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五色令人目盲[1];五音令人耳聋[2];五味令人口爽[3];驰骋畋猎[4],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5]。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6]。故去彼取此[7]。
【注释】
[1]五色:指青、红、黄、白、黑这五种颜色,代指颜色的缤纷多样。目盲:指眼花,并非完全看不见的意思;下句的“耳聋”与此相类。
[2]五音:指宫、商、角、徵、羽这五种乐音。
[3]五味:指苦、甜、酸、咸、辣这五种味道。爽:与当今习用的含义不同,这里指麻木的意思。
[4]驰骋:纵马疾驰。畋猎:打猎。
[5]行妨:指一切损害别人利益的行为,这里尤指偷窃、抢掠等行为。
[6]为:追求。腹:这里为饱腹之义,代指内在的满足。目:这里为悦目之义,代指外在的追求。
[7]去:舍去。彼:即“为目”。取:留取。此:即“为腹”。
【今译】
缤纷多彩的颜色使人眼花缭乱;各种动听的声音使人听觉迟钝;多种可口的滋味令人口感麻木;纵马打猎,令人心发狂;稀有的物品,令人行为不轨。因此,圣人只求饱腹而不求炫目。所以舍去外在的诱惑,而只留取内在的满足。
解析
美色妙音,迷人心智
这一章,老子先说出了五个排比句:“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这五个句子,是层层递进的关系,前三句说的是人的感官,第四句就深入到了人的心理,而最后一句更进一步地提到人的行为。“五色”、“五音”、“五味”也是几个这样的词。“五色”,指的是青、红、黄、白、黑这五种颜色;“五音”,指的是宫、商、角、徵、羽这五种乐音;“五味”,指的是苦、甜、酸、咸、辣这五种味道。其实,也可以不必这样拘谨地来理解,“五色”、“五音”和“五味”可以看作是泛指一切色彩、音乐和味道,尤其指悦目的色彩、动听的音乐和可口的味道。
我们或许会认为,在生活中拥有这么丰富的色彩、音乐和味道是一种很享受的事情,然而,老子是怎样看待这些的呢?他说:缤纷多彩的颜色使人眼花缭乱;各种动听的声音使人听觉迟钝;多种鲜美的滋味令人口感麻木。表面上看来,似乎这话说得很没道理,人们都为生活的单调而苦恼,哪还会因为生活的丰富多彩而不高兴呢?可是只要我们深入一些去想,就会发现老子所讲述的道理是非常实在的,因为过分地陶醉于声色之中的确是有伤于健康的。
我们可以观察到这样一个事实,古代与现代相比,生产力可谓十分低下,能够将肚子吃饱就很不错了,至于美味,往往都是奢求。但这只是对于普通百姓而言的,至于那些达官贵人,就是另外一番情形了。在古代,权力最大、财富最多的莫过于皇族,不是有这么句话吗,叫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也就是说,整个天下都为帝王一人一家所有,这就是所谓的“家天下”。天子拥有着可谓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广大财富,生活可以说是最为优渥的了,声色之想、口腹之欲的满足当然不在话下,然而查一查历史就会发现,古来君王大多寿命都不是很长,排除遭受谋害的那一部分,单就那些寿终正寝的君主来说,平均寿命也是很短的。
诚然,在古代,人的平均寿命远没有现代人的高,但是,古代人寿命低的基本原因就是生活条件的恶劣,想一想,如果连吃饱穿暖都很成问题,又哪里谈得上养生健体呢?至于缺医少药,更是极为常见的事情。但是对于帝王来说,并不存在这一方面的问题,即使说古代的医疗技术还不够发达,但至少在当时,帝王所能享有的应当是最佳的医疗条件。如此说来,帝王们的寿命应当是比较可观的,然而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在中国两千多年间所产生的几百个皇帝中,活到了七十岁以上的帝王只有十人左右。
其实,古代高寿的人并非罕见,比如说唐代著名的医药学家孙思邈,就活了102岁。而先秦时期的几大思想家,孔子、孟子、庄子、墨子、荀子等人每一位都活到了七八十岁,只有韩非子,仅活了五十几岁,但他是被害而死的,并非自然死亡。
