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快要降落时,我心忽然又忐忑不安起来。我打开手提包,再次对着镜子端详一下自己,生怕自己的满身“土”气,让香港人笑话。二十三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离开爸爸妈妈出这样的远门呢。但待我想到此刻一定正在机场等着我的糖姑姑,心里也就踏实多了:一切自有她照应呢。糖姑姑真是个天生的艺术家,她在香港任钢琴教师,任何最普通的东西,一经她巧手安排,都会带上一点艺术气质。瞧我上路时这一身打扮,白底蓝边的T字衫和可体的牛仔裤,直至脚上那双后跟又松又软的越野鞋,都是由糖姑姑在信上“遥控”我的,这一身装束确实令我又俏丽又利落。对,有糖姑姑在,一切都不会成问题的。
糖姑姑其实是我的堂姑姑,她自幼死了父亲,母亲在香港,自小由我爷爷奶奶领大。直至一九六五年她母亲将她接去香港止,她一直和我睡一个房间。她可疼我了,这次为了替我办好自费留美的手续,不知奔波了几番。还承担了我的全部学费和生活费。由于学校要到九月份才开学,她让我在香港待几个月,一面学学英文,一面适应一下环境。我已有整整十五年没有看见她了。我老记得她长着细细长长的眼睛和略略嫌宽的嘴巴,大人们说她谈不上漂亮,可她嘴角、眼角和鼻尖两侧时隐时现的那种令人捉摸不定的微笑,却为她平添了一种娇嗔甜美的风采,所以亲友们都称她为“糖囡囡”。而我,也就称她为“糖”姑姑。大约正因为如此,我直到好大都无法分清“糖”和“堂”这两个字的概念。尽管十五年过去了,可从糖姑姑寄来的相片看,她依然还是风姿绰约,就像糖面捏出来的一样甜美可爱,一点也看不出已年近四十了。爷爷奶奶老埋怨她为什么不赶快成家,她却老推说不急,说她不愿让家庭束缚住自己的事业。真可说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监”。不过,姑姑的话没有说错,事业要比什么更加重要,而姑姑确实已在事业上有所建树了。她以教钢琴为职业,都已为自己赚得一套三房一厅的房子了。这房子可漂亮了,听姑姑信上介绍,每间房间都有不同的格调,不知姑姑这回让我住哪间?我可喜欢那间以紫罗兰色为基调的房间了,待我一住进去,我就要在里面照几张相寄给家里,让他们也为我高兴一番。
我看见她了!站在接机的人丛之中,穿着一件象牙色的薄呢裙子,和相片上的一样年轻和风度翩翩。
“糖姑姑……”我边嚷着边以六十米短跑的速度向她冲刺过去,不料姑姑却责备地瞪了我一眼:“轻点,轻点,可别让人笑话。”就像当头被浇了一桶凉水似的,我一下呆住了。难道姑姑就是这样来迎接她的十五年未见面的侄女吗?
姑姑认识的人真多,从机场到外面停车场,她都不断向人点头打招呼,态度又傲慢又做作,原来洋溢在她嘴角、眼角和鼻尖两侧的微笑似乎都凝住了。她身上那股高贵的浓郁的香味令我拘束,令我生畏,而且我也发现,就是在人们和她打招呼的时候,不论是她还是对方,脸上都带着一层虚伪的、互相瞧不起的微笑。
直到钻进汽车,糖姑姑才一把搂着我,用鼻尖轻轻地碰碰我的鼻子:“好呀,小车轮都长成大姑娘了!”
小车轮!自我长大成人后,再也没有人这样称我了。尽管我从没对这个雅号的出典考查过,可我还是爱这个称呼。眼下糖姑姑这一声“小车轮”,立即扫除了我对姑姑的拘束之情和戒备之心。我开始大胆地抬眼注视着姑姑,她正温存地瞧着我,眼角、嘴角及眉际洋溢着甜甜的微笑。
“哦,糖姑姑,刚才……你简直有点像雪女王了。”我委屈地撅着嘴说。
“是吗?”她紧贴着我的脸说,“不过千万注意,在公众场合,特别在这些太太们前,得特别持重,别让人笑话。”
“笑话?他们可都是你的朋友呵!”
