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潮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1],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2],铜驼巷陌[3],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4],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5]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6]妨花。兰苑[7]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8]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作者介绍】
秦观(1049~1100年),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别号邗沟居士,北宋著名词人、文学家。他曾作《黄楼赋》,被苏轼赞誉为“有屈(原)宋(玉)之才”,从此罗致门下,因而秦观的作品深受苏轼影响,与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合称为“苏门四学士”。秦观在政治上属于“旧党”,因此遭新党打压,始终沉沦下僚,只做过主簿、通判一类的地方小官,或者太学博士、秘书省正字之类的小京官,宋徽宗继位后他被从流放地赦免回京,途中病逝于膝州。
秦观的散文长于议论,“文丽而思深”;其诗长于抒情,敖陶孙《诗评》说:“秦少游如时女游春,终伤婉弱。”其词大多描写男女情爱和抒发仕途失意的哀怨,文字工巧精细,音律谐美,情韵兼胜,因此张炎在《词源》中评论说:“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
【注释】
[1]冰澌:碎冰,澌意为流冰。[2]金谷俊游:指名胜金谷园。俊游是名胜之意,金谷指金谷园,在洛阳西北,为晋石崇所建。[3]铜驼巷陌:指铜驼街。据说古代洛阳宫门外有一对铜铸的骆驼,夹道而立。刘禹锡《杨柳枝》有“东门向金马,南陌接铜驼”句。[4]蹊:小路。[5]西园:根据李格非《洛阳名园记》所载,当时城内有董氏西园,为可赏游的名胜,或即指此处。[6]飞盖:盖即车上的伞盖,代指车,飞盖是指飞驰的车辆。[7]兰苑:有两解,一说指植有兰花的花园,另一说是指秘书省的别名“兰台”,秦观做过秘书监正字,故有此一猜测。[8]是事:这里不是指这件事、某件事,而是指事事。
【词牌说明】
长调,来源不详,共一百零七字,上阕五平韵,下阕六平韵,也有于过片多增一韵的。一般以柳永“东南形胜”词为正格,秦观此词则于平仄和结句逗断上略有差异。
【语译】
梅花稀疏而淡雅,冰凌随流而俱下,东风扑面来,暗中将季节更换。总是记得那名胜金谷园,还有繁华的铜驼街啊,我曾经趁着雨后新晴,轻轻踏在那平坦的沙路上。甚至我还曾误跟着一辆香车,白白跑了很远的路呢。那时候柳絮满天,蝴蝶飞舞,春色浓郁,引发了无尽的情思。在柳荫下、桃花下,一道道小路延绵,似乎是把春色胡乱地分送给周边人家。
那时候我们在西园整夜饮酒,吹奏胡笳,彩灯辉煌,遮蔽了月色,香车飞驰,挡住了繁花。可如今园林仍然是如此热闹,行人却逐渐地老去了,我重游旧地,不禁觉得每一事、每一景都值得嗟叹。暮霭沉沉、青烟袅袅,映衬着倾斜的酒旗,我登上高楼,极目远眺,不时见到栖息的乌鸦。满腔归乡之念就此涌起啊,无可奈何地,暗中追随着流水,直到海角天涯……
【赏析】
对于这首词,汲古阁本《淮海词》题名为“洛阳怀古”,其实并不准确,因为词中虽然提起过几处古代名胜,却并没有就附着在名胜上的古事加以敷陈和兴感,最多也就是“怀旧”罢了,说不上怀古。
词中所写的名胜,基本上都在洛阳,但也有人说这些地名都是虚指,其实是用汉唐古都洛阳,来代指当时的都城汴梁。因为后人判断此词创作的时期,应该是在绍圣元年(1094年)春季,当时因为旧党下台,新党再起,秦观也被贬出都城,他此时或者仍然身在汴梁还未动身,而即便已经动身了吧,也没有路过洛阳,旧日重游的记录。据说在元祐七年(1092年)的时候,“三月上巳,诏赐馆阁官花酒,以中浣日游金明池、琼林苑……”当时在京的秦观曾参与此盛会,始终记忆深刻,多次写词缅怀,所以此词中所谓的洛阳春景,或许也存在着那次盛会投影,词人是将金谷园、铜驼街,比拟为金明池和琼林苑了。无法确定,聊备一说而已。