这说明了,只要保养得宜,即使在古代,一个人也完全可以高寿。而享有高寿条件的历代皇族的寿命却很令人们失望。就拿最近的清朝来说,虽然出了一个中国历史上最高寿的皇帝乾隆,但是短命的皇帝也没有少出,顺治帝活了24岁,咸丰帝活了31岁,同治帝活了19岁,光绪帝活了38岁,如果不计清朝灭亡时只有6岁的末代皇帝溥仪,那么在有清一朝的11个皇帝中,就有四人在40岁之前就死掉了。再看一看最高寿的乾隆皇帝的儿子们,乾隆帝共有17个儿子,在这17人中,有7人还不到10岁就夭折了,长到成年的10个人中还有四人只活了二十几岁,寿命在30岁以上的仅有6人,而活到了七八十岁的仅有两人。乾隆时代是清王朝的鼎盛时代,在历史上以盛世著称,中国庞大的人口基数就是在乾隆时期奠定下的,当时可以说是一片四海升平的景象。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皇家自然更是富不可言,精神上的忧虑也很少,因为不必像王朝初创之时那样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也不必像动荡的末代之时那样为自家的江山如何保住而苦苦忧愁。那么,这些贵为金枝玉叶的皇子们却如此短命,问题出在哪里了呢?除了部分政治斗争中的人为因素外,恐怕就出在老子所说的“五色令人目盲”的道理上。
老子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物质财富还相当贫瘠的时代,但是他已指出了过当的享受所给人带来的危害。近年,有一种“富贵病”的提法,所谓“富贵病”,指的就是由于饮食营养过剩以及运动减少等因素而导致的高血压、脂肪肝、糖尿病、冠心病、肥胖症等病症,因为这些病症高发于生活条件较为富裕的地区,所以称之为“富贵病”。几十年前,很多中国人还因为吃穿而愁虑,现如今却已步入了初步富裕的小康社会,而与此同时,富贵病的多发也显示出一种令人堪忧的迹象。目前,中国高血压患者、脂肪肝患者、糖尿病患者的人数在日益增加。另外,由于学生课业负担的沉重和电视、电脑等电子产品的普及,近视的发生率也呈现出逐年增高的趋势,这正体现了老子所说的“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这句话。还有,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在疾病诱因中的比重也越来越大,而这种污染和破坏在很多程度上就是因为人们的贪欲而引起的。这些都说明,人类在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巨额财富的同时,也付出了相当高昂的代价。
玩物丧志,怀璧招贼
老子说:“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前一句说的是过度的娱乐会扰乱人的心志,人们常说的“玩物丧志”,就是这个道理;后一句说的是珍奇的东西会令人行为不轨,人们常说的“见财起意”,就是这个道理。
为什么说“玩物”会“丧志”呢?现在有一则流传很广的寓言:一只青蛙,如果把它扔进很烫的热水里,它会奋力地一下子就跳出来,可是如果将它放进冷水之中,它因为不感到烫,当然也就不会挣扎着跳出来。这时,给冷水慢慢地加热,青蛙就会在舒适的温水中很得意地享受着,当温度升高到令青蛙不能承受的时候,它再想往外跳就已经无能为力了,等待它的结果将是被煮熟。有人反驳说这是一个伪寓言,因为据其本人的亲身实验,将青蛙扔到很烫的水里,一下子就被烫死了,哪还会有气力跳出来?而将青蛙放在冷水中慢慢加热的时候,青蛙一旦感到不适,随时都可能跳出来,哪里会傻傻地呆到水烫得不得了的时候才想起往外跳呢?也许这个寓言只是杜撰的,并不是根据自己亲见的事实来阐说的,也有可能二者实验的具体条件不同,因而产生了这种结果迥异的现象。但是不管怎样,这个寓言所说的道理还是很明显的,那就是孟子所言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当然,孟子并不是说,生存必然都是忧患的,一旦安乐起来就会死亡,而是说,安乐的生活会让人丧失掉警惕之心,使得自己即使身处危险之中也毫无察觉,而忧患则会使人兢兢业业地奋力进取。既然如此,就应当引以为戒,“驰骋畋猎”等能够“令人心发狂”的活动当适可而止。