“朋友!”她耸耸肩,“就仅仅是朋友!”然后她话题一转,开始逐一问起爸妈和爷爷奶奶的近况。最后,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她轻轻问道:“李叔叔怎样?好吗?”眼睛却望着汽车窗外。
“李叔叔”,当然好得不能再好了,从工厂里回到乐团,还举办了独唱音乐会,儿子又考上了音乐学院附小。我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这才记起临去飞机场前,李叔叔塞在我手里的那盒录音磁带,这是他的独唱音乐会的实况录音。他嘱我一见着糖姑姑,就把这盒带子给她。
“是吗?他这样说了吗?”糖姑姑接过带子,按在自己心口上欣喜地说。在她打开盒带时,从中飘下一张天蓝色的纸片,上面写着:“要给一位艺术家挑选礼物可真不容易,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喜欢它!”
“是呀,我已有十多年没听见他的声音了!”糖姑姑无限感慨地说。
我心里忽然萌起一个傻乎乎的念头,而且这傻乎乎的念头又直率地冒出了口:“你为什么不答应李叔叔呢?他等了你整整五年!”
“哦,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姑姑似乎万分疲乏地往靠背上一靠,点着一支烟,缓缓地吸了一口;顷刻,她的脸在袅袅的烟雾里显得那样模糊不清,而且陌生……
汽车在一幢普通的陈旧的楼房前停下。
“我替你在这里租了个房间,对面就是一家小饭铺,你可以在那里吃饭,饭后别忘了给小账。”
一下汽车,姑姑俨然又成了个冷冰冰的高傲的雪女王。说实话,她那身衣着和那辆锃亮的汽车在这条街上已够高傲了,加上那种居高临下的声调,简直让人受不了。
“就这样了,星期六晚上我让车来接你。”车屁股后冒出一股青烟,她就走了。瞧这股神气!
早就听说糖姑姑已入了英国籍,瞧,也染上外国人那种“六亲不认”的怪脾气了。而我还一味梦想着住进她那间紫罗兰色的房间呢。
天开始下雨了。雨水一滴滴打在铅皮水管上,那空洞单调的声响折磨得我真想痛哭一场。我一个人待在这间窄小陌生的房里,这就是我的新生活的第一个晚上,那样冷清、孤单,甚至凄凉!
星期六傍晚,汽车果然在楼下按喇叭催我了。我真想借口头疼回绝掉,可既然寄人篱下,万事就由不得我了。
汽车一拐上玛圣岭半山,那令人生厌的都市的喧闹似乎即刻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迎面扑来的是阵阵令人心旷神怡的花香和清新的海风的气息。广漠无垠的公路不断在车前伸展开来,就像是魔术师口袋里那段永远也掏不尽的绸带。
直达电梯把我直送上糖姑姑的宅门前。糖姑姑的脾气真令人捉摸不透,我一进屋她就亲热地拍拍我脸颊,然后信手扔给我一条大浴巾,把我往浴室里一推,神态的随便就像我们一直一起住在这套屋子里,从来没分开过一样。
哦,这是一间多么漂亮的洗澡间!粉红色的瓷砖四壁镶满镜子,还有那乳白色的像荷叶形状的浴缸,让人一看见就忍不住想往里跳。外面过道上不时传来姑姑轻盈的脚步声和欢快的歌声,还有那餐具相击而发出的叮当声。我爱这一切声音,它给我带来温馨可爱的家庭气息,而这,正是远离父母的我最需要的。
“快点,”她轻轻地叩叩浴室门,“别睡着了,迟了可要罚掉你的冰淇淋——巧克力圣代了!”
呵,巧克力圣代,我从小就爱吃这玩意。我匆匆披上浴衣,姑姑那架放满各种化妆品的梳妆台又引起我浓厚的兴趣。面对着各种形状的瓶子,我吃不准该使用哪一种,最后我挑了一瓶黑瓶金盖的香水,它的香味很好闻,淡淡的,又是幽幽的,就像它的华丽包装一样诱人。我往身上洒了几滴,随后推门走了出去。
“洗干净了?我可要检查卫生了,”她满脸洋溢着怡然自得的笑容。“天呀!”她忽然吃惊地叫起来,“你洒了什么香水了?”
怎么?那香水不能用吗?我像闯祸的孩子般呆住了。
“傻孩子,这香水是男式的,你搽了会让人笑话的。”
香水也分女式男式的?真新鲜!可姑姑家里干吗收藏着男式香水?