词的开篇,先点明季节特色,“梅英疏淡,冰澌溶泄”,很有现代影视剧中常见的、表现春暖花开的过渡镜头的风味——淡淡几枝梅花映衬中,春水潺潺,偶有浮冰顺流而下。然后词人花大篇幅描写洛阳或者汴梁的昔日繁华春景。“长记”二字,本应领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之前,这里是因词牌格式所限而作了倒装。词人回想到当日雨后新晴,自己出外踏青,只见“絮翻蝶舞”,不禁“芳思交加”,而且有趣的是,还曾经跟错了一辆车子。韩愈《嘲少年》诗中写道:“直把春偿酒,都将命乞花。只知闲信马,不觉误随车。”词人无疑是受此诗影响,而作此句。
从上阕延至下阕,词人用三分之二的篇幅来描摹旧日繁华,乐游忘返,直至“华灯碍月,飞盖妨花”。这里“碍”“妨”二字用得佳妙,不仅动态毕见,还表现出人情之热,更在自然之美之上。然后笔锋骤然一转,说“兰苑未空,行人渐老”,突发愁思,以抒发今不如昔的感慨。随后再写今景,以与旧景相对比——旧景是“絮翻蝶舞”“柳下桃蹊”“华灯碍月,飞盖妨花”,今景却只有“烟暝酒旗斜”“时见栖鸦”,旧日繁华欢娱,和今日的寂寞凄凉,对比深刻而又简要。表面上是景物对比,其实更重要的是心境对比,少年时的风发意气,如今已荡然无存,自己“渐老”,又因宦途坎坷,遭受政治风波,不禁退意渐萌。所以“无奈归心”,这归心就是指避世隐居之心。
秦观在政治上俯仰沉浮,比乃师苏轼差得很远,但年华老去后渐生避世之心,却和苏轼一脉相承。此词今昔对比非常强烈,再加上情感转折的突兀,更加深这种对比感,手法是颇为新颖的,感染力也相当之强。
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1]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2],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3]、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正销凝[4]。黄鹂又啼数声。
【注释】
[1]刬:铲、削之意。李白《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有“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句。[2]娉婷:形容女子姿态美好的样子,这里代指美人。[3]怎奈向:奈何、无奈之意,向为虚字,无实意。[4]销凝:销魂、凝神。柳永《夜半乐》“艳阳天气”有“对此佳景,顿觉销凝,惹成愁绪”句。
【词牌说明】
中调,八十八字。据说始于杜牧,杜牧有词“洞房深”,双调九十字。此牌变格很多,包括八十九字、九十字和九十一字的,但一般以八十八字者为正格,比如秦观此词。并因此词有“黄鹂又啼数声”的结句,故别名《感黄鹂》。
【语译】
我倚靠在高高的亭台上,内心的怨恨就仿佛萋萋芳草一般,铲也铲不干净,总会再次萌发。想起当日我在柳树间骑着青骢马,你在江岸边挥舞着红罗袖,就此分别的情景,不禁怆然地暗暗心惊。
上天无缘无故地把佳人赏赐给我,我们在夜月下、绣帷中一起入梦,柔情如同十里春风一般醉人。却怎奈过往的欢娱逐渐随水流去,美妙的琴声已不可闻,绿罗丝帕上的香味也越来越淡。谁能忍受这晚间飞舞的片片残花啊,谁能忍受这晴空被蒙蒙细雨笼罩啊。我在销魂中凝望,耳边却又传来几声黄鹂的鸣叫……
【赏析】
这是一首恨别怀人词,或说词人所思念者,乃是昔日钟情的妓女,但词中并无明确表征,这种说法只能存疑。
诗词开篇,惯常的手法是咏物比兴,但这首词却别出心裁,开门见山地点出“恨”字,所以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赞誉为“起处神来之笔”。这里先说明“恨”,然后再以物喻之,词人心中的怨恨像什么呢?就像那萋萋芳草一般啊。李煜《清平乐》有“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更生”句,秦词借其意象,但是增加了更大胆的发挥,用一个“刬”字,变被动为主动,自己主动地想要摆脱这种离恨,但最终还是徒劳无功,以此来更言恨之深也。
然后,词人回想起当日分别时的情景,不禁“怆然暗惊”。为什么惊呢?正因为越想遗忘,却愈发遗忘不了。过片的时候,词人更大胆地质问上天,为什么要让自己爱上那么美好的女子,却最终又将她从自己身边夺走呢?难道上天真的无情吗?“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是化用杜牧的《赠别》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这一联用得非常精彩。回忆到此而终,继而感叹“欢娱渐随流水”,自己终于失去了她,她常弹的“素琴”再也无声,她留下的“翠绡”香气渐消。如今自己满怀幽怨,又怎能忍受类似于残花飘零和细雨纷纷的向来代表分别意向的景物呢?
