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糜芳还在书房后的榻上迷迷糊糊的睡着,突然觉着一人在旁边用力摇着自己的胳膊。好容易撑开沉重的眼皮一看,果然,不是别人,正是那小祖宗。
糜信笑嘻嘻地说道:“爹,您起来了?“
糜芳昨夜没睡好,到半夜不知几时才睡着,这会儿突然给叫醒,哪有好脸色给他,一手揉着一边太阳穴问道:“又怎么了?“
糜信边笑边说:“没事,给爹爹请安。“
糜芳不知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边揉着头一边含糊地答道:“哦,好。“
糜信笑嘻嘻的蹲在榻边看着父亲,等了半天见他还窝在被窝了,说道:“爹,您好了没?好了就走啊。“
糜芳缓了一会,稍微精神点了,转头问道:“走?去哪?“
糜信嘿嘿一笑:“去院子里给我接小妈啊。“
糜芳双眼圆睁,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反手抓起床上的竹枕就砸过去,口中骂道:“滚!“
糜信腆着脸边笑边跳出门外,竹枕一下子砸在地上弹出去老远。
给这小子这么一闹,糜芳也睡不着了,叫来桃红,磨磨蹭蹭地更衣洗漱完出来吃饭时,已是日上三竿,这糜信也不在家里,不知道滚到哪里野去了。
用完早饭,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经过这么一折腾,他的疲怠劲又上来了,拿起公文,展开看两眼又随手丢在桌上。
正百无聊赖之时,突然看见一边摆着一只精致的木盒,拿起来打开,里面放的是块半个巴掌大的白玉把件,上头雕着虫草图案。
他突然想起,还有个这事没办,赶紧把老蔫叫来说道:“昨天那胡老板的地址记下来了没?“
老蔫道:“回老爷,记下来了,这姓胡的老板就住在城里不远,可是要去?“
糜芳道:“那你去看看他在不在家。“
老蔫应了个喏快步走出去。
糜芳来了精神,把架子上的两只蛐蛐罐都搬了下来,罐子里的“乌牙梅花翅”和“披袍轩甲“都还活着,只是伤的不轻,恐怕也是大限将至。虽然这两虫都已算是”残废“,不可能再替他出战,但他拿仍起一边备着的食材,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没过多久,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蔫一溜烟地跑到门口,稍稍地喘匀了气才进屋说道:“老爷,那胡老板在家等着呢,说是随时恭候老爷大驾。“
糜芳把罐盖一盖,说道:“更衣。“
这胡老板所居住的“安宁里“距离府衙不远,交通便利,是城中富户的聚集地。糜芳等四人步行不过一刻钟便到。
这胡老板得知他要来,早早便在里门外迎住。
他恭恭敬敬地把糜芳迎进客厅,侯在一旁的一个女子将早已备好的茶水奉上,安安静静地站在在胡老板身后。
糜芳进来时便用余光四下打量,这胡老板的住处不大,只是个三进小院。屋子有些年头,虽是打扫得一尘不染,陈墙旧瓦却处处透出厚重感。
两名亲随照例一左一右守在门边,老蔫恭恭敬敬地站在身后,糜芳跪坐在首席位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的陈设,屋里的装饰搭配简约大气,布局别具一格,看得出屋主并非是寻常庸俗富商。
胡老板双手端起茶杯说道:“这是舍妹亲手煮的清茶,不知合不合先生口味。“
糜芳微笑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随意地抬眼望向刚才奉茶的这名女子,不由得愣住了。
这女子年芳二八,身形高挑修长,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盘成环髻束在头顶,雪白的肌肤在一袭粉裙的映衬下透出润玉的光泽,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这女子仿佛是在哪里见过的?哦,对了,是那个人!虽然容貌有些不同,可是身形和那人是如此相似。
见他望地出神,胡老板站起身来,招手示意女子过来,说道:“小怜,这是米先生。”
糜芳眼见这女子款款上前,不疾不徐恰似那分花拂柳一般,走到胡老板身侧停下,右手压在左手之上轻按胸前衣襟,双膝慢慢跪地,弱柳般的腰肢微微前屈,缓缓低头行了个礼,口中唱道:“奴婢小怜见过先生”。
胡老板见他还在出神,轻咳一声说道:“米先生,这便是我那义妹小怜。”
一语惊醒梦中人,糜芳猛地回过神来,手忙脚乱中把杯中茶水都溅了好些在桌上,只当没发现,颇有些尴尬的回了一礼。
小怜笑盈盈的起身,给糜芳倒了杯新茶,其间不露声色的掏出手绢擦了擦桌案。
糜芳不敢再盯着她看,由她在桌前忙碌,眼睛望向胡老板说道:“胡老板可是从徐州来?”
