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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小鞋 (5)

第十一卷 一、小鞋 (5)

这时,有个人从队列中走出来,服装和面孔都不像军人。他留着平头,穿着一件半灰半棕的外套。戴着皮袖,一只大手中拿着一包绳子。这个人总是跟着特里斯丹,而特里斯丹总是陪着路易十一。

特里斯丹?莱尔密特说:“朋友,我猜想,这就是我们要搜捕的女巫。你去把她给我绞死。你带梯子了没有?”

那人回答说:“在柱屋的棚子里有一架,我们是不是在那个正义台上干活呀?”那人指了指石砌的绞刑架说。

“没错。”

“哈!嘿!”那人大笑起来,那笑声比管带的笑声还要凶狠,“那就不用多走路了。”

“快点!完事后你再笑。”特里斯丹说道。

然而,自从特里斯丹发现了她的女儿,使她失去了任何希望,坐关婆还没有说一句话。半死不活的埃及姑娘被扔到洞穴的角落,重新站到窗前,两只手像鹰爪一样撑在窗台两角上。她用这种姿势,用大无畏的目光扫视所有士兵,那目光变得跟从前一样凶狠,疯狂。当享利叶?库赞走近小屋时,她的脸狰狞的使他直往后退。

他折回来问管带道:“大人,要抓哪一个!”

“抓年轻的。”

“好极了,这老婆子好像还不好对付。”

老年巡防把总叹道:“可怜的带山羊的小舞女。”

享利叶?库赞再次靠近窗口。他被母亲的目光瞪得不敢抬眼。他怯生生地说:“夫人……”

“你要干什么?”她打断他的话,声音低沉而凶狠。

“不是找您,是找那一位。”他说。

“什么那一位?”

“那个年轻的。”

她开始摇着头喊道:“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

刽子手说:“不!您很清楚。让我把那年轻的带走。我并不想伤害您。”

“啊!您不想伤害我,不伤害我!”她怪声怪气地说道。

“夫人,把那个人交给我。这是管带的意思。”

“没有人!”她反复地重复着。

刽子手反驳道:“我跟您说过的有人!我们都看见你们是俩人。”

“那你就看吧!把头伸进来看看。”坐关婆冷笑着说。

刽子手看看那母亲的指甲,就是不敢上前一步。

特里斯丹喊道:“快上!”他刚刚把部队布置好,把老鼠洞围了起来,骑着马站在绞架附近。

享利叶显得狼狈不堪,再次来到管带身边。他把绳子放在地上,双手笨拙地转动着帽子。

他问:“夫人,从哪里进去?”

“从门里进!”

“没有门啊。”

“从窗户进吧!”

“窗户太小。”

特里斯丹非常生气,说到:“开大些!你不是有十字架吗?”

母亲在洞穴里被惊呆了,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已不抱任何希望,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可有一条,就是不想让人把她女儿抓走。

享利叶?库赞在柱屋棚子里,找到了刽子手的工具箱。他还在那里拖来一架双层梯子,把它靠在绞架上。特里斯丹和他们一起向小屋走来,带着五六名拿着尖镐和撬杠的兵丁。

“老婆子,老老实实把那姑娘交出来。”管带厉声说道。

她好像听不懂他的话,只是看着他。

特里斯丹接着说,“你干嘛不让我们绞死这个女巫?你这混蛋!这是国王的旨意。”

可怜的老婆子狂笑起来,像往常那样。

“那是我女儿啊!我干吗?”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就连享利叶?库赞听了也不寒而栗。

“抱歉得很。这可是国王的圣意。”管带又说。

她笑得更加厉害,更加可怕,喊道:“你的国王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告诉你,她是我的女儿!”

特里斯丹怒道:“把墙砸开!”

只要在窗户下面掀掉一层石头,就可以在墙上开出一个足够大的洞!当母亲听到尖镐和撬杠在破坏她的堡垒时,便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然后在她那小屋里快速地兜着圈子。就像猛兽关在笼子里养成的习惯那样。她再也不说什么,但她的眼睛在冒火。士兵们感到一阵冰凉,直透心底。

突然,她狂笑着搬起她那块石板,狂笑着,双手举着向拆墙的人砸过去。石板砸得不准,因为她的手在颤抖,所以没有碰着任何人,一直滚到特里斯丹的马腿边方才停住。她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这时,虽然太阳还没升起,但天已经大亮,美丽的朝霞映红了柱屋那几根破旧崩塌的烟囱。正在这个时候,在这座大城市中,房顶上最早起床的人的窗户开始欢乐地打开。几个村民,几个卖水果的骑着毛驴上菜市,正从河滩广场上穿过。见这队士兵围住老鼠洞,他们便停下来,惊奇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只顾赶路去了。

