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银行总经理祝景臣那辆半旧不新的别克,徐徐拐进僻静的贝勒路。
这里西靠新城隍庙,东与大世界相近,却丝毫没有那种毗邻闹区常有的嘈杂。两侧马路并不宽,沿街都是清一色的青灰或赭红砖砌成的石库门房,窗上嵌镶着斑斓的七彩玻璃,配有坚固厚实的木质百叶窗,是那种建筑十分讲究的宅第。清末民初,这一带是有名的公馆街。
街上行人稀少。一辆擦得一尘不染的私家黄包车,从沿街弄堂里奔出来,车侧的马灯,切切壳壳地敲着车身。车上一女佣打扮的,领着个小孩坐在里面,小学生不时顽皮地踩着踏脚板上的铃,叮当、叮当地一路过去了,马路又恢复了原先的宁静。
“阿义,你再往前开过去看看,我已记不清刘家是哪幢房子了。”景臣在车里探着身子,对司机讲。
他已有好一阵没来这里了。从前他刚进华行做练习生之时,跟着师兄到这一带来,给银行的客户送过年礼。那时这里跑的还是马车,沿街那垂着大铜环的配着精工细作石雕门框的大门,令他生畏又自卑。
俗话讲: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其实不过这么二三十年时光,还是这条马路,不知是因为今天的祝景臣已不再是个小学徒了,还是因着现今的豪门新富,都渐渐向西区聚居了,反正现在,在景臣眼里,还是这条马路,当年的显赫和威风,已淡薄了不少,沿街那油漆已剥落的木栏杆,沉甸甸地垂着的百叶窗,兀自带着一种陈旧伤感的味道。
当汽车驶近一扇巍峨的拱形西式大门时,景臣手一拍司机座:“对了,就是这里。”
这里是南通棉纱大王刘家的宅第。刘家是在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发的财,独资经营裕盛纱厂。然近年来,因着英商日商棉纱的大量倾销,不少纺织厂屡有破产的厄运。因此商界人士多视经营纱厂为畏途,不愿再投资经营纺织业。在以纺织业闻名的常州,一遭破产的纱厂商家曾在县志上留言:“若修武进县志,当以‘劝邑人不经营纱厂’一语,修入县志之内。”足见商家此时对经营纺织业已缺乏信心。
刘老先生急流勇退,果断地结束了南通的产业,转而投资上海房地产,近年合家由南通迁至上海,索性吃起地产来了。现在刘老先生因年事已高,渐渐不大管事,一切由他独生子刘同钧经营——外边自有那班气量小又嘴损的,流传这个独养儿子是育婴堂里抱来的,到底怎样,那就不晓得了,再考证也没意思。
中华银行为私人商业银行,行员不少是原钱庄银号业出身,与江浙一带老商家都熟稔,华行在他们之中,信誉极好,因此华行与裕盛厂是有过交往的,可谓老主顾了。但自刘老先生退隐后,渐渐华行与刘家的交往,又淡薄了。
这次是裕盛厂的少东家刘同钧,特地送帖子请祝景臣来“茶点”,这“茶点”也是新花头,景臣向来只知有饭局,或上茶楼像广东人“饮茶”,倒也有的,而在家里开Tea Party(茶点),景臣就觉着太小儿科,就像他那在育秀读书的女儿爱搞的那种洋白相,不想刘家这个少东家,也会出这种洋花头。
这个刘同钧,虽说年纪与景臣不相上下,但自己尚未成气候,不过倚仗着父亲的名声和财力,在上海滩博得个阔少爷的虚名。这种小开,本是不在景臣眼里,然而既然人家诚心诚意来相请,也就顺势与他敷衍一番。这种大户人家,华行与他们多结点缘,吸收点游资充实一下自己库房,也好的。
墙门间内,早有一男佣人候着,遂领着景臣穿过铺着虎皮纹图案的小卵石的天井,走进宅内。
刘家屋宅属那种中西合并的格局:三开间两厢房的布局,屋深楼高,恁是三伏天里,也不用电风扇,阴沁通风,凉气习习。景臣十分中意这种中西合璧的屋宇,敞亮又谨慎,合着“不露财”的老法讲法。