词人回忆并且感叹,然后用一句“黄鹂又啼数声”,将所有愁绪全都拉回,回归眼前景象。黄鹂在此代表何意?黄鹂是在为词人而感慨鸣叫吗?还是花鸟无情,自在鸣唱,反而更加惹起词人的愁绪呢?结句之意,幽远绵长,任由读者思忖。
秦观不愧为“苏门四学士”之一,虽然他的词作就题材方面普遍较窄,就情感方面更倾向于花间派和冯词,但能够大胆地化用前人意象,直抒胸臆,以“恨”为领,类似笔法在北宋前期是不会出现的,只有深受苏词影响,才能为此。
【对照阅读】
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是秦观非常著名的一首怀人词,从中可见受苏轼影响很深,可惜朱孝臧此本不选。这首词独特之处在于,与《八六子》“倚危亭”不同,虽然抒发相思怀人之情,整体格调却并不显得忧伤、低沉,反而振作向上。只要心中有爱,哪怕只是短暂相聚,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情义久长,别离其实也并不值得悲伤啊!“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此句传流千古,可以说是秦观毕生词作的最高峰。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黏[1]衰草,画角声断谯门[2]。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3]。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4]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注释】
[1]黏:别本作“连”,似不如“黏”。[2]谯门:即谯楼。[3]引离樽:别本作“饮离樽”,樽也写作尊,古代饮酒器。[4]薄幸:别本作“薄倖”,含义同。此处化用杜牧《遣怀》中“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句。
【词牌说明】
长调,来源不详。此调有平韵、仄韵两体,平韵者又有《锁阳台》《满庭霜》《潇湘夜雨》《话桐乡》《江南好》《满庭花》等别名,有九十三字、九十五字、九十六字多体。仄韵者名为《转调满庭芳》。
【语译】
远山涂抹着淡淡的云彩,天际紧黏着萋萋的衰草,城上谯楼,画角已然吹毕。暂且停下远行的船只吧,和你一起痛饮这离别的美酒。多少仙境般的往事啊,如今黯然回首,却仿佛纷纷扰扰的烟雾一般。看那斜阳之外,有无数凄寒的乌鸦,还有一道河水,围绕着孤独的村落在流淌。
在这离别的时刻,我悄悄解下所配香囊来赠别,而你轻轻分开系紧的罗带做比喻,就这样,我竟然得了青楼薄幸之人的恶名。可真令人黯然销魂啊。分别以后,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啊,衣襟上、衣袖上,徒然沾满了泪痕。感伤之际,我抬眼眺望,只能见到黄昏落日下高大的城墙,还有城中密密的灯火……
【赏析】
此词与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一样,都是描写分别场景和别离情感的巅峰之作,在手法上颇有共通之处,可以对照来读。
首先,两首词开篇都是以景发兴,以景物转入人事。柳词“寒蝉凄切,对长亭晚”是千古传诵的名句,而此词“山抹微云,天黏衰草”也不遑多让。古诗词中的短语、短句,要想出色,首重炼字,而炼字的重点,一是修饰词,一是动词,比如“推敲”一词就来源于贾岛“鸟宿池中树,僧敲月下门”一联中动词的用法。秦观在这里用了“抹”“黏”两个动词,在微云绕山、衰草接天的静景上增添了动态,使语言更活泼,也使得整幅画面隐隐有手绘图画之感,故为时人所重。苏轼就曾因此而戏称秦观为“山抹微云秦学士”,甚至秦观之婿范温赴宴时,竟然用“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来自抬身价。