坐关婆来到女儿身边,坐下来并用自己的身体从前面遮住女儿,目光盯着窗口,看着可怜的孩子一动不动,只是轻轻地念叨着:“腓比斯!腓比斯!"随着扩墙工作的进展,母亲机械地向后退,逐渐地把姑娘压紧。忽然,坐关婆看到石头(因为她一直在盯着,视线从来没有离过那快石头)松动了,还听到特里斯丹在给拆墙的人加油。她已经软弱无力好一会儿了,这时又精神起来,大声喊着。她那声音有时像锯子一般刺耳,有时嗫嗫嚅嚅,仿佛所有的咒骂一齐涌到嘴边,要一下子爆发。“哎!哎!哄!这有多可怕!你们这些强盗!你们真要抢走我女儿吗?我告诉你们,她是我的女儿!哎!胆小鬼!哎!刽子手奴才!可恶的卑鄙的凶手!救命呀!救命呀!失火啦!他们怎么能这样抢走我的女儿?那么,所谓仁慈的天主又在哪里呢?"

紧接着,她转向特里斯丹,口吐白沫,眼色恐慌,像一头豹子那样四爪着地,毛发直立,她说:你过来呀,来抓我的女儿,难道你听不懂我跟你说的?她是我女儿。你知道有一个孩子是什么意思吗?嘿!你这豺狼,你从来也没有和你的母狼睡过吗?你从来就没有过狼崽子吗?如果你有小崽子,当它们嗥叫的时候,你肚子里难道就一点不搅动么?"

“把石头撬下来,它已经松动了。"特里斯丹说。

几根撬杠把那层沉重的石头掀了起来。我们已说过,这已是母亲最后的堡垒。她扑了上去,想把它抓住,用手抓抠着石头。但那块石头太大,又有五六个男从撬动,终于从她的手里挣脱。沿着铁撬杠轻轻滑到地上。

母亲见入口已经打开,就倒下横躺在洞口,用身体挡住缺口,双臂扭曲着,头撞着石板地,声音嘶哑地喊着:“失火啦!失火啦!救命呀!"由于精疲力尽,声音几乎听不到。

“现在把姑娘带下来。"特里斯丹还是无动于衷。

母亲虎视眈眈瞪着士兵,士兵吓得直往后缩,不敢向前。

“给我上!享利叶?库赞,你上!"管带又说道。

没有一个人敢动一步。

“基督的头!我的武士!居然怕一个女人!"管带骂道。

享利叶说:“大人,您还把这叫女人?"

另一位说:“她长了一圈狮子般的鬃毛!"另一位说。

“上呀!洞口够大的。三个人一道进,像钻蓬托瓦兹的缺口那样干。快干快干,干他娘的穆罕默德!谁先后退,我就把它砍成两段!”管带大喊道。

士兵们夹在管带和母亲之间,两边都是咄咄逼人。他们迟疑片刻,然后下定决心,向老鼠洞前进。

坐关婆见此情景,突然挺立上身把脸上的头发分开,然后让两只瘦削开裂的手放在大腿边。她眼睛里滚出一颗颗泪珠,沿着面颊上的皱纹往下淌,好像一条溪流顺着自己冲刷成的河床奔腾而下。与此同时,她开始说话,但声音很哀婉,很轻柔。那么温顺,那么感人,说得特里斯丹身边几个能吃人肉的老听差也在抹眼泪。

“各位老爷,老总,听我说句话!这件事我必须对你们说。知道吗?她是我女儿,是我丢失的亲爱的女儿!你们听着!这里有个故事。你们想想,我和各位总爷都很熟。以前我生活放荡,孩子们都向我扔石头,你们还待我一直很好。你们知道吗?现在你们知道了,就会给我留下我的女儿了吧!我是个可怜的妓女。是波西米亚女人把她偷走的。我甚至把她的小鞋保存了十五年。这就是!瞧!她那时脚这么小!那是在兰斯!番特弗娄梨!在风流苦街!你们大概知道那里。那就是我。那时你们还年轻,是美好的时光。日子过得很愉快。你们会可怜我的,是吗?各位大人!埃及女人把我的孩子偷走,把她藏了十五年,我以为她已经死了。我在这里过了十五年,冬天没有火,就在这个地窑里。这是很苦的。可怜的亲爱的小鞋!我呼天叫地,天主都叫到了。今天夜里,他把女儿还给了我。这是仁慈天主的奇迹。她没有死。我肯定,你们不会把她抓走的。再说,如果是要抓我自己,我无话可说,可她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让她有点时间见见阳光!她哪一点得罪了你们?一点都没有。我也没有。你们原来不知道。我只有她。