底层花厅铺着方青砖,配着一堂红木嵌镶大理石面客堂家具,中堂条几,一应俱全,颇是一副殷实气派的大户人家架势。
男佣人领着景臣穿过花厅上了楼,刘同钧已候在楼道口:
“哟,祝大班请到了,财神菩萨,财神菩萨呀!”说着,将景臣引进客堂楼。这里一切陈设与底下花厅又不同,是洋派西式的:一长四短的桃木框黑皮沙发围成只半圆圈,壁炉架上,一个丰满的裸体西洋美女高高举着一口钟,钟摆在她肩头左右来回晃动着。一张蝶翼沙发,像皇帝宝座似的置在壁炉架前,看来,这是刘同钧的专座了。朝南一排层层叠叠的窗帘,全用金黄流苏挽起,整个房间敞亮光生得很。
刘同钧也有四十好几了,却吹了只飞机头,一件白底蓝条麻纱香港衫,配着条白哔叽西装裤,一双白色拷花尖头皮鞋,活像个娱乐圈里混饭吃的。在生意场上,这样的装束会给人一种欠稳重之感。
不过,他人倒挺谦和,没有一般阔少的骄狂之态:“论年纪,我们是同辈,不过论资格,祝大班则可谓前辈了。今朝肯赏光跟我们一起吃午茶,真是蛮给我面子了。”
说着,就一一将在座几位介绍给祝景臣。其中一位高先生,是沪上颇有名气的万国俱乐部会长,虽说专管跑马、网球等不务正业之事,却又是处处少不了他。看来他的出场,纯粹是为刘同钧助助威的,否则客厅里没有一个场面上的人来压阵脚,总归不大登样。其他的人,照景臣看,不过都是一般的清客幕僚,捧捧场的人而已。只是其中一个后生,文气中透着几分精明,静静坐在一角,一身灰布长衫,配着赛璐珞眼镜,很显得不一般,景臣免不了多对他看了几眼。刘同钧当即向他介绍。原来这后生名蔡立仁,是南通纺织专科学校毕业的,刘同钧新聘的工程师兼厂长。
厂长?景臣心里一愣。裕盛厂不是已停业了?哪又来一爿厂?
“不瞒你讲,祝大班,”刘同钧也就开门见山,“向你讨口饭吃吃。”
原来,内地A城,有爿纱厂有出盘之意,刘同钧欲将其盘下来。
“这爿厂有纱锭七八千、布机百来台,有一定规模了,出价只三十万,便宜的。”他说。
三十万盘一爿纱厂,便宜倒是便宜的。但自九·一八后,内地日货贱价倾销,一·二八淞沪之战后,上海市面更萧条,连刘同钧的父亲都知难而退,落篷收场了,他倒要蠢蠢欲动,还要把厂开到内地去,如是悬天八只脚的,如何管理经营得清?这个刘小开,可有点小热昏了?
“我忖过了,我出道迟了几年,上海的地盘,看来是再也插不进了,我索性也不来轧这个闹猛,干脆到内地去开码头。”刘同钧随手抓起一只算盘,一边说一边拨,“我这笔账已算过了:内地纺织皮棉就是直接来自农村,棉纱的主要销售也是在内地初级市场,这样一来,原料及成品的周转经营费用,不就省下了?而且,这里还有个地区差价。内地棉花进价可以压得比沿海乡下低一点,而棉纱的售价,却又可开得高一点,这一进一出,不又赚了?再讲,上海地方外国人势力大得很,我们不跟他们斗,就跑跑开算了。而内地,因为原料成本低,真要与外国人竞销起来的话,我们放手煞价也赔得起。”说着,又拨上几只算盘珠。
唔,这个小热昏有点道理。“不过,”景臣沉吟着,“A城有发电设备?不像上海,可由电厂供应的……”
“噢,”一直沉默不语的那位后生开口了,“我去那边看过了,A城附近有个煤矿,我们可以自行解决发电问题,不过就是麻烦点。”
“把厂办在内地,最大的好处是,内地人工比上海多了,上海一个人工可抵内地三个到四个呢。”刘同钧哗啦啦一阵,又把拨好的算盘珠打乱了。
“刘先生这算盘是打得不错。只是不能一只手捏如意,一只手打算盘的。先不先,把厂办那么远,鞭长莫及的,妥当吗?”祝景臣反问他,“再讲上海有租界地、有工部局。内地土匪横行,劣绅敲起竹杠来,吃得消他们?”
