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思忠提到的那首诗,是葛任最有名的作品。它有三个版本。第一个版本完成于日本,题目叫《蚕豆花》。遗憾的是,它现在已经遗失。第二个版本,是葛任在狱中修改完成的,题目就是窦思忠所说的《谁曾经是我》。最后一个版本,题目又改成了《蚕豆花》——关于它,我在第三部分还要提到,此处暂且不论。
关于《谁曾经是我》,一九二〇年七月,葛任的狱友孔繁泰先生,在接受一个名叫费朗(Jacques Ferrand)的法国记者的采访时,曾经提到过。熟悉五四运动的人,对孔繁泰或许不太陌生。他和葛任都是因为参加六月三号的大游行,而在次日被捕的。他的身份比较特殊:一、他本人是一名记者;二、他是孔圣人的第七十四代孙。所以,他出狱之后,成了中外各大媒体争相采访的目标。他在与费朗谈话时,他不光提到了这首诗,而且透露了他与葛任的狱中生活。采访结束之后,费朗先生就把这首诗和采访记,一起送到了当时名噪一时的《新世纪》杂志。但杂志社以“篇幅有限”为由,没有录用采访记,只录用了这首诗:
谁曾经是我,
谁是我镜中的一天,
是山中潺潺流淌的小溪,
还是溪边浓荫下的蚕豆花?谁曾经是我,
谁是我镜中的春天,
是筑巢于树上的蜂儿,
还是树下正唱歌的恋人?谁曾经是我,
谁是我镜中的一生,
是微风中的蓝色火苗,
还是黑暗中开放的野玫瑰?谁于暗中叮嘱我,
谁从人群中走向我,
谁让镜子碎成了一片片,
让一个我变成了无数个我?那篇采访记,后来收到了费朗先生的文集《L'Entretien infini》(《无尽的谈话》)之中(此书中译本已由近岸出版社出版)。下面是与葛任有关的部分:费:孔先生,据说你被关在马厩里?还挨了揍?
孔:不,步军统领衙门的马厩(条件)太好了,我无缘享受。(笑)我关在紧挨着马厩的房子里,窗户上贴着马粪纸。里面一共三十二个人。翌日,就成了三十个。死掉了两个。半夜,能听到马儿咻咻的鼻息。至于挨不挨揍,那要看他们从哪头揍起了。从马厩这边揍起,皮肉之苦少不了。从军械库那边揍起,轮到我们时,他们已是少气无力。我们的运气不错,马厩这边太臭了,他们轻易不到这边来。
费:你是怎样挨过那段时日的?
孔:读诗,唱歌,静坐,打瞌睡,还有,还有挨揍。(笑)
费:读诗?唱歌?
孔:是呀。有一首好诗,是我的朋友在狱中写的,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你若想看,我可以抄给你。
费:我最崇拜的神就是缪斯。你能否将我引荐给那位诗人?
孔:你会见到他的。正如你已经知道的,他和我一样,他也是因为游行而被捕的。你当然可以见到他。不过,不是在这里,而是在法国。他的未婚妻就在法国。他可能也要到法国去。他想到法国疗伤。是的,他有肺病,在狱中多次吐血。若有可能,届时,我可以写信给他,让他接受你的采访。他乃羞怯之人,一般不接受采访的。你的咖啡太好了。这是我喝到的最好的咖啡。
费:谢谢。你说他很羞怯?
孔:是的,羞怯。
费:哦,羞怯可是一种秘密,是个体存在的秘密之花,是对自我的细心呵护。
孔:不,他并不自私。中国人并不都自私。事实上,我和他都是为了声援别人而被捕的。他是一所医学院(注:即北京医专)的教师,我是一名记者。我们都有自己的工作,不需要靠游行来领取工资。
费:孔先生,我的意思是说,他是懂得维护个人尊严的人。
孔:葛任?你怎么知道他叫葛任?
费:我说的是“个人”。(笑)不过,尊敬的孔先生,你无意中透露了他的名字。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我还知道,他的未婚妻是冰莹女士,胡安的女儿。顺便说明一点,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后来葛任并没有到法国去,而是去了苏联。倒是孔繁泰本人在费朗的帮助下去了法国。在那里,这位孔子的后裔成了卢梭的信徒。一九四三年春天,他还将回到中国,与冰莹以及本书第三部分的叙述人范继槐先生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