我已经老了,这是圣处女给我赐福。再说,你们大家都那么好心眼!你们开始不知道她是我女儿,现在你们知道了。啊!我是多么爱她!大管带先生,我情愿在我的五脏六腑上戳一个洞,也不愿她手指上有一道口子!看您的样子就是个仁慈的老爷!我跟您说得够清楚的,不是吗?啊!如果您母亲还在的话,大人!您是管带,把我的孩子留下吧!您想想,我在跪着求您,就像向耶稣--基督祈祷一样!我并不向谁祈求什么。我是兰斯人,各位大人,我有舅舅玛耶?普拉东给的一小块地。我不是一个叫花子,我其他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的孩子!啊!我要留下我的孩子!我的主,仁慈的天主,他不是无缘无故地把孩子还给我!国王!你们说国王!把我们女儿杀了,又能给他增添多大的快乐呢!再说,国王也是仁慈的!这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她不是国王的!她也不是你们的!我想走!我们要走!说到底,两个女人想走,一个是母亲,另一个是女儿。让她们走吧!我们是兰斯人。啊!你们都是好人,我爱你们大家。各种总爷。你们不会抓走我亲爱的小乖乖,不会的!绝对不可能,不是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的声调,她的手势,她说话时强咽泪水双手合掌搓捻,那苦笑令人心酸,充满泪水的目光,呻吟、叹息,语无伦次中混杂的悲惨而揪心的叫声,这一切,我们不想再加评说。当她停下来后,特里斯丹?莱尔密特皱了皱眉头。那是为了隐藏他那双老虎眼睛里滚动着的泪珠。不过,这种软弱被他克服了,他简促地说:“圣意如此。"

可是,他弯腰贴着享利叶?库赞的耳边,小声说道:“赶紧干完!"或许这令人畏惧的管带也觉得,就连他的心也软了。

刽子手和兵丁钻进小屋。母亲丝毫都没作抵抗。只是向女儿爬过去,奋不顾身地扑到她身上。埃及姑娘眼看着士兵们过来了,死亡的恐惧使她振作起来。她叫道:“母亲!"声音绝望的无法形容,“母亲!保护我呀!他们来了!"“是的,我的心肝,我一定会保护你!"母亲回答道,声音小的听不见。她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一个劲地吻着她。她们两个人都躺在地上,母亲遮在女儿上面,此情此景令人怜悯不已。

享利叶?库赞将美丽的姑娘拦腰抱起,当她感觉到这只手时,便“哎哟"叫了一声随即昏迷过去。刽子手也情不自禁地心酸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身上。他想把姑娘抱走,试着掰开母亲的手,可是母亲的双手紧紧拴在女儿的腰部,她的孩子被她死死地抱着,怎么也拉不开。于是,享利叶?库赞把姑娘拖出小屋,也把女儿身后的母亲连带着拖了出来。母亲也紧闭着双目。

这时,太阳正在升起。一大堆人已经聚集在了广场上,远远观看在绞架地面上拖着的东西,因为这是特里斯丹管带行刑的方式。他有一种癖好,就是不准好奇的人靠近。

每家的窗户上也没有人。只有在远方,在那俯瞰河滩广场的圣母院钟楼顶上的窗户里,天空中明朗的朝晖映托出两个黑人影,似乎在向这边眺望。

享利叶?库赞站在致人死命的梯子脚边停下,拖着那东西,心里不胜怜悯,气都喘不过来了。姑娘那可爱的脖子被他用绞绳套住,不幸的孩子感到麻绳可怕的接触。她睁开眼睛,看到头顶上那石头绞架的消瘦的长臂。于是,她乱蹬乱晃,大喊道“不!不!我不要!"声音撕心裂肺。母亲把脑袋埋在女儿的衣服里一言不发;她的身体不住地发抖,她使劲亲吻着她的孩子。刽子手趁机把她紧抱女囚的胳膊用力掰开,也许她已绝望,也许她已精疲力尽,便由着他做了。于是,姑娘被刽子手扛在肩上,这迷人的女人在他宽大的头顶上折为两断,优美地垂落下来。然后,他的脚跨上梯子,向上面爬去。

这时,蜷缩在地上的母亲突然睁开双眼,她一声也没叫,却忽然一跃而起,表情恐怖,像一头食肉猛兽扑向刽子手,一口咬住他的手。这一切疾如闪电,刽子手痛得直叫。

助手们都跑过来,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那血淋淋的手从母亲的牙齿间抽出来。她始终保持沉默。人家粗暴地把她推开,只见她的头沉重地摔在石板块上。她被别人扶起来,却又重新跌倒在地。她已经死了。

刽子手又重新沿着梯子向上爬,手并没有松开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