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地说,最初看白医生的自述,我很纳闷:这人动辄提起粪便,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起码算是低级趣味吧?后来,我才知道误解了他。他是位粪便学专家,这么说,其实是出于职业习惯。
如前所述,白圣韬在北京医专读书时,日本人川田是他的老师。而川田本人,就是这方面的专家。现为上海医科大学博士生导师的于成泽先生,当年与白圣韬同班。据他回忆,白圣韬是班上最用功的学生,深受川田的喜爱。于博导为《医学百家》杂志写过专栏文章,在一九九三年第五期的《名人趣谈》栏目中,我们可以看到如下一段文字:白圣韬比我们都要大上几岁,入校也比我们晚。他入校的时候,川田刚好来给我们低年级学生上课。川田先前在仙台医专读过书,与鲁迅先生同门,都是藤野先生的弟子。但他与鲁迅的性格完全两样,常给人一种我们现在所说的嬉皮士似的感觉。川田经常向我们提起粪便。他从婴儿的粪便讲起,说婴儿的粪便多么好多么好。他站在讲台上,手捧着一泡婴儿的粪便,揉来揉去,揉成一个团,然后再一分为二。因为婴儿的粪便是米黄色的,所以它们看上去活像两只微型的梨。他边讲边把它们抛起来,再接住,循环往复,就像魔术师在表演节目。有一次,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都被他叫到跟前。他让我们拍拍它,闻闻它。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还鼓励我们咬上一口,尝尝它的味道和硬度。有些女生吓得捂着脸,连连后退。这时候,川田先生突然自己带头尝了一口。他嚼着那东西,就像嚼口香糖,还把舌尖伸出来,让我们看。我记得,学生当中,第一个去咬粪球的就是白圣韬。他确实是一个可以为真理献身的人。后来,在那届同学中,第一个去苏联的是他,第一个到延安去的也是他。当时,他本来可以不去延安的,因为他当时在上海开了私人诊所。但他后来下落不明,可能是牺牲了(注:原文如此)。
川田向我们解释,他并非故意刁难大家,而是想让大家熟悉人类最隐秘的东西。他说,粪便、尿、脓、痰,还有血、脑脊液、胸膜液,都是人的正常的生理化学反应。通过它们,可以了解人的身心状况;人的一生中要放十万多个屁,拉三十吨的粪。有人被他说笑了。他说,这没什么可笑的。对一名医生来说,有必要了解这些,就像木匠需要了解木头的纹理一样。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们从他那里学会了许多关于粪便的知识,也从他那里学到了一些从中国教师那里学不到的与粪便有关的宗教知识。他曾问我们谁信上帝。没有人举手。他点了白圣韬的名,说你不是在教堂里干过吗?我们至此方知白圣韬原来在教堂里当过仆役。川田说,西方的医生认为,上帝把许多灵丹妙药放在粪便里,而且这已被经验所证实,比如,马粪可以治疗胸膜炎,猪粪可以止血,人粪可以化淤和愈创,驴粪可调治血性腹泻,牛粪加玫瑰浆可以治疗癫痫和惊厥,尤其是小儿惊厥。受他的影响,我们平日都喜欢用粪便来打比方。比如,当我们说到医生的救助方案应该前后有序的时候,我们就会说,如果你脑子里有屎,那你就该先在脑子里挖个厕所。
现在回想起来,川田对中国医学的发展是很有贡献的。仅医学方面而言,我倾向于把他看成白求恩、柯棣华式的人物。在医学发达的今天,我们可能不再用粪便给人治病了,也很少再通过观察粪便来诊断一个人的病情了,但在解放前,在中国还非常贫穷和落后的时候,在频繁的战争期间,了解粪便,认识粪便,利用粪便,都是医生必不可少的基本功。而在这些方面,川田医生确实有着特殊的贡献。接着说白圣韬。从上海到了延安以后,白圣韬为革命所做的贡献,也主要表现在治疗便秘方面。延安时期,那些经过长征的人,由于缺乏水果和蔬菜,并且不得不用黍类食物来代替大米,许多人都患有便秘。其中,最有名的便秘患者就是毛。因最先报道二战爆发的新闻,从而享誉全世界的英国记者克莱尔·霍林沃思,在她所著的《毛泽东与他的分歧者》(河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一书中,对此有如下记载:在延安的生活中,逐渐形成了一种社会和政治模式……一些很小的事件在这个被隔绝了的团体的各成员中引起了很大的关注,毛泽东的通大便问题成了一段时间内人们谈话的经常议题之一,以致每次通过大便之后,人们都会向他表示祝贺。这件事看起来似乎有点可笑,然而,许多经过长征的人刚到延安时都受过这种折磨,这却是确定无疑的事……和毛一样,田汗每次通过大便,也会愉快地接受人们的祝贺。在《与田汗拉家常》一文中,朱旭东记录了田汗在病榻上的一段独白。田汗提到的那位医生,指的就是白圣韬:那时能不能顺利屙上一泡,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成了革命的首要问题。小朱同志你想啊,肚子里老是装着一泡屎,可怎么打仗啊?所以说,便秘也是我们的敌人。说起来,我还得感谢医生。他确实有两下子。他让我喝过一种东西,跟黑芝麻糊似的,喝下就通了。当时医生向我表示祝贺。我问他那是什么宝贝,他说是牵牛籽。后来,牵牛籽弄不到了,他就让我吃萝卜籽,炒熟的萝卜籽。有一次,下去搞调查的人,抄了一个地主的家,那家伙就是种萝卜的,萝卜籽多的是。自从弄到了萝卜籽,我们就可以轻松上阵了。当时流行一句话,叫做,屙出人轻松,打仗能冲锋,革命定成功。田汗派白圣韬去白陂,原因可能有多种,但有一个原因,或者说前提条件,是不可忽略的。即,田汗等人已经不再便秘了。作为粪便学专家的白圣韬,其实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