“我们早想到这一层了!”刘同钧哈哈一笑,说:
“喏,密司脱高在这里。”那一直坐着一声不吭、有点矜持傲然的高先生略略对着祝景臣颔了下首。
刘同钧得意地往下说:“密司脱高已与我介绍了比国的义品银行一位经理,我们已与比国谈妥,让他们派一比国人常驻我厂,以证明裕盛为比国产业,代价为,送义品银行五万元手续费。”
唔,这位万国俱乐部会长,本事就在这里,怨不得在上海滩市面可以做得这般大。如是凭他再高傲,景臣也要敷衍他一下,日后兴许也有用得上他之处。景臣遂递上自己名片,用英语与他敷衍着。
“你看,这笔交易可以敲定吗?”同钧怕话题扯开了,紧盯着祝景臣问。
尽管刘同钧这棋子走得蛮合理,但他毕竟还没到资格,华行向他放款,万万要谨慎。
“东洋人现今棉纱市面做得邪大,你们有把握做得过他们?除了压价外,你们棉纱货色做得过他们?”景臣一对眼睛,很锐利地上下估量着这个小老板。
“这个,”刘同钧即转身对蔡立仁讲,“让我们蔡工程师解释给你听,他懂行的。”
蔡立仁瘦瘦长长,一副白面书生模样,却没一点书呆子的“迂”。他以一种不紧不慢的声调解释着:“关于货色,完全有把握可以做得好。我们制定了严格的配料比例,对棉纱暗中加码:比如十六支纱原来规定每捆重十点七磅,每只八十根。我们厂,就纺每捆十点九磅重,每只八十三根。现在麻烦的,就是操作工人我们不大放心。他们不如上海江浙一带招来的工人灵活聪明,我们也只有加强验收,好的奖不好的罚,恩威并施,这样不怕织不出好纱。”
景臣摸着自家下巴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厂长,很是赏识他。
“我们这个蔡先生,学徒工出身,在纺织厂做了一段工再自学,最后再去读南通纺专,我就喜欢这样的人,”发现景臣颇欣赏自己的助手,同钧很是得意,“我这个人,用人不一定非要留学生,但一定要对整个生产过程环境熟悉的……”
同钧的话有道理。用人,就要用这种实实惠惠,有真才实学的。华行现在用人,似乎有点非沪江或圣约翰不收,结果新来的一批后生,因能进圣约翰之流的大都家境非富则贵,再顶着个名牌大学文凭,高不成,低不就,任职非得带个“理”不可,结果像请进一尊菩萨,差也差不动,此风万万不可长。还是像蔡立仁这种后生,最合适。
看同钧起用的这位厂长,景臣对这项贷款增强了信心,但又总归觉得,刘同钧这个花花小开,给人一种不牢靠的感觉。还是把细点好。因此他神态从容,口风依旧一点不松地说:
“自然,扶助民族工业,抵制外国经济侵略,本是我们华行的职责。改日我们派个行员去A城实地看一下。你们注册资金是多少?”