胡老板赶紧接道:“正是,在下姓胡名富,表字惠恩,家中原是世居徐州琅琊,早年因故离乡避祸九江。”
这就与之前回报的对得上了。初平四年(公元193年),曹操攻打徐州,一路上大肆屠杀百姓,造成数十万百姓遇难,上百万人举家逃亡,有的逃往青州,有的逃往豫州,有的逃往荆州,最多的还是逃到偏远的扬州,想来这胡家便是这时迁来九江的。糜芳点点头说道:“略有些徐州口音。”
胡富答道:“乡音难改,离家数十载,在下是无时不刻不在惦记着家乡的一草一木。“
糜芳默默地点点头,他们糜家抛弃基业追随刘皇叔快二十年了,从雄霸一方的豪强沦落到四处逃命,近两年安定下来后,回想起当初在徐州的日子,心中百味杂陈。
胡富见气氛不对,赶紧转换话题,知道他这次登门拜访必是为的那尾“八败”,开口道:“今日承蒙先生屈尊前来,着实令寒舍蓬荜生辉。前次说起那尾异虫,在下这边取来请先生一观。”
糜芳打起精神说道:“正有此意。”
不一会儿,小怜手捧一只暗褐色蛐蛐罐从屋后转出,款款走到糜芳案前双膝跪下,双手毕恭毕敬地将陶罐奉上,再轻巧的揭开罐盖搁到一旁。
糜芳眼盯盯地看着,只见那玉笋般的十指上下翻飞,如同两位绝色舞姬在陶罐上翩翩起舞一般,看得他是如痴如醉,直到小怜又缓缓退回胡富身后他才再次回过神来。
他强打精神,双眼向罐中看去。心下疑虑:这也算得上斗虫?只见这虫长不满半寸,重不过五厘,看似弱不禁风的样子。
再草草看去,拖鼻涕、红门槛、白毛项、粗眉毛、花猫脸、双星门、瓜皮帽……诸多败像清晰可辨,当是“八败”无疑。只是这虫趴在罐底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糜芳有些不信,问道:“这虫当真如此厉害?”
胡富呵呵一笑说道:“厉害与否一试便知。”随即让小怜去屋后又取来一只蛐蛐罐和一只斗盆放在糜芳面前。
胡富上前两步,跪坐在糜芳面前,打开罐盖。只见这罐中趴着一虫,这尾蛐蛐身形比那“八败”大了将近一倍,黑脸长腿,翅膀呈青金色,最显眼的是头上额线处那一大块白玉斑,《虫经》上有记载,这尾应是“金翅玉锄头”,虽略输于之前出战那两只,不过也是尾难得的好虫。
胡富一丝不苟地端坐在前,手上麻利地把“金翅玉锄头”引到斗盆中左半格中,又取出一条牛筋草,熟练地逗弄着它的长须和大颚。不一会,这蛐蛐便被激怒了,昂头振翅向着盆外发出“唧唧唧”的叫声。
这时胡富才小心翼翼的把陶罐中的“八败”引到斗盆中的另外半格,抬头看向糜芳,笑道:“先生请看,这异虫与众不同,只这样便可,不需引逗。”
糜芳一言不发地坐在对面看着,心下更是不信。但凡是玩虫的都知道,蛐蛐相斗最重要的便是气势,那“金翅玉锄头”目前气势正盛,就算这边的真是“八败”,可不也是一开始便吃了大亏?
胡富见他满脸狐疑的表情,也不解释,一抬手快速把中间的隔板抽开。
眼前这一幕令糜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斗了大半辈子的蛐蛐,从来没见过这等事。
“金翅玉锄头”想来也是沙场中的老将,自进到斗盆里便知道隔板后定然有只对手在那边。就在隔板拉开的一瞬间,那昂头鸣叫的蛐蛐便作势要猛扑过去。眼见那粗长的大腿就要蹬出,突然这原本凶悍无比的蛐蛐竟像见了魔鬼似的,“唧唧”声嘎然而止,莫名其妙地趴在地上不住的颤抖。
那边的“八败”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即也不鸣叫,也不蹦上来撕咬,只是缓缓地爬了过来,慢慢地围着颤抖不已的“金翅玉锄头”绕圈。
这“金翅玉锄头”仿佛吓傻了一般,既不会反抗也不知道逃跑,只一味地埋头颤抖着。
绕了两圈,也许是“八败”见对手不敢反抗也觉得没意思,慢慢地爬到对手的头颈边上,用它那灰白杂花的大颚碰了碰对手。
见对方还是一动不动,这小个子的魔鬼突然暴起,以闪电般的速度突然窜出,一口咬在“金翅玉锄头”的头颈处,旁观的糜芳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小小的蛐蛐居然有这么大的爆发力,这一窜的动作比他之前所见的任何一只蛐蛐都要快、都要狠。
那“金翅玉锄头”也是窝囊,要害被咬住仍是不敢反抗,抖了两下便直挺挺的不动了。看来这“八败”不光是速度惊人,咬合力更是了得。
那“八败”咬死了对手,也不高声炫耀,只把那死虫甩到一边,又懒洋洋地趴在罐底一动不动的,像是睡着了。
糜芳还独自沉浸在刚才那一幕中,胡富也没管他,自顾自的打扫战场,再小心翼翼地把那异虫收回陶罐之中,顺手又把这几个盆盆罐罐放到自己的桌案上,转身回去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
糜芳看着这异虫十分喜欢,却又不好说出口,眼看对方把它收了回去,砸了咂嘴说道:“这……八败,当真是十分了得。”
胡富笑道:“却是如此,当初我得到它时也是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凶悍的促织。”
随即又诚恳地说道:“宝剑配英雄,先生是爱虫之人,此虫本应奉上,只是传闻这八败乃是大凶之物,恐害了先生,故不敢奉上。”
糜芳心中大呼:“什么大凶,老子不在乎啊。”主公刘皇叔连凶马“的卢”都敢骑着上阵,区区一只小虫,再凶又能怎样。嘴上却不好说,只是尴尬的呵呵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