柳词叙述别事,写“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秦观同样是乘船离开,写“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同样喝一杯饯行之酒。随后插入一句“多少蓬莱旧事”,或说此蓬莱是指会稽龙山下的蓬莱阁,秦观曾经寄居于彼处,颇为思念。但这里用此典,和全词所写之分别并无直接关联,似还应将蓬莱看作蓬莱仙境,是指昔日之欢娱,如同身在仙境中一般,然而空自回首,只剩“烟霭纷纷”,前事恍然如梦,早就烟消云散了。继而词人再写景,“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此句化用隋炀帝残句“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完美地将诗语化为词语,友人晁补之赞叹说:“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
下阕以“销魂”二字过片,直抒离情。柳词于分手时场景,写“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秦词则用“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临别赠以香囊,此亦惯常语,但词人独加一个“暗”字,可见香囊已解,尚未相赠,谁料对方却已将罗带所系之同心结给分开了。古人常用锦带编成结,以示同心,比如梁武帝萧衍《有所思》中即有“腰中双带绮,梦为同心结”句。由此可见,此分别乃是男子主动,所以男子心中充满离愁,暗解香囊,想作异日重会之约,但女子心中却充满怨恨,直接拆开同心结——你既然已经抛弃了我,那么同心之约至此而绝,不要再作任何奢望了。词人为此不禁慨叹“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我本是被逼无奈,暂且相别,并不想做一个薄幸人呀。这里用“青楼”一词,也可见词人所别者,乃是位青楼女子。
既然并无后约,词人不禁悲叹“此去何时见也”,只有泪痕点点,长留襟袖。柳词至此,插入景致描写,说“杨柳岸、晓风残月”,秦词则直接将景语置于结句,说“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人既分别,舟已前行,远远望去,只见高城。欧阳詹《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有“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句,可为注脚。
全词情、景、事交融,浑然一体,离别之悲,无奈之伤,毕见于笔端。与柳词相比,情感色彩隐藏略深,更添委婉,但艺术感染力却丝毫不差。
【对照阅读】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红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漫赢得,青楼薄倖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伤心处,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相关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词,有这样一则有趣的逸闻:在钱塘有一位名叫琴操的名妓,才华出重,与苏轼、秦观等名士都有往来。某次琴操在西湖畔听到有人吟唱秦观此词,误将“画角声断谯门”唱作“画角声断斜阳”,这样一来,竟连韵角都错了。琴操上前指出,对方开玩笑说:“已经这样了,你能改韵吗?”琴操略加思索,曼声吟出,便将原本押词韵第六部(包括诗韵真、文和元的一部分)的秦词,改成了押第二部(包括诗韵江、阳),也即上词。韵脚虽改,文辞也有部分调整,但丝毫无损全词的意境,琴操确实有才华,也确实有急智啊。
满庭芳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古台芳榭[1],飞燕蹴红英[2]。舞困榆钱[3]自落,秋千外、绿水桥平。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
多情。行乐处,珠钿翠盖,玉辔红缨。渐酒空金榼[4],花困蓬瀛[5]。豆蔻梢头[6]旧恨,十年梦[7],屈指堪惊。凭阑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8]。
【注释】
