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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明日有雨

吃食被收了去,晚饭的时候有人送来了四个馒头一碟咸菜,竟然还有一壶热水。想明白了这中间的道理,凌远自不会当真生出什么气来。要说这间号舍虽是寒碜了点,倒也不是全无好处,匆忙间搭起来的,自是不会有拉线测量、一尺一寸地斤斤计较那么多讲究,倒是显得比其他号舍宽敞了一些,只要选个对角线躺下竟能容他勉强把腿伸直了,这可是几千名考生里独有的待遇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要知道贡院里的号舍都极其狭***仄,究竟有多小呢?每间号舍宽三尺,深四尺,后墙高八尺,前檐约高六尺,明代每尺大约相当于34.5厘米左右,也就是长1.38米宽1.04米,面积1.4平米多一点。就这么巴掌大的地儿,连坐着都不舒服更别想躺着趴着了,要在这里呆上九天六夜,若是再有个空间恐惧症什么的,便是这号舍向南的一面敞开着,也能把人给逼疯了。

可凌远这里就好了许多了,不仅号舍长宽均多出了一尺左右,由两块木板组成的号板也相应地比其他人的稍宽稍长一些,做棚子的人怕不牢固被一阵风给吹倒了,围了凉席的三面又砌了两尺高的青砖加固。

吃了晚饭,凌远双手比划了一番大致计算了尺寸,两块号板斜角上一搭便拼成了床板。这个时候‘席号’的好处都体现出来了,砖墙是肯定踹不倒的,也不给你踹,再委屈也只能蜷着,但凉席可以啊。

倒头便呼呼大睡,竟是连梦也没做一个。

“开科!”,不知道睡了多久,耳边猛地响起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凌远腾地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差点滚下地去。

远远的一声声‘开科’传过来,凌远晃了晃脑袋,好一会儿才搞明白自己在哪儿。连忙将两块号板摆放好,一块支在砖上作凳子,一块横在门两侧的砖托上作桌案。一位监考官见他摆放整齐,又捧了清水把脸洗了收拾妥当,这才上前递了纸张笔墨。原本笔墨是要考生自己准备的,可凌远被人给告了,便是一提篮的吃食都被收了去,就差把他内外衣服都给换了,所以他除了光溜溜的一个人进来,啥东西也没有。

身外之物多一点少一点无所谓,脑子里有东西才是关键。你海大人防火防盗防作弊,怎也想不到我脑袋里还有个潘朵拉吧?原本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好意思,可被昨天那么一折腾,心里却只剩下快意了。自有科举考试以来,还没有人比自己作弊作得这般更彻底更无耻的了,可你能拿我如何?

被抓住了才叫作弊,没抓住那就叫本事!

工整地写了姓名、年龄、籍贯和获得童生资格的童试年份,小心地用纸条糊住,这叫‘糊名’,也是防作弊的一种方法。

做好了准备工作,又闭目静心了片刻才开始阅题。

八月初九开始的这场初试,试以《论语》一文、《孟子》一文、《中庸》一文或《大学》一文,命题诗词一首(五言八韵诗是清朝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才开始在乡试会试中加试),经义四首。初场的三道四书题每道都要写两百字以上,四道经义题则需要写三百字以上。

第一道的诗题是‘何必吴绫与蜀罗’,没听过,也不知道潘朵拉会不会写诗。

后面便是要作八股文了,什么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想想头都疼,上学时作文还不错,参加过市里的几次作文比赛,虽都只拿了安慰奖,但也总算是在水平之上。不过文言文和白话文可是两码事儿,他对自己可是一丁点儿信心也没有的。潘朵拉是自己唯一的指望,现在就看她的了。

可一看题目,凌远却愣住了。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名字有点熟,嗯,嗯,不只是有点熟。‘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出自《论语?卫灵公》,那些同名的八股范文自己可是看过的,那个原作者陈子龙要几十年后才出生,借还是不借?

下一篇,《不以规矩》,这题目选自《孟子?离娄上》,好象也有些眼熟,晚清著名学者俞樾好象写过一篇同名的。借还是不借,还真是个难题。

《忠恕违道不远》,题目出自《中庸》‘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这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另一种说法。虽是知道出处,却有些难度,因为没看过这样的八股范文。

这个时候潘朵拉已查出了‘何必吴绫与蜀罗’一句的出处,是取自北宋名臣蔡襄《漳州白莲僧宗要见遗纸扇每扇各书一首其一》中的一句,全诗共四句:山僧遗我白纸扇,入手轻快清风多。物无大小贵适用,何必吴绫与蜀罗。

原来竟是写的扇子,纳兰性德的那首可比这个有名多了,不过好象有点不切题。先不管了,抄了再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海瑞这时正与一人刚从别处转过来,见凌远竟已开始提笔答题,不由眉头微蹙,三天的时间,时间足够用了,怎地不再细细想想为何这般着急。

身边那人看了看海瑞又看了看凌远,抬头看了看天,“明日有雨”。

明日有雨?