汉灵帝光和五年(183年)十二月,中山无极(今河北石家庄无极县)人、上蔡令甄逸喜获第五个女儿,不幸的是,在小女儿年方三岁的时候,甄逸就病殁了。在众兄弟姐妹中,小妹最为聪颖,长到九岁的时候,就十分喜爱读书,而且见到陌生的字就认真地记下来,还常常使用兄长的笔砚。他的兄长对她开玩笑说:“你一个女儿家,应当学习女红才是,现在却天天以书为学,难道想当女博士吗?”她回答说:“闻古者贤女,未有不学前世成败,以为己诫。不知书,何由见之?”兄长听了,觉得小妹确非泛泛女流。时值东汉末年,灵帝昏庸,宠信阉宦,朝政十分晦暗,惹得天下人积怨颇深,终于引发了激荡天下的黄巾大起义。后来,黄巾起义虽然被平弭了,但是在平定农民起义过程中崛起的各方军阀混战不休,汉王朝再无力号令天下,已经名存实亡了。天灾人祸之下,百姓的生活十分困苦,因而常常将自家的金玉珠宝拿出来卖。甄家因为储存的谷物较多,家境较为富裕,就买进了不少宝物。她家的小女儿长大一些后,就对母亲说道:“今世乱而多买宝物,匹夫无罪,怀璧为罪。又左右皆饥乏,不如以谷赈给亲族邻里,广为恩惠也。”全家听了,无不赞同。这句话中提到的“匹夫无罪,怀璧为罪”,蕴含的道理就是老子所讲的“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当其乱世,人人自危,大家连肚子都填不饱,为生存所迫,难免做出越轨之事,这个时候,如果你家里独富一方而对邻里不与周济,也就难免令人产生为富不仁之感,而人们“仇富”心理的产生,正是源自于富者的不仁。所以,甄家小女的建议可谓十分睿智。后来,这个小女儿被望族袁家纳为儿媳,她的公公就是大名鼎鼎的袁绍,丈夫是袁绍的二儿子袁熙。
然而,数年之后,袁家在与曹操的争战对峙中一败涂地,甄氏也为曹军所俘获。是日,曹丕率军攻入袁家府邸,见到一个妇人蓬头垢面,暗自垂泣,模样十分不堪。其实,这是甄氏为了避免自己在乱军之中遭受侮辱而采取的保全之法。曹丕令她将脸洗净,将发髻理好,见其姿容十分映丽,遂上奏其父曹操,纳甄氏为妻。人称,见财起意,见色思淫,甄氏正是通过掩藏自己的美色,才躲避了他人的不轨之图。由此观之,老子所述之理甄氏实为深谙其幼时曾言“学前世成败,以为己诫”,视其日后所为,可知此言不枉。
不可放纵私欲
这一章的最后,老子说:“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为腹”和“为目”,都是代指,“为腹”指的是追求吃饱、穿暖之类的基本欲望的满足;“为目”指的是追求声色犬马之类的奢侈欲望的满足。“去彼取此”,指的也就是去掉“目欲”而留取“腹欲”,换一种说法,也可以讲成“去奢取寡”,实际上,老子在这一章所倡导的观念就是寡欲。
寡欲,是中国非常古老的一个思想传统,不仅道家这样提倡,儒家也同样提倡寡欲,例如,孟子曾说:“养心莫善于寡欲。”而墨家也同样倡导节用、节葬、非乐等具有寡欲性质的主张。为什么这些先贤圣哲们不约而同地都强调寡欲呢?其原因概有两点:其一,在于人类欲望的特殊性。动物的欲望追求仅限于几种基本的生理欲望的满足,而生理欲望一般而言都是有限度的,不会产生过度膨胀的问题,而人类的欲望则是无限的人类这种欲望的特殊性,就决定了人要常常遭受欲望得不到满足之苦(事实上,从一定意义上来讲,人的欲望必然是永远都不会获得彻底满足的),而与此同时,又有一些人因为追逐欲望不择手段而给社会带来罪恶与危害。这样,如何正确处理欲望的问题就成为思想家们所必然要认真面对的一大人生困局。既然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是难以得到彻底满足的,那么也就要从逆向来找寻对策,约束人们的欲望之心,就如同孔子对颜回的称赞一样:“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虽然身处贫苦,但是却依然能够自得其乐,而无奢欲得不到满足的忧苦,如此一来,岂不人心自怡,而天下自安?