[1]榭:指建筑在高台上的房屋。[2]飞燕蹴红英:蹴指踩、踏,英指花,语出杜甫《城西陂泛舟》“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句。[3]榆钱:即榆荚,榆树的种子,因其外形圆薄如钱币,故此得名。[4]榼:古代盛酒器。[5]蓬瀛:指蓬莱和瀛洲,都是传说中的海外仙山。王勃《怀仙》有“道存蓬瀛近,意惬朝市赊”句。[6]豆蔻梢头:语出杜牧《赠别》“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句。[7]十年梦:语出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句。[8]芜城:指广陵城,旧址在今天江苏江都境内,北宋属于扬州。南朝宋代的竟陵王刘诞曾据广陵谋反,兵败而死,城遂荒芜,鲍照作《芜城赋》以讽之,因得名。唐李商隐《隋宫》有“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句。
【语译】
清晨之时,云收雾散,春光顺遂了人们的心愿,一场骤雨才过去,天便晴了。古台花榭上,飞燕踩落了朵朵红花。榆钱仿佛在风中舞蹈得累了,也纷纷从枝头落下。秋千架外,碧绿的河水上涨,几乎与桥梁齐平。在东风吹拂中,在那杨柳畔的红漆大门里,有人在轻轻地弹奏着秦筝。
真是多情的季节啊。在那享乐之处,到处是珍珠首饰、翠羽车盖、美玉辔头、红绒缨饰,逐渐的,金樽中美酒意空,仙境里鲜花娇困。想起当初那“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女子,不禁心中悔恨啊,可叹“十年一觉扬州梦”,细想起来使人心惊。我就这么久久地凭栏而立,却只见远处稀疏的烟雾和淡漠的夕阳,就这般寂寞地向芜城城头坠落下去了……
【赏析】
这是一首怀旧词,词人所在地点应为“芜城”即古广陵城,或者是北宋当时的扬州州治江都城,所描写的也应该是周边景致。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少游《满庭芳》诸阕,大半被放后作。恋恋故国,不胜热衷……”这里的故国是指北宋都城汴梁,有人认为这几首《满庭芳》都是借眼前之景以怀想汴梁的繁华,以及自己昔日在汴梁的优裕生活。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未必是定论。
词的开头,先写雨后初晴,景物迷人,既有“飞燕蹴红英”,也有“舞困榆钱自落”和“绿水桥平”,所表现出的心情是舒适而恬淡的。其中还插入秋千、秦筝等意象,景物背后,隐隐有美女剪影在,更增添一番旖旎风味。过片为“多情”二字,殊堪回味。究竟是谁多情呢?是这春色多情,还是朱门内抚筝的女子多情,还是词人自己多情呢?不必明言,或许在词人看来,所见所想,这一切都是多情的,由此更引发词人自己的无限怀思。过片后写昔日行乐,“珠钿翠盖,玉辔红缨”,有男有女,可见是一番冶游了。但是游乐终有尽时,最后还是“酒空金榼,花困蓬瀛”。这里的“花”,很明显是指侍酒的妓女,酒已饮尽,侍儿娇困,可见欢宴将散。这既是实景,也是对昔日欢娱不再的一种隐语,全词的感情色彩至此而骤然一变。词人不禁慨叹,当初那“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少女到哪里去了呢?而自己“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放荡欢乐,也就此无影无踪。旧欢已逝,美景不再,自己所面对的,只有一座“芜城”而已。
全词从“晓色云开”为始,至“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而终,表面上看是一天内之事,从清晨雨后,直至白昼欢娱,再到曲终人散,“凭阑久”三字就此亦有依托。但实际上是今昔之比,春晨美景是昔,行乐欢娱是昔,只有“凭阑久”是真实的今日之事。情感从舒适到欢娱再到寂寞悲苦,比起《望海潮》“梅英疏淡”来,过渡更为平缓。当然这种今昔之比,没有寄付有更高的立意,所以陈廷焯会说“其用心不逮东坡之忠厚”,苏轼的抚今追昔、自伤身世,往往含有更深一层的家国之叹,秦观之词,却只是对个人宦途坎坷的悲鸣而已。然而陈廷焯也说“寄情之远、措语之工,则各有千古”,仅艺术手法来说,秦词或并不逊色于苏词。
秦观最善因情而造景,景专为情而设,真耶幻耶,后人读来,不可过于拘泥。所以说秦观几首《满庭芳》,确实存在幻化眼前之景以描摹往昔汴梁之景的可能,其中景物,或清新,或凄婉,或愉悦,或忧郁,大抵由情而生,由心而造。
减字木兰花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1],断尽金炉小篆香[2]。