“我……看着这个瓶子好看才买的,得了,吃你的冰淇淋吧,都化了。”姑姑含含糊糊地支吾着,真怪。她爱买什么就买什么得了,我又管不着她,干嘛这样紧张。
我往嘴里塞了满满一勺的巧克力圣代,姑姑坐在我对面,支着双手托着下巴看着我吃,那神情就像是她自个吃着那杯巧克力圣代似的。“慢点慢点,小车轮,瞧你那副馋相。还记得那次吗?吃巧克力圣代都吃得拉肚子了,害得我一个晚上陪你挂了两次急诊。”
有那么回事。那年我才七岁。一天晚上,糖姑姑说领我去逛大街,我当然高兴。一走出弄堂口,李叔叔已等在那儿了。我们三人一块去外滩看了大轮船,又走进一家冷饮店。待我老实不客气地把整个冰淇淋碟子都舔干净了,他俩的却动也没动过。他们俩光顾讲话,把我拋在一边了。我打了个呵欠,缠着姑姑要回家了,这时李叔叔马上替我买来一大杯巧克力圣代,搁在我面前,并限定我在半小时后才能吃完它,否则再也不带我出来了。临到家门,姑姑又嘱我不准告诉奶奶,我趁机又向她敲了一只蛋卷冰淇淋。
“我还记得那晚姑姑你穿着一条白底蓝点的裙子,头发在后面挽了一把,打着一只白色的绸结……”讲讲过去的事多有趣,就像用一根金线把一粒粒珠子串起来似的。我忽然扑哧一下笑出声:“你知道吗,糖姑姑,那天我其实并没让你们收买去,第二天我都向奶奶告发了。”
“怪不得你要拉肚子,报应呀!”她点点我额头。
我们哈哈笑着一块栽倒在松软的沙发上,她没变,依然是我的糖姑姑!
“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小时候你们都叫我‘小车轮’?”
“在英语里,凡是夹在一对情侣之中的多余者,就叫做第五个轮子,而那时我和你李叔叔一块出去时,总带上你,你自然就成了小车轮了。”
“可你们出去干嘛老带上我呀?”
“掩人耳目呀!”
我笑了,然而这回糖姑姑却没笑。她只是叹了口气:“时间有多快,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一切都是空的,万事皆空也!”说着她又燃起一支烟。
“别抽烟,糖姑姑!”我忙阻止她,真怕那股烟又要毁掉糖姑姑的美好形象。
“怎么,你不喜欢吗?”她眯起双眼对我喷出一股烟雾,瞬间,我觉得她有点像电影里的不正经女人。
“不喜欢。”我坦白地说。
“你们大陆来的人太少见多怪了!”糖姑姑不经意地弹弹烟灰说。
我一下不知该怎样批驳她。
“要是李叔叔看见了,他也一定不会喜欢的。”最后我像摔出一张王牌似的说。
糖姑姑微微怔了一下,默默把烟揿灭了。随后在录音机上搁上李叔叔的那盒磁带:
请给我讲那亲切的故事,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请给我唱那动人的歌曲,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你已归来我忧愁全散,让我忘记你漂泊已有多年,
……
“他的嗓音一点也没改变,还是那样富于伤感、冥想,使人的心也要为之颤动了……”糖姑姑轻声地说。
“李叔叔呀,就为了这倒了十年霉;说他的嗓子不是工农兵的嗓子,不让他演出呢。”我塞了满嘴的草莓说,“不过,李叔叔也实在不通得很,这首歌是一首亲人相会的歌,那情调应当是快乐的幸福的……”
“那阵我们常常一起唱这首歌……”糖姑姑捏紧手指叹息了一声,晶莹的眼泪同时从她眼里泛起,我狼狈地把草莓蒂吐了出来。我这人真是,顾了吃就顾不上动脑筋了。
不知不觉间,钟敲十点了。我随着糖姑姑走进她的卧室——就是我梦想的那间紫罗兰色的房间。
“真好!”糖姑姑拍打着松软的枕头对我说,“今天晚上我再也不会寂寞了,有亲爱的小车轮伴着我。”
这床真舒服,又宽又软的,简直可以在上面翻筋斗呢。我可巴不得天天来这儿伴着糖姑姑;不过看来,糖姑姑确有她的难处呀。
床边电话铃响了,话筒里冒出一阵男人的急促的讲话声。糖姑姑忙转过身背着我,同时紧张地扫了我一眼。这真是多余。放心好了,糖姑姑,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小车轮了。
“不行呀……”她为难地对着话筒说,“太晚了,我很累,我不想再出来了……你胡说!”她忽然忿忿地对着话筒嚷着,脸气得通通红。话筒里传出一阵难听的刺耳的笑声。
“对不起,小车轮,第一次来就把你一个人甩在家里。”糖姑姑放下电话筒,抱歉地对我说。瞧这位能干的糖姑姑,还是拗不过男朋友。
“和男朋友约会都绷着脸,人家都让你给吓跑了。”我在门口对她打趣着。
“别打诨了。”糖姑姑真的是不高兴呢。瞧她把脚步跺得震天响,狠狠地关上了大门。这不可捉摸的糖姑姑呀!
