟男人讨价还价,飞出一千个媚眼。她轻松地将男人摆平,她知道那个可怜的女人又要有一笔钱进帐。她暧昧地摸摸男人的下巴,让他稍等,然后,一个人上了楼。她在楼梯口遇到迎面走来的男人,她问完了?男人嗯一声答,很快消失。她敲开门,黑暗里的女人,苍白的脸和表情。她问女人,完了?
女人不说话。
她问,完了还不开灯?
女人仍不说话。站在门口的女人如同被暴风雨打落的蚕,她缩着身子,头发凌乱。
她问,给钱了吗?
女人点点头。
她说你看看,真的不难。记住,男人远比一条狗容易对付。
女人凄然一笑。笑纹像夜的鬼魅,飘忽不定,转瞬即逝。
她说又给你找来一笔生意……你头一次来,当然得照顾你……不过这是最后一次……明天,我们公平竞争。
她走下楼。男人仍然候在原地。她抢过男人手里的香烟,叼着,让男人一个人上去,她说你真有福气。她说你肯定会有当皇帝的感觉。她抽完烟,站得累了,寻一个水泥桩坐下。她冷。她不敢离开。她得为楼上的同伴放哨。
男人一个人上楼,拖着步子,嚓嚓,嚓。他蹑手蹑脚,他怕惊动楼道的声控灯。
只轻轻一推,门就开了。黑暗里,她闻到女性香甜美好气息。
左拐。他把手伸进怀中。那里藏一把尖刀,长及八寸。这是他头一次干这种事情,他双腿发抖,身如筛糠。
他与她无怨无仇,他知道他与她无怨无仇。可是他必须杀她。他知道自己必须杀她。他不想死,可是死神勒紧了他的脖子。他知道自己战不胜死神,熬不过秋天。他是得不到赦免的罪犯。他会在一个预定的时间按时死去——他得在临死以前,为他的妻子和女儿,留下点什么。
刀子拔出来,兀自扭动着身躯,寒光逼近女人模糊的轮廓。黑暗里,他眉头和下巴上的黑痣同时跳跃,互相碰撞,叮当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