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官吏将黄纸书写的榜单大门右侧墙壁上张贴好,海瑞走上前,“奉陛下圣谕,叙州府一府一州七县(叙州府、高州、宜宾、隆昌、富顺、南溪、长宁、戎县、珙县)癸酉科招聘女教习一百二十名”,顿了一下,“奉四川承宣布政使司令,四川十三府六州一百一十一县另招聘预备女教习一千六百四十名”。
“啊!”。
“四川布政司?啊”。
“一千六百四十?啊!”。
“小姐,小姐,我们能中啦能中啦,啊!”……
考场大门前一片惊叫,海瑞面颊抖了抖,真该让王元驭那疯狗过来。待欢呼声平息下来,“本次参试两千一百一十二人,实录四百三十一名。本官重申一遍,只有叙州府正式录用的一百二十名教习才有资格接受陛下御赐的戒尺,且必须任满三年。如有疑义可调卷申诉,本官给你们十天时间”。
“我等无有疑义”,人群中发出整齐的声音,海大人主考,谁也不会生出一丝怀疑。
“放榜!”。
一名官员上前高声唱榜:“癸酉科大试,第一名,王桂。第二名,秦芸。第三名,季彩儿”……
隔了一条大街的贡院门前,几名官吏捧了榜单在大门右侧的墙上仔细贴好,一名嗓门宏亮的官员上前唱榜,“四川承宣布政使司癸酉科乡试,甲榜第一名,解元,叙州府戎县,凌远!”。
广场上瞬时安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正走向贡院大门的陈四娘一行。
一听到‘叙州府戎县’六字,陈四娘几人便脚步一顿,待‘凌远’二字喊出来,几人怔了一下,笑容随即在脸上漾开。
“解元!我去禀告将军!”,陈无忌啊地大叫一声转身就跑,人群象被游鱼划开的波浪一般向两边闪开,让出一条道来。
“恭喜方将军”。
“恭喜凌解元”。……
陈四娘蹲身一福,“四娘代我家将军,代凌先生谢过诸位”。
近处的人见了面色不由一呆,这女罗刹笑起来竟是这般好看,“陈姑娘客气了”。
这时又有两名绿衣官员捧了几卷纸张从贡院里走出来,在榜单右侧隔了数尺仔细张贴了,待喧哗声渐渐安静下来,王锡爵目光扫过人群,“这是凌远癸酉科乡试所有答题抄本,如有疑义,可来找本官理论”。凌远是首辅张大人的弟子,四川乡试高中解元,少不得又要招来一番质疑非议,若是换作另外一个人,他王元驭才懒得管这些龌龊事。可凌远这解元是他从海刚峰那头犟驴手里硬争来的,自不能袖手不管了,心下也不由一叹,有得必有失,自己这清闲日子看来也是到头了,也不知究竟值与不值。
“大人,凌解元乃我成都府人氏,怎地成了叙州人?”。
“是啊,大人,一定是搞错了”。
王锡爵怔了一下,一名提学道官员连忙走上前,“依例考生户籍一率以报名时所报户籍为准,凌解元现在虽已入籍成都县,但报名时为叙州府戎县人氏并检核无误,不会有错!”。
“甲榜第二名,亚元,成都府成都县,李学诗。甲榜第三名,经魁,夔州府达州廖恒吉。甲榜第四名,经魁……”,唱榜的官员见王大人转身回了贡院,张开嗓子继续唱榜(乡试甲榜第一为解元,第二名为亚元,第三、四、五名称为经魁,第六名称为亚魁)。
“退后,退后”,唱榜官员唱完前六名名单鲁与一众官员回了贡院,关上大门。一队官兵横了枪棒挡住蜂拥过来的人群,“三尺以内不得靠近”。
“啊!我中了!我中了!”。
“少爷中了!少爷中!”