睡意蒙眬之中,我让过道上的讲话声惊醒了,我看看表,已是凌晨四点多了。
“请别进来,我侄女睡在里面……”
“侄女?别是……吧!”又是一阵刺耳的笑声,和睡前电话筒里的一模一样。多庸俗呀,糖姑姑的这个男朋友。糖姑姑怎么竟能容忍他这样的……侮辱!
那男人走了。糖姑姑推开房门踮着脚尖轻轻挨到我床边审视一下我。为了顾全她的自尊心,我装作睡得很熟的样子。糖姑姑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下,点燃了一支烟,打开了床边的录音机:
可记得我们相会的那条路,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你告诉我你将永不忘怀,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
还是李叔叔的忧愁、伤感的歌声。糖姑姑灭了烟,把脸埋在手掌里,嘤嘤地哭了。我发现她手里紧握着李叔叔的那张淡蓝色的纸条。
哦,你很寂寞吗?糖姑姑!除了李叔叔,还有没有第二个人对你唱过这样深情的歌呢?不过糖姑姑虽然失去了李叔叔,可她却得到了自己的事业,她为自己立下了一个那样舒适的小巢。或许生活就是这样,你想得到些什么,就总得失去些什么?!
那天上完英文课,路过一家水果店,发现有新上市的草莓,我买了整整一大堆,过后才想到我一个人无论如何是吃不完的。这时我想到糖姑姑,她不也挺爱吃草莓吗?让我与她分享一下吧。
电梯刚把我送到糖姑姑家门口,我就听见屋里一阵摔东西的声音,接着又是那个讨厌的令人恶心的男子的粗嗓门:
“……真是情意切切呀,这张纸条到底是谁给你写的?”
天呀,他竟敢这样欺侮糖姑姑,我可是不答应的。我拼命地擂着大门。门“哐当”一声打开了,面前站着一个怒气冲冲的五十开外的半老头子。他穿着一身白纺绸睡衣,赤脚趿着拖鞋,身上散发着上次我错搽了的男式香水的味,俨然以一家之主的神气打量着我。
“你!”糖姑姑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我没打电话让你来呀!”
“你凭什么欺侮我姑姑?”我顾不上分辩,就冲着老头嚷。
“你是说那个婊子是你姑姑吗?”