刘同钧狡黠地一笑,索性把话挑明了:“现今纱厂集资不容易。我最近又向英国定购了一批纱机和线机,起码需有七十万的流动资金方能周转。我注册为八十万,实则只筹得四十万资金,头寸有点兜不转。”同钧贼忒嘻嘻地说。景臣发觉自己太小看这位花花少爷了,他的精明能干,都藏匿在他那貌似马大哈的花花少爷之中呢。因此景臣也不松口,说:
“我们华行贷款是月息一分,三个月转息一次。”
“客气点嘛。”同钧开始讨价还价了,“不瞒你讲,”他报了个资金雄厚的官办银行名字,“大中银行信贷部那位龚副理,盯黄包车样盯牢我呢。他们答应低息长期信用贷款给我们厂,以裕盛股票抵债,”他顿了顿,留心下景臣的反应,又继续说,“我都没答应他呢。道理嘛,讲穿了也很简单,一来我家老太爷向来对华行有很好的信誉,是华行的老客户了。二来,我这个人天生不欢喜跟姓官的打交道。龚副理的心思我啥不晓得,就想通过贷款认股,插手渗入我厂,他们已用这一招控制了许多企业。龚副理,花点子蛮多的,他是一门心思想将那个‘副’字扔掉呢。我可不吃他这一套,我不欢喜让姓官的插手进我的企业。因此今天除了想向你们中华银行贷点款外,还想邀你们也出几股股金。话说白了,我对裕盛的前途,信心甚足。我早有话给我们的董事们:各位如对裕盛厂前途不放心,可将股款改为存款,我刘某人有信心在一年到两年后还本。”说毕他用手轻轻触触景臣衣袖,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腔调接下去说,“我苦就苦在没有自己的银行。现在国家的金融都捏在这些姓官的手里,其实现今社会游资充斥,但我们却得不到应有的扶助。其实我们两家完全可以合作,一旦裕盛厂发达了,就做你们中华行的基础。本来嘛,国家强盛必须振兴实业,而实业发展,又有赖于金融界的扶持,而金融界反过来,也要以工商业为基础始能发扬光大。”
刘同钧的话实在是讲得一点也不错,颇有点同仁会宣言的味道。但苦就苦在,不错的话一经要化为行动,则动辄即错,有时还会错得令人一败涂地。自一·二八后,上海市面如惊弓之鸟,银行放出大笔贷款,因法币的不断贬值,到收回时实效已属有限了。因此景臣为华行客户往来,定了个近期原则:依靠基本客户,暂缓发展新户,现在再要由自己来破这个例,总得谨慎点为好。
景臣默默吐了口烟。
刘同钧的自信,也有他的道理。九·一八后,因国人抵制日货的高潮,令国产纱布销路有了希望,再者自废除银元制实行法币后,小地方的城乡百姓,都相信购买可以储存的商品,像棉纱纱布,也属此类商品。由此看来,他祝景臣是可以投机一下,凡事总有正反两面嘛。
“……棉花原系由印度传播而来,但中国究竟是从哪一年代开始植棉,则已无从稽考了。日本国纺织工业虽发达,但国内缺乏原棉,就不得不依仗中国棉花输入。其他如德、法、美等,也常需中国的粗绒棉。向来,棉花为我们一项出口大宗。奇怪的是,近年来棉花出口量不但逐年递减,还大有江河日下之势,而棉花和棉制品的输入却与年俱增,”那边,年轻的工程师兼厂长蔡立仁,正慷慨激昂地与万国俱乐部的高先生说,“其中自然原因种种,主要的,我看,是众人缺乏国家民族观念;鼠目寸光,只图眼前利益。商人弄虚作弊,对外信用丧失殆尽,市民则贪图洋货价廉物美。因此裕盛厂产品只要抓住这两条:信用与价廉,定能打响……”
蔡立仁瘦削的脸庞上,近视眼后面一对不大的眼睛,沉静地闪烁着,好一个锋芒不露的能干后生,要他祝景臣有这么个儿子,那就好了!
景臣起身踱到壁炉架边。平心而论,中华银行近年来左右逢源,吸得不少游资,确也需要寻找可靠的厂家投放。再看那个年轻厂长蔡立仁,倒也有指挥裕如的气度。
“这事,我回去开个行务会与同仁商量一下。一旦谈妥,我行派一行员来裕盛厂担任会计主任,协助财理业务。”
哦,还要来监督财务呀?也罢。同钧不露声色采取欲擒故纵的伎俩,打着哈哈说:“我们先吃点心了。我家新雇了个扬州大司务,手艺不错。”说着,他就打铃吩咐上点心了。
景臣觉得这话都讲到点子上了,则穷追不舍:“我们可以商量低息长期贷款。不过……大家客气点。从今年秋天开始,我们华行准备凡在华行开户满十元的,则奉送一块细麻大方手帕,上面印有中华银行的字样。这点嘛,请你们裕盛厂破费点资助一下。”
同钧还在犹豫,那边蔡立仁一口应诺了:“可以。我们可在手帕边上缝上一小块商标,标明是裕盛厂A城分厂出品的元宝牌,比如出广告费。”