待海瑞二人走远了,凌远连忙收拾了纸张老老实地坐着再不敢答题了。虽然他苦中作乐自欺欺人地给这号舍想了透风凉爽、光线充足、绿色环保等诸多好处,可就算把它夸成亿万豪宅,它也是个百年难遇,运气背到无可再背,运气背到家的考生才有可能遇见‘席号’啊,老祖宗们几百年总结出的经验那还能有假了。透风凉爽那是因为不挡风,光线充足是因为不遮阳,绿色环保那自然就该划为偷工减料粗制滥造了。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些,它不挡雨啊,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外面不下了里面还滴答,现在答多少也不够明天淋的啊。

而科举考试是有着非常严格的规定的,试卷绝对不能让雨水打湿,也不能有所损坏,否则会被当作违规试卷,由收卷的官员挑出来,看也不看便直接用蓝笔写一份名单公布出来宣布落榜,美其名曰——登蓝榜。

人淋湿了只要注意些,再讨碗姜汤喝了,当不会有什么大事,纸张打湿了找监考官讨一些,他们也不会为难你,可若是答卷淋湿了,那麻烦可就大了。能不能记住答案还是个小问题,监考官会不会同意你重新答题,谁也不敢拿人生大事去赌监考官的良心。

凌远也不敢赌,乡试有明文规定最早初十才能交卷,现在抄得爽快了,万一明儿一阵雨吹过来,自己也只能眼睁睁地自己看着高中蓝榜了。

是以只能闭着眼睛和潘朵拉一起瞎琢磨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趴在案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日上三杆,秋老虎的余威只剩下点尾巴俏儿,可那也不是好惹的。抬头看了看天,碧空如洗,蓝得醉人。可凌远还是不敢动笔,说不定一会儿就下了呢,大学时交的那个女朋友就是成都人,说翻脸就翻脸说分手就分手,干脆利落得让人生不出半点脾气,说不定这成都的天也和她一样呢。再说这种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天气预报也比不了老人家的一条老寒腿,说不定那位大人有关节炎呢。

对面换了两个人,可依然是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凌远很是怀疑他们便是眨眼睛也是商量好了轮换着眨的。肚子一阵咕咕叫,这个时辰早已过了饭点儿,这里可没人惯着他,便是想从淘宝网上买些吃食也没有机会塞嘴里去,且忍着吧。

没可奈何地只得闭了眼睛继续和潘朵拉咬文嚼字一遍一遍地修改,没想到那个一根筋的拼拼凑凑了几篇八股文,竟然把自个儿当成大文豪了。

你以为你是吕不韦?不改,那就重写!

两人叮叮当当地从上午吵到中午,又从中午吵到日落。

凌远抬头看着满天繁星,今晚会下雨?

一夜无雨,凌远也一宿没睡好。

第二天清晨,凌远迷迷糊糊地吃了早饭,依然是四个馒头一碟咸菜,还有一壶热水。正抬头看着天,两道身影不知从哪里转了过来,前日说‘明日有雨’的那人看着凌远没精打采的样子,再看看他案上一叠白纸,愣了愣,抬头看了看天,“明日有雨”。

这时与那人同行的却不是海瑞了,闻言疑惑地抬起头,看看天又看看那人,“大人说有便当是有了”。

凌远愣了片刻,心下一笑,起身微微躬身施礼,辅开了纸张。

那两人见凌远研了墨便开始答题,一笔一划虽是写得较慢却是两刻钟过去了也没有停笔的意思,相视一笑转身走远了。

酉时未到凌远便交了卷子,倒不是他担心明日有雨,而是担心明日交卷的人太多,自己这一身乞丐似的走出去估计又要被人围观了。

走出贡院大门,罗昊和李得佑、季浩三人果然在等着。李得佑手里搭着件新袍子,上前却没有给凌远披了,而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围着他转了几个圈子,手上指指点点,嘴里念念有词。待凌远等得不耐便要伸手抢过那袍子时,李得佑却哈哈一笑,“整整三十六道,六六大顺,好兆头!”。

凌远不由哑然,这些考生也是被这检查折腾得疲了,竟苦中作乐拿这个开起玩笑来了,“秉之兄莫不是也有此遭遇?”。

“来参加乡试的谁没挨过这一剪,一剪霉,二剪上,三剪四剪挑大梁,五剪探,六剪榜,七剪八剪状元郞”,李得佑摸着下巴啧着嘴又上下打量了凌远一番,“倒是没见过被剪了这么多刀的,想粘上可就要费些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