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声先生在本刊第一期有一篇《我们要打开一条生路》,并引了“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作题辞,我一看到题目就自己振作了起来,我觉得我要来响应这个号召。
首先要认定我们都是“生于忧患”的,今日要来说话必是不得已,不得已而为国家民族说话。那么我说“打开一条生路”,一定是有一条生路了。这一条生路是什么呢?很简单,我们要自信。从态度上说,我们不妨自居于师道;从工作上说,我们要发扬民族精神,我们的民族精神表现于孔子,再说简单些,我们现在要讲孔子。
一句话,“我们现在要讲孔子”就是了,何以先要委曲的说几句呢?这里又有一个很大的原故,即是说我们要讲孔子是经过新文化运动来的。当初胡适之先生提倡新文化运动,声明是“但开风气不为师”,那时我在学校里做学生,很喜欢这个口号,觉得我们真是抱着一个开风气的使命似的,不知道什么叫做“为师”,师正是偶像,是要打倒的。于今则我感觉得要为师,所以我说我们要自居于师道不是偶然说出来的,是很有一番考虑。接着我说发扬民族精神,我们的民族精神表现于孔子,当然都是经过了考虑,是以为师的资格而说话。老实说,我们今日而不为师的话,便是自私,便是不凭良心,那样自己便不说话了。
为师便要讲孔子。
这里是讲文艺的,所以我在这里只说文艺。我在民国二十三年写了一篇《读论语》,佩服孔子“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的话,以为“思无邪”是了解文艺一个很透澈的意见。那时我对于这三个字的解释倾向于圣保罗“凡物本来没有不洁净的,惟独人以为不洁净,在他就不洁净了”,一方面,虽然解释得不算错,却还是由于解放的态度来的,即今思之恐不是孔子立言的本旨。我们当时对于文艺都是从西方文艺得到启示,懂得西方文艺的“严肃”,若中国不是“正经”便是“下流”,即是一真一伪,最表现这个真与伪的莫过于男女问题,恋爱问题,中国人在这些事情上面都缺乏诚意,就男子说自己不尊重自己的人格,也不尊重女子的人格,只是好色而已,西洋人好色也不失其诚,因之也不失其美,意大利邓南遮的小说The Child ofPleasure,真正的意思便是“登徒子”,其艺术的价值还是一个美字,中国文学关于好色则是丑态百出,所以要我举一部书给小孩子读,我简直不敢举,《水浒》罢,《红楼梦》罢,《西厢记》罢,都有丑态,在我由西方文学而回头读中国文学的时候真是痛恨之。西方文艺关于性欲的描写也都是严肃,中国人只是下流。在下流的对面是“正经”,而正经亦是下流,下流是下流的言行一致,正经则是言行不一致,只有这个区别。我们讨厌正经,反而甚于讨厌下流,对于那些假道学家认为“不洁净的”,只看得出假道学家自己的不洁净,文艺的材料则没有什么叫做不洁净。因此我佩服孔子思无邪的话,我当时解释这三个字的意思是,“做成诗歌的材料没有什么要不得的,只看作意如何”。这是我们自己解放自己。然而作我们自己生活的准则呢?我们是不是牺牲了自己的生活呢?在别的主义上作了牺牲,牺牲是应当的,若自己牺牲自己的生活则不健康,正如少年人手淫不健康是一样。这里不是道德问题,而是卫生问题。正确的说,也只有卫生问题才是道德问题了。我们那时有逛窑子的朋友,有爱一个女子又爱一个女子的朋友,自己如果患了梅毒,或是博得许多女子的欢喜,便以外国作家如叔本华据说也害了性病引来安慰自己,或以凯沙诺伐[3]不曾伤过女人的心认自己亦为不错。我那时读雪莱的诗,见他说“爱情不像金子同泥土,把它分开了并不就把它拿走了,爱情简直像学问一样,在认识许多真实之后大放光明”,很是喜欢,仿佛诗人之言是真理。现在想来,雪莱的话恐不对,至少从没有宗教的中国人看应该是不对的。那样可以说母爱,不能说恋爱。恋爱里头总有好色的成分,而且恋爱连忙就是生活,不只是一个人的生活。恋爱是人生之一阶段,在它以后还有许多阶段,正如一个文学家所说:“恋爱这个大学要早点毕业才好,毕业之后还要到社会服务。”那么我们何必把恋爱同母爱一样看得那么绝对神圣呢?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我告诉青年,好德是绝对的,从少年以至于不知老之将至;好色则如做梦一样,一会儿就过去了。中国诗曰,“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我觉得男女之间应该用恩爱两个字,彼此要认定情分,要知道感激,真是“相亲相爱”,这一来便是中国所谓中庸之道,夫妇之道了。中庸之道里头难道就没有诗歌么?难道不是有趣的生活吗?孔子问伯鱼学过《周南》《召南》没有,孔子又赞美《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便是告诉少年人要懂得“生活的艺术”。否则生活是“正墙面而立”。正墙面而立的意思便是生活没有意义,便是生活无味。我在乡间曾同着学生说,像乡下人的结婚可以说是正墙面而立,新姑娘同新郎彼此不相识,而且洞房花烛夜新姑娘不敢抬头,坐在床上,对着墙壁,直到夜深,然后,两人见面第一句话不知说什么,这不是正墙面而立吗?在另一面,中国理学家处处我佩服他,独于男女之事他也是正墙面而立。我们真应该学孔子对于生活的态度,对于文艺的见解。孔子曰: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这叫做诗的生活,生活的诗。这个诗是中国民族的诗。这里也就是道,因为孔子的道是伦常,离开伦常就没有道。这个伦常之道又正是中国的民族精神。中国的文学,从《三百篇》以至后代,凡属大家,都不出兴观群怨君父国家鸟兽草木的范围,屈原是如此,杜甫是如此,杜甫所推崇的庾信也是如此。后来还有《牡丹亭》罢。可惜在散文方面没有成就,论其可能,这散文方面的成就该是多么广呢,鸢飞戾天鱼跃于渊都是的,然而从古以来的英雄豪杰都没有这个意识,等到我们的新文学运动起来,知道文学至上,知道外国的小说戏剧都是正式的文学,我们也要来写小说,写剧本,写散文,而关于文学的内容却还没有民族的自觉,于是还是没有根本的文学,学西洋则西洋是艺术,科学,宗教并行的,哪里学得来呢?中国没有科学,没有宗教,若说宗教中国的宗教是伦常,这不足为中国之病,中国作家如不本着伦常的精义,为中国创造些新的文艺作品来则中国诚为病国,这里的小孩子没有一滴精神养料,如何能长得大呢?孔子叫小孩子学诗,我们做了许多年的文学家却没有什么给小孩子学的,想起来真是惭愧而且惶恐。我们还是从今日起替中国打开一条生路罢。我愿大家都当仁不让,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嚷着“救救孩子!”我到今日乃真找着了救救孩子的道路了。
临了还得补说一句,关于孔子“思无邪”的解释,还是以程朱为得孔子的真意,程子曰,“思无邪者,诚也。”朱子曰,“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性情之正而已。”是的。我们所理想的文艺是要“使人得其性情之正”。
(一九四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