“那你们以何物作押?有价证券还是地产?”景臣自感讨得了便宜,依旧不露声色,稳稳地发了第二个问题。
刘同钧当下半真半假地跳起来:“唷,你这位祝大班,真正是只十三档算盘,没人算得过你。”
“我十三档算盘,你几时又推板(差劲)过?也是只一毛不拔的铁算盘。”景臣笑眯眯地还他一句。
“赫德路那片房产,押给你们中华银行,满意了?”刘同钧想了想,又扔出这么句话,“多好的地段,黄金角呢。”
“好,就这样了。这就叫‘亲兄弟,明算账’嘛。”景臣哈哈一笑,当下这件事,算口头上达成协议了。同钧叫男佣人进来开了香槟,接连的“砰”“砰”几声,冲走了一个寸土不让、一个得寸进尺的紧张气氛,令空气活泼和谐多了。
“祝经理,啥时做新郎呀?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位小姐?”刘同钧贼忒嘻嘻地说。
自景臣的太太故去后,社交场合上对他的续弦都极关心。只是景臣最忌讳在不相宜的公众场合谈私人的家务事,因此对刘同钧的问话只是笑而不语。不料刘同钧借着酒兴,开始了洋洋大言:“你可是怕新太太请进,行动不自由了?没有关系的。家主婆嘛,总归要有一个摆在屋里的,否则,就像脸孔上没有眉毛——不像样的。有句话讲:家主婆是咸黄鱼,进了你的门,就好比腌过了,笃笃定定搁在一边好了,不会臭的。小老婆嘛,是鲳鳊鱼,困在床上看看大,一立起来,看在眼里是薄薄扁扁的一片,背后人家总归要讲句难听的:小的。外边的女人,更是难煞:朋友的太太是小金鱼,哪怕再漂亮,也只可君子动眼不动手,隔着玻璃罩看看而已;最最不好的是那种长三堂子女人,那可是碰也碰不得,她们是河豚鱼,闻闻香,尝尝鲜,但是有毒的,弄不好,杨梅疮惹了一身……”
话未说完,他自己就纵声笑起来。话虽讲得俗,却俗得有趣,景臣也哈哈大笑。
他很羡慕这些搞实业的,只要能赚到铜钿,脑子会动,其他哪怕泡舞女、讲俏皮话,都无妨他们的生意和事业。唯独吃银行饭的,为着“信誉”两字,总使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要使自己像一件包扎得四四方方的礼物,否则,就会影响到他的前途和事业。
“我们都是老法结婚。十八岁就稀里糊涂做新郎了,真的啥都不懂。”同钧搔着头皮,十分感慨地说,言下很有点恻然之感。
“啥都不懂?孩子倒一年一个出世,从来不落空。我看你蛮懂的。”不知谁在边上插诨,又是一番哄笑。景臣看看表,觉得再待下去既费时又无聊,即托故告辞了。
走出下面天井,对面走进一个穿墨绿育秀校服的小姐。同钧介绍是他的大小姐刘彩珍。景臣自己有个今年即将大学毕业的独生子,为此,竟也有意无意地,对相当人家的小姐生了个心留意起来。但景臣只这么一看,就觉得这位小姐姿色平平,一点大家风范都没有,那的阔四方的身躯,与刘同钧就像是一套印版出来的。
出得刘宅大门,他让司机阿义直接将车开到棉纱交易所去看看行情。这阵纱布行价是在猛涨,怪不得刘同钧愿意铤而走险,信心忒大。看来,此事大可做得。他当下决定,为了省却资金回迂的辰光,避免钱钞贬值,决定与裕盛厂还是签股款偿还合同适合。如是可一边低息放款给裕盛厂,一边抛出棉纱股票,再吃牢裕盛厂摸出一笔手帕铜钿,华行如是硬是省下一笔广告费了。自然,这笔交易最后到底是负是赚,谁也讲不出句满口话。人生本就是一场充满投机因素的旅程,谁个不在找盘押宝呢?
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雨点子不大,却是麻麻花花的一片。
“去小沙陀路。”他对司机说。
一位行员殁了。景臣是大经理及常董,原本可以做得没事人样,派秘书钟太太揣着张他祝景臣的名片,奉上一笔抚恤金即可完事了。但景臣总认为,同仁们的喜事不一定非要轧一脚,但丧事大殓非得到场,以示同事一场之情。
银行虽素有银饭碗之称,但行员们手中捧的并非只只是银饭碗,如这位刚故的四十好几的老出纳范先生。算起来当初祝景臣与老范是一起进行做练习生的,现在一个是总经理,一个还是个老童生——行员,想想也惨。老范一个儿子在上海商学院求学,无疑这对老范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去年春天他就开始咯血了,不料只捱过一年就动身上路了!
