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来堕世间,瑶池归梦碧桃闲。如何汉殿穿针夜,又向窗中觑阿环。
右李商隐《曼倩辞》。[10]我以前曾讲陶渊明《读山海经》第九首,用夸父故事写诗,将整个诗人的态度都表现给我们。李商隐的《曼倩辞》亦有此特色,虽然稍简单一点,这一位诗人的风度却已大致描画出来了。这样用神仙故事,中国诗人里难有第三者。《东方朔别传》,朔谓同舍郎曰,天下人无能知朔,知朔者惟太王公耳。朔卒后,武帝召太王公问之曰,尔知东方朔乎?公曰,不知。公何所能?曰,颇善星历。帝问诸星具在否?曰,具在,独不见岁星十八年,今复见耳。帝叹曰,东方朔在朕旁十八年而不知是岁星哉!惨然不乐。于是李商隐的《曼倩辞》又更加了一番色彩,意思是说你来到世间一十八年,(金圣叹批曰,苏武争禁十九年!)天天梦想家里,大约真是“灵风正满碧桃枝”了,然而在那一夜里何以又钻他窗纸,觑我们世上的女子呢?这里有好几个典故,解诗人自己用的典故不算,作诗人用的典故大概是这样,《博物志》,七月七日夜七刻,王母降于九华殿,王母索七桃,以五枚与帝,母食二枚,惟母与帝对坐,其从者皆不得进,时东方朔窃从殿南厢朱鸟牖中窥母,母顾之谓帝曰,此窥牖小儿尝三来盗我桃。又《汉武内传》,七月七日西王母降于宫中,遣侍女与上元夫人相问,须臾上元夫人遣问云,“阿环再拜,上问起居。”随后上元夫人也到了。可见东方朔并没有向窗中觑阿环,窥老乡亲又被她看见了,然而做诗的却说“又向窗中觑阿环”。有人说,“方朔既窥王母,则亦觑阿环矣。”事实上有此可能,故纸堆中总没有。总之诗人做诗又是一回事,等于做梦,人间想到天上,天上又相思到人间,说着天上乃是人间的理想,是执著人间也。其《北青萝》诗有云,“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话便说得直率。其咏嫦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与《曼倩辞》是一个灵魂的光点也。大凡理想的诗人,乃因为他凡人的感觉美,说着瑶池归梦,便真个碧桃闲静矣。说着嫦娥夜夜,便真个月夜的天,月夜的海,所谓“沧海月明珠有泪”,也无非是一番描写罢了,最难。是此夜月明人尽望,他却从沧海取一蚌蛤。我从前写小说的时候,将王维的一瓣梨花夸大的说,“黄莺弄不足,含入未央宫”,“一座大建筑,写这么一个花瓣”。若李商隐的沧海珠泪,非我故意夸张,本来如此也。我现在并不是写小说,乃是说诗,能得古人心者也。
(一九三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