当然,这并非提倡大家都以苦为乐,不去谋求创造更多的财富从而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而是说人们对待贫苦的生活应当持有一种正确的态度,富贵虽然是人人都渴望的,但是若非以正当的手段得来,对于自己来讲也就全无所谓了,即如孔子所言:“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所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其二呢,寡欲主张的提出又有着特定的时代背景。在古代社会,生产力还很低下,整个社会能够创造的财富很有限,谈不上过多的积累,如果能够平均分配,一般的年景还是可以做到“无人不饱暖”的,可是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这种“无人不饱暖”的情状只是人们心中的一种理想罢了,几乎在每一个历史时期,都会有大批的人难以吃饱穿暖。这其中固然存在着个人的原因,但是基本的原因还在于社会分配制度的不平均,豪强贵族们凭借既已占据的优势地位和手中掌握的暴力工具,分割了社会上的大量财富,他们占有的财富数量远远地超出了日常生活的基本需要,而更多地是用来享乐,商纣王的“酒池肉林”就是最显著的说明。虽然纣王的奢侈可能是一个极端,但是这却代表了统治阶层的一种奢豪纵欲的普遍取向。而这些思想家们所一再强调的寡欲,主要就是说给这些贵族统治者听的,因为有机会读书、有机会受到教育的正是这些贵族们,从另一个角度来想,那些穷苦的平民连肚子都吃不饱,还一个劲儿地向他们鼓吹寡欲,又会有什么意义呢?那不是相当于劝导一个“麻杆儿”式的人去减肥吗?
宋代的理学家曾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这里所言的“人欲”实际上指的是超出人的基本生理欲求的过分的欲望。通过比照我们可以发现,其实“存天理,灭人欲”不过相当于是老子所言的“为腹不为目”的另一种的表述而已。其实质也无非是强调自来已久的寡欲观念而已,但是其字面表述却在一定程度上背离了其真正的内涵,一说“灭人欲”,让人听起来就好像是要把人的一切欲望全都灭绝掉,而这并非此语的本意,如果那样的话,人的什么欲望都给剥夺了,人又怎样生存呢?它说的是“灭人欲”,却又悄悄地给“人欲”来了一番特有的界定,指出“为目”者,才是“人欲”,而“为腹”者,则划归为“天理”的范畴。这样的划分,虽然颇有可议之处,但还是存在着一定道理的,因为它将“人欲”给纯粹化了,即如“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言,这种界定将“为食”(等同于老子的“为腹”)的一类归为“天理”,而“为财”的一类才称得上是“人欲”,它的可取之处是看到了人与动物的实质区别,但是它的提倡却是倒行逆施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它将人的欲望与动物的欲望区分开来,却又将动物的欲望视作“天理”来肯定,而反过来要将人的欲望给杜绝掉,这实际上就相当于将人当作动物来要求了,人只要做到不冷不饿也就可以了,因为这是“天理”;可是如果你再想穿得漂亮一些,再想吃得可口一些,那对不起,这就属于“人欲”了,是人所不应当有的。既称之为“人欲”,却又主张“人欲”是人应当杜绝的欲望,这本身就蕴含着一种悖谬。如其所言,服饰文化和烹饪技艺的发展也就全都无从谈起了,因此,这种提法是落后的。
然而,尽管如此,老子所讲的“为腹不为目”也还是有着很大合理成分的。现如今,时代和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的生活已经较为富足,已经走过了孟子所描述的那种贫苦微薄的简陋状态。但是,也应当意识到,生产力的发达和物质财富的丰盈都是相对而言的,时至今日,消除贫困仍是世界性的话题。所以说,当前世界的物质财富还远远没有达到极大丰富的程度。而即使将来有一天,我们的生活确实全都已经相当富裕了,寡欲的提法也并不会从此就失去意义,原因就是如前面的第一点所言,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在任何时候,欲望的满足都是相对的,贪求奢欲,永远都是一种潜在的危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