范家住着一条巷浅院陋的弄堂,弄口当头一只小便池,在这样的雨天,散发出阵阵尿臊臭。沿街是一爿面铺,后门口阴沟里让面汤泔脚之类塞住了,溢了个满地,再混杂着雨水,踩在脚下,只觉得软塌塌,黏糊糊,叭吱叭吱地作响,景臣感到十分恶心,也不想去研究踩着个啥物事。
七歪八斜的木栅栏门,顺着风咯吱咯吱地响着。范家住着个客堂间。这种一上一下的弄堂房子,开间小,采光又差,景臣摸着黑走到香火绕然的前客堂,只见所有的家具都被吸壁堆着,于是,这间局促的居室,就成为孝堂。范老先生已装裹停当,头南脚北地停在灵床上。当头一只香红木横几,置着些许香火供品,横几与亡人间,只勉强留出一道窄窄的走道,这也是房间里唯一一条走道。因为房间太小了,亡人的灵床顶住南边一排落地窗的窗槽,致使当中两扇窗根本无法闭拢,正中有着一条缝道。随着玻璃窗上一阵密集的雨点声,景臣亲眼看见,几点雨丝穿过缝隙,打在死者那双一尘不染的鞋上,事实上因为雨已下过一阵了,那玄色鞋面上,已麻麻花花湿了一大摊。
景臣眼眶里噙着泪水,再次感觉到深沉的内疚:华行同仁的生活太清苦了,起码,华行应该有个自己的行员宿舍。
范先生紧闭着双眼躺着,显出一脸忙碌困倦的神色。景臣对他的全部印象,就是耸着瘦削的双肩在柜台上打算盘,就这样度过了他的一生:平庸又贫困的一生。
“睡吧,老范。睡吧,你太累了。”景臣对着死者说。
下雨天,天气暗得更早了。狭窄的弄堂里一盏路灯,正好透过落地窗上方方长长的玻璃索索地投进来,透过茫茫的雨幕,就像一只悲哀的泪眼。同时屋里也亮起一盏半明不亮的电灯,雨点还是不住地浇着玻璃窗,“滴滴答答”的,令人感到凄厉又冰冷。死者脚上,又洒湿了一大摊。景臣简直没胆量再看一眼范师母了。幸好她已完全被悲恸压倒了,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偎着她,孤儿寡母的,真是十分凄凉。
后门口吱咯一响,进来个高个青年,拎着顶湿漉漉的油布伞,那是老范的长子范仰之,正在上海商学院读书的那位。看来这个家,而今也只有他一个人在里里外外张罗了。
景臣向他讲了几句表示慰问的话,范仰之客气地道着谢,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情。眼睛看也不看景臣搁在桌子上那只装抚恤金的信封。
“这样大的雨,难得祝经理亲自赶来,你爸泉下有知,也安心了。”范师母似嫌儿子不够谦卑,在一边说。
“是呀,爸在世时,倒也常说起当初与祝经理一起做练习生时的情况,那时祝经理新年还来我家吃汤团呢。后来,每逢新年,爸总要让妈捏一盘宁波汤团,要是那时祝经理就来,爸可是看得见的,也有许多话要说的。”范仰之说。
厉害,这分明是在责怪景臣为啥不在父亲生前以示多多关心。想不到这个老实巴交的老范,生了个儿子却是如此厉害。景臣抬眼打量他一下,他也矜持地回视他一眼。
景臣自感没趣,讪讪地告辞走了。
一路上,他又想起那一直耿耿于怀的行员宿舍。早几年,董事会就有这个意思,造个中华别墅以改善华行行员的居住,且曾在越界筑路处觅得一块地皮约八亩左右,当时售价约相当于三千两银子,再加上造房价,总共相当于要六万两银子,那笔数目太大了,终究没谈成。再者近年来市面购买力日益萎缩,空屋出售出租的告白日见其多,在这期间再大兴土木置房造屋,就是搁煞资金。可怜他祝景臣不是上帝,总不能拿着华行的钞票做滥好人呀!
雨越下越大,顷刻成为倾盆大雨。唉,可怜的老范,死了也不得安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