“老爷,老爷,你怎么了”……
人群中不时发出惊呼声,中了举的或大笑或高呼或掩面或嚎啕,或挤出人群乱跳乱叫一番。名落孙山或是上了蓝榜的,掩了面目悄悄退出去,更有几人因激动昏倒的,官兵衙役应付这等事也早有经验,上前几人架了抬出去。
“承初兄,明宽兄,恭喜了”,陆原中了乙榜第二百六十九名,李恕是乙榜第二百七十七名,虽然几乎都排在了榜末,但两人竟然全都上榜了(会试列前三名为甲榜,乡试则是将前六名列为甲榜)。
“侥幸,侥幸”,脸上的笑意虽然如何也掩不住,但李恕、陆原很快便平静下来,一句‘侥幸’也没有半点谦逊客套之意。今科四川参加乡试的生员虽然比往年多了不少,但录取名额比往年多了近一倍也是大明立朝以来从未有过的,相当于增开了一场恩科。这其中的缘由不止他们明白,所有参加乡试的生员都明白,这是朝廷在赏功了,成功招安僰人,尤其是平定播州之乱、迫得安氏献出贵州,四川布政司厥功甚伟,这多出的名额便是这样挣来的,确切地说,是凌远和方三娘为他们挣来的。而李恕和陆原身为戎县籍考生则占了其中最大的便宜,这从他们在榜单中的排名便可以看出来。
“陆原,过来!”,三人正说着话儿,那边传来陈四娘的声音。
几人连忙走过去。
不管是登了桂榜还是名落孙山还是上了蓝榜,欢呼嚎啕过后都会返回来在那答卷前驻足细看,往年这样的事不是没有过,但是把考生全部答题都抄录张贴出来的却极是少见,便是号称三才子(杨慎、解缙、徐渭)之首、大明开国至今四川出的唯一一位状元——杨慎杨用修,当年参加乡试时也不过只贴出一篇,便已轰动一时了。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章作得再好,落在这些‘媳妇是人家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的文人眼里也总能挑出不是来,所以想不谦虚都不行。而敢这样把全部答题都张贴出来的,只能说主考官有足够的自信,而凌远的答题也当真入了主考大人们的眼了。
“这是什么字儿,我不认得,你快来念念”,陈四娘年少时虽然家境殷实,但毕竟是女孩子,又好习武,父母在这方面也不上心,家里虽是请过西席,她识的字却不多,这些年居无定所颠沛流离,大多又都还给先生了,瞪着眼睛却是只认出几个字便卡住了。
“陈姑娘”,一名长衫中年人上前拱拱手,“这一道是今科乡试首场的命题诗,诗题是‘何必吴绫与蜀罗’,凌解元答了一阙《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何必吴绫与蜀罗’,诗出北宋名臣蔡襄《漳州白莲僧宗要见遗纸扇每扇各书一首其一》”,另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走过来,见陈四娘直眨眼睛显是没听明白,“嗯,就是要以‘扇子’为题写一首诗”。
“是廖经魁、李亚元!”,人群人有人认出了这两人,“恭喜廖经魁,恭喜李亚元”。
廖恒吉和李学诗四下拱拱手,“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好!”,人群里爆出一片叫好声。
陈四娘摇摇头,酸里酸气的,她却没听出有哪里好来,“这比写给我家将军的那几首可差得远了”。
廖恒吉李学诗都是一愣,围观的人们也都竖起了耳朵,凌远这个名字他们也只是凌家的案子出来了才第一次听闻,更没听过凌远有什么诗作传出来,“敢问陈姑娘可还记得?”。
陈四娘点点头,“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一首《忆秦娥?娄山关》是凌先生获知娄山关捷报后送于我家将军的。不过我更喜欢凌先生的另一首《七律?收复贵州》,娄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千秋万世之名,自人为之,而其权在我,苟我之聪明才力,注乎名未必有名,而常修己以自立,高与下我将得而定之,此名而实者也”。
“凌解元,诚君子也!”
“状元文,状元文啊”。
这样的八股文章陈四娘可是一句也听不懂了,更不上话了。
“哥,李家嫂子那么有钱,为什么还要去作先生?”。
“因为平儿姐姐老拿眼睛瞪她,李家嫂子早想揍她了”。
“那我也去!”。
“嗯?你要打谁!”。
“你、你刚才也瞪我了”。
廖恒吉李学诗两人对面站着,学着兄妹二人说话的语气,学妹妹的李学诗捏着嗓子憋得直咳嗽。
陈四娘扑哧一笑,看得众人眼睛发直,之女煞星原来是这般、这般……,“九儿妹子最是调皮了,不过声音象那黄鹂儿一般哪有你这般难听了。那日那丫头竟在我家将军面前说书,‘话说那方三娘虽是女儿身,却是僰人族里第一高手第一条好汉,手撕虎豹开碑裂石,八百斤的蛮牛一脚能踢出十丈远。身长八尺,腰围八尺七,豹头环眼,燕颔虎唇,声若巨雷,势如奔马,一步踏出,地动山摇天地变色,蒲扇般的大手向前一探,一把握住刘应龙手中长矛,哇呀呀……’,把我家将军笑得喘不过气来”。
李学诗一阵咳嗽,那可不是凌家小姐说的,咱们成都人这脸可真是丢尽了,“抚远兄(廖恒吉字),这个勾儿加一点,是表示疑问么?”。
廖恒吉忍住笑连连点头,“应当是了,还有这些点儿,圈儿,妙!妙!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