黛蛾[3]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注释】
[1]回肠:肝肠回转,指代内心痛苦。司马迁《报任安书》有“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句。[2]篆香:做成篆文的香,分十二辰,凡一百刻,可燃一昼夜,用来记时。[3]黛蛾:以青黛画蛾眉,指女子的眉毛。
【词牌说明】
小令,源自《木兰花》(详见上文关于《木兰花》词牌的说明),将上下阕一三句各减去三字,并改为平仄韵互换格,别名《减兰》《木兰香》《天下乐令》等。
【语译】
天涯相隔,旧恨绵长,我独自凄凉却无人过问。百转回肠啊,就好像这金炉中将要燃尽的小小篆香。
黛色蛾眉总是紧蹙,就算春风吹拂也难以舒展。困倦地在高楼上倚靠着,飞过的雁群成字啊,字字都使人愁。
【赏析】
这是一首闺怨怀人词,词极简洁,但怨恨亦极深。开篇就直言恨,而且是“天涯旧恨”,“天涯”二字以见女主人公与爱人阻隔之远,“旧”字以见分别时日之长,同时从空间和时间两个方面修饰此恨。此恨无人可表,只得“独自凄凉”,寂寞无依之下,只得细数篆香上的刻度来度过漫漫长日。可是在女主人公眼中,那回环的篆香就仿佛自己“一日而九回”的愁肠似的,篆香燃断,就仿佛愁肠绞断一般。此种意象,格外新颖。
下阕先写女主人公愁眉不展,然后续以奇妙语:“任是春风吹不展。”春风能使大地回暖,能使草木生长,能使万物向荣,偏偏就吹不展眉头,想法极奇特,意味也极深刻。因满心相思,愁眉不展,女主人公只得登楼远眺,盼望爱人归来。此处着一“困”字,正如柳永《定风波》“自春来”中“终日厌厌倦梳裹”句,并非真的困倦,而是心中有事,故对于别事均提不起兴趣来,着此一字,更见相思之深。
倚楼而望,见鸿雁飞尽,却不见书信传来,这本是诗家惯常语,晏几道《思远人》“红叶黄花秋意晚”中便有“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句。但词人在这里却故意不提书信,只说雁阵成字,或者是“一”,或者是“人”,然而“一”字会使女主人公更觉孤单,“人”字会使她想念远方的爱人,无论大雁排成怎样的队列,都只能更增添她的愁绪啊,所以说“过尽飞鸿字字愁”。
秦观最善抒情,尤其描摹男女之情,笔法简洁明快而更细腻,虽然类似词作以长调为主,但从这首小令中也可窥其一斑了。
浣溪沙
漠漠[1]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2]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注释】
[1]漠漠:寂静无声。[2]无赖:无奈,无可奈何。
【语译】
她带着些微的寒意,无声地登上小楼,清晨的阴冷无奈地如同深秋一般。画屏上烟雾淡雅、流水潺潺,景致清幽。
珠帘卷起,悠闲地斜挂在小银钩上。看到的是自由自在的飞花轻如梦境,无边无际的细雨密如愁思。
【赏析】
这也是一首闺怨词,但通篇写事写景,只用一两个字来点出愁绪,言简而意赅。卓人月在《词统》中称赞说:“‘自在’二语,夺南唐席。”其实非独“自在”二语而已,整篇格调都有花间顶峰的南唐风味。
开篇先点明时与事,女主人公默然无语地登楼而望,因在清晨,故觉“轻寒”一似深秋。“无赖”二字,表面是写气候之不如人意,无可奈何,其实是以气候之无奈映衬主人公心情之无奈。“淡烟流水花屏幽”则是小楼室内所见,以屏风画上清幽美丽之景象,反衬主人公寂寞孤冷之内心。
下阕“自在飞花”,是写主人公内心的期盼,希望能够如同飞花一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然而这一切全都恍如梦境一般,往日欢娱早已逝去。“无边丝雨”则是写当前、时下,如今只剩下密如雨丝般的愁绪,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宝帘斜挂小银钩”其实是倒装,当女主人公挂起帘栊,远目眺望的时候,才能见到“飞花”和“丝雨”。上阕写登楼,楼内屏风,下阕写楼上远望所见,由近而及远,景物层层递进,情感波澜也层层加深。
全词充满了孤独和惆怅意味,但除一“愁”字外,并未别着情语,情感全都附着于事的叙述、景的描写,作自然流露,笔法之深刻婉转,确实比南唐名宿亦不遑多让。
【对照阅读】
摊破浣溪沙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渌波三峡暮,接天流。