“不许你侮辱人,她是个艺术家。”
“艺术家!”老头又发出一阵令人作呕的笑声,“你去问她自己吧。当心她把你拐来让你接她的班呢!”他得意扬扬地交叉起多毛的双臂,恶毒地对姑姑笑了笑,这时我发现他手里紧捏着李叔叔那张淡蓝色的纸条。
“住口!”糖姑姑脸转成苍白,她忿忿地举起台灯向他扔去,老头一偏头躲过了。台灯将酒柜的玻璃砸得粉碎。老头立刻跳起来指着糖姑姑的鼻子骂了开来:“这可是我花钱置的,你少跟我摆阔少奶的架子,还侄女呢,”他阴森的目光再向我扫了一眼,那目光令我感到像一只癞蛤蟆爬过我身上一样恶心难受。
“谁知是哪门子的杂种!”他唾沫四溅地嚷出这一句。我再也受不了了,双手捂着耳朵飞快地冲出大门。艳红的草莓撒了一地,我的脚在上面踏过去,留下一长串血一样的脚印。
我像一个被追捕的罪犯,跌跌撞撞地爬上自家的扶梯,一下跌进自己的房间,跪在我的小床前,把脸埋在枕头里哭得不能自制。可耻呀可耻,这纯粹是欺骗!什么艺术家呀,教钢琴呀,紫罗兰色的卧室呀,全是骗人的。原来她做了别人的外室,那个点着她鼻子骂她是婊子的人的外室!那穿白色连衣裙的动辄笑逐颜开的糖姑姑,连同那满满一杯可口的巧克力圣代,都只不过是一个回音,一个消逝了的声音罢了。不,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不能让人指着我脊梁说:“别看她那副神气样,她姑姑是什么人呀,说不准是叫她来接她姑姑班的呢!”我的心像让人用刀剜了一下似的,疼得我一下从床上蹦了起来。我打开箱子开始整理行装。走吧,回去吧,依然当我的街道工厂工人去,那里人们顶多惋惜地看看我说:“多漂亮的姑娘,可惜没进大工厂。”而绝不会指着我鼻子骂:“谁知是哪门子的杂种!……”
不知不觉间天已亮了,淡淡的晨雾将一切都染成灰色,我头疼得厉害,眼睛却睁不开,只能连衣倒在床上。有人推门进来了,凭那香味我就知道是她,亏她还好意思来。我忿然侧过身子面对着墙,不睬她。
“在整行装了?早点去美国也好。”她的话语冷静得令我吃惊。我从床上跳起来面对着她,她还是打扮得那样高雅,连发卷都一丝不乱;脸上脂粉鲜艳,要不是那对略显浮肿的双眼,我会以为昨天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我要回去,回上海。”我示威般尖着嗓子说。
“轻点!”她不安地往门口张望一下说。
“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讨厌这里,我讨厌你!”我喘着气,用好些迅速的、破碎不全的语句对她嚷着:“……你们两个脏东西吵架干嘛要扯上我!”我竭力搜寻着凶恶一点的话语向她扔去。看着她的脸转成纸一样白,看着她双手越来越按捺不住地颤抖着,我感到一种无名的快感,“我马上要告诉李叔叔……”我终于发出一枚我心目中的重型炮弹。
“这能怪我吗?呵!”她发出一种绝望的像溺水者呼救样的喊声,这喊声让我毛骨悚然,让我的头脑从狂热中渐渐冷却下来,“我来了半年妈就死了。一个没娘的女孩子一个人在香港瞎闯着,有谁拉着我的手告诫过我,这要当心,那是不应该的?有谁挺身而出保护过我呀!我是人,我不想在这样的黑屋里埋掉我的青春。”说着,她神经质地撕揉着我那张寒酸的小床上的旧床罩,“我也想出人头地,也想发达!可是一个无力进一步受高等教育的女孩子,她能拿什么去冒险呀!那就只有她的青春和美貌!……”姑姑伏在小床上哀号着,那样伤心,那样悲痛,我都于心不忍了,我不该那样刺她!
“原谅我,姑姑!”我惶恐地坐到她身边,轻轻拍着她肩头。
可是姑姑马上平静了下来:“为了报答你爷爷奶奶对我的一片养育之恩,我攒了一笔钱让你去美国深造。你比我年轻,你有知识了,你不会像我这样……可是,到了美国,你也得处处留神,一失足成千古恨,可别步你糖姑姑的后尘……”她的手不放心地紧紧捏着我的手。
“这是明天的飞机票,直达宾夕法尼亚州,你走吧!”姑姑摸出了飞机票塞到我手里,顺手又点起一支烟,一边轻轻地往脸上匀脂粉,一边又不经心地说:“我们俩都是小傻瓜,生活嘛,就是一台戏,何必太认真呢。瞧我这双眼睛肿得那模样,晚上又该让那些太太说闲话了。来,替我照张相寄给你爷爷奶奶他们吧……”她对着镜头摆好姿势,我刚要揿快门,她却叫道:“等一等。”说着,把手中的香烟扔掉了:“他不喜欢看见我抽烟的。”
镜头里的糖姑姑微微对我笑着,那样甜蜜,那样迷人,就像好久以前那晚和李叔叔带着我一块吃冰淇淋那样。泪水涌上我的双眼,镜头里糖姑姑的面容一片模糊了。
哦,我亲爱的“糖”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