南唐名家,首推中、后主和冯延巳,其中中主李璟虽然存世作品不多,但可谓篇篇佳作,水平极高。这首《摊破浣溪沙》可与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对照来看,秦词的结句,即中主词的始句,通篇皆写女子卷上帘栊后所见所思,同样所著情语不多,情感都从景物中喷涌而出,自然流畅,余味无穷。
阮郎归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丽谯[1]吹罢小单于[2],迢迢清夜徂[3]。
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4]犹有雁传书,郴阳[5]和雁无。
【注释】
[1]丽谯:美丽的谯楼。[2]小单于:唐代“大角曲”中有《小单于》调,为军中曲,据说其风格呜咽悲凉。[3]徂:去,过去。[4]衡阳:北宋衡州治所,即今天的湖南衡阳。[5]郴阳:指北宋郴州治所郴县,今天的湖南郴州,位于衡阳东南方。
【语译】
湘中风雨驱散了严寒,天气逐渐转暖了,深邃的庭院显得空荡荡的。美丽的谯楼上已经吹完了《小单于》曲调,漫长而清寒的夜晚终于过去了。
归乡之梦破碎,逆旅之魂孤单啊,艰难坎坷中又经过了一年岁月。即便衡阳还有鸿雁飞来传信,但到了郴阳,却遥远得连鸿雁也飞不到了。
【赏析】
宋哲宗绍圣三年(1096年)岁末,因遭诬陷而被贬至郴州的秦观,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他在郴州城内度过了除夕,心有所感,就写下上面那首《阮郎归》,以抒发去国千里的悲怨之情。
开篇先写湘地风雨如晦,但气候却要比北方温暖,才过除夕,就已经隐约有些暖意了。这里“破寒初”是“初破寒”的倒装,一冬以来的寒意,就此为开端,因“湘天风雨”而逐渐被破除了。然而气候虽然转暖,词人心中却仍然是一片冰冷,他孤寂无依,所以要写“深沉庭院虚”,庭院既深而空旷无人,以示孤单。湘地开发较晚,在北宋时期人口还并不繁盛,生产力也较为低下,与中原,尤其和汴梁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词人又是被贬谪到此,客居异乡,举目无亲,所以会倍感凄凉。
城头上吹完了号角,漫漫长夜即将终结。词人在这里用《小单于》的曲调来指代报时的角声,一则因为曲调悲凉,二则也因为此曲本为军中曲,戍兵吹来,并不觉突兀。
下阕直接抒发悲叹,“乡梦断,旅魂孤”。这里的“断”字,可以有两解,一是指做梦被角声惊醒,二是指根本就做不成梦。不管是哪一种解释,身既无法回乡,只得寄希望于梦境,但是梦境不来,或者梦境残破,故而更添“旅魂”之孤独。词人不禁慨叹,又是一年过去了啊。“峥嵘”二字,有寒冷意,也有坎坷意,但即便指寒冷吧,这种寒冷也不是身体所感,而是心灵所感,与坎坷的说法是相同的。
鸿雁传书,本是古典诗词中惯常使用的意象,但词人在这里更翻一层,说直到衡州,尚能接到鸿雁传书,等到了郴州,却连鸿雁也见不到了。传说北雁南飞,到衡山回雁峰而止,郴州更在衡山之南,根据这种传说而言,郴州是见不到鸿雁的。自己希望鸿雁可以传来中原的消息,但如今连鸿雁都见不到,乡关万里,已经彻底阻隔,再难通音信了。这种在原有意象上更翻新意的写法,与晏几道《阮郎归》“旧香残粉似当初”的结句“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是相同的,也同样高明。
【对照阅读】
醉乡春
唤起一声人悄,衾冷梦寒窗晓。瘴雨过,海棠晴,春色又添多少。
社瓮酿成微笑,半缺瘿瓢共舀。觉健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
秦观南徙的旅程并没有到郴州而终结,不久后他就又被贬至横州(州治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的横县附近),再贬至雷州(州治在今广东湛江海康),真是差一步就到天涯海角了。上面这首《醉乡春》,据说就是秦观在编管横州时所作,感情色彩相比《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要平和恬静得多,但这并不是因为他终于看开了,词中借酒浇愁,说“醉乡广大人间小”,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自嘲。
秦观最终也没能回归中原,数年后他遇赦北归,就死于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