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不久,夏青还经历了一次捣“笼子”的事。
那天在新华下路的五星城,夏青被妈眯领进去的时候包房里面已经有很多人,乱哄哄的。夏青事先已经对妈眯说好:今天不方便,只坐台,不出钟。
由于不能出钟,夏青犯不着与其它小姐争风吃醋,只是默默地坐在一边,一副冷眼看世界的架势。看着看着就看出了猫腻:这是一伙人在做笼子。
“笼主”是一个大胖子,天生一副老板相,但仔细一听说的是乡下话,不是地道的武汉人。“笼主”这时候正搂着一个小姐,高声吟唱《敢问路在何方》。“笼主”手下的几个人正拿着图纸对一个看上去像是香港人的先生比比划划,好象他们是“武汉麒麟大酒店筹备处”的,其中一个人充当“中间人”,介绍这个香港人来承接这单工程。选择娱乐城包房谈生意看似正常,其实这里面大有猫腻。生意到底能不能谈成,或者说压根到底有没有这单生意暂且不说,今晚的消费肯定是这个香港人买单了。“笼主”们不但白吃白喝白玩小姐,第二天还可以派人来娱乐城领取一笔不菲的“业务费”。
这香港人夏青其实也认识,也是阿红介绍她认识的。香港人姓麦,人称“麦老板”,与卖淫的“卖”同音,于是夏青就记住了。但这个麦老板好象很高傲,与夏青有过一次交往之后就再也没有找过夏青。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那天麦老板装着不认识夏青,或许他真的就不认识,夏青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见一面就会给男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人。
麦老板那天很开心,几乎没费多大气力就接到一笔大业务。按照“笼主”的介绍,“麒麟大酒店”是五星级的,总投资以亿元计算,如果双方合作的好,不仅土建工程给他做,将来的电梯工程和内外装修甚至酒店用品都可以给他做,仿佛偌大的武汉找不到一家施工单位和装修单位,此项工程非请他麦老板不可。
这件事本来与夏青无关,这种事在娱乐场所也屡见不鲜,就是这个“笼主”,夏青也不只一次地见过他的出色表演,可谓是见怪不怪了。
刚开始夏青见他们做笼子装麦老板心里还挺高兴,但突然不知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她有一种要戳穿这伙人把戏的强烈愿望。但愿望仅仅是愿望,夏青不会冒着很大风险去专门做这件事,犯不着。但事情往往就那么巧,吃喝玩乐之后,麦老板谁都没点,偏偏点了夏青出钟。夏青想:或许麦老板想以此来表示他真的忘记我是谁了?妈眯知道夏青的难处,同时又不愿得罪香港大老板,于是就将夏青拉倒一边与她商量,夏青想了想,突然有了一个不用献身就能拿到丰厚回报的主意,于是说:“既然你为难,那我就只好豁出去了。”妈眯楼住夏青的肩膀,贴在她耳边说:“这次全归你自己,下次有机会我还照顾你。”
麦老板花了五十四块的士费将夏青从江口带到了他在武昌的住处。夏青说:“你上当了。”
“上什么当?”麦老板问。
“武汉哪里要建什么五星级的‘麒麟大酒店’呀。再说如果真有,这么大的工程,也一定要实行工程招标,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让你拿到?”
“你怎么知道?”麦老板问,“你是他们一伙的吗?”
“信不信你明天到规划局一问不就知道?”夏青有点不高兴。凡是善意被人误解都会令人不高兴。
麦老板觉得夏青说的有道理,但还是将信将疑。
麦老板问:“你为什么帮我?”
“我不是帮你,我是觉得他们这样太没出息,再说,”夏青说,“我今天不方便,不能陪你做什么,但又想要钱。如果我帮你避免了损失,你是不是应该给点小费?”
第二天,麦老板在夏青的指点下,走进武汉市国土规划局。规划局的人对土老板傲慢,但是对港商还是很热情的,基本符合武汉人排穷不排外的德行。他们帮着麦老板认认真真地查了一下,不仅十分肯定地告诉他根本没有什么已建、再建甚至是报建的“麒麟大酒店”,就是规划中的五星级大酒店三年内开工的都没有。
麦老板十分生气,这不是钱的问题,关键是他觉得受到了侮辱,任何被人戏弄的人都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麦老板执意要报警。夏青劝他不要这样。
“放心,”麦老板说,“我绝不会出卖你,你的小费照给。”
“这我相信,”夏青说,“问题是你报警没用。第一你没有证据,第二骗吃骗喝算不上什么大罪,警察不能对那伙人怎么样,说不定心里反而讥笑你;第三,要是警察真对那伙人怎么样了,你在武汉还能做生意吗?”
“那我就这么算了?”麦老板气愤难消。
“不这么算了还能怎么样?”夏青说,“说到底,这件事你自己也有责任。以后接受教训比什么都重要。”
“那也不行,”麦老板说,“我咽不下这口气!”
“如果你实在要出这口气,也用不着报警。”夏青说。
“那怎么办?”麦老板问。
“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怎么说?”
夏青就如此这番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好!好!好!”麦老板高兴地手舞足蹈。
不大一会儿,那帮人又给麦老板打来电话,说他们今天回去跟董事长汇报了,董事长很感兴趣,想亲自见一下麦老板。
麦老板对夏青挤挤眼睛,用手指指手机,夏青捂住嘴,努力不笑出声来。
“那好,”麦老板说,“既然是董事长亲自来,那就要找个好地方。”
对方说出了一个价格惊人的高消费场所。
麦老板说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
麦老板和夏青一边慢慢吃着喝着,一边等待着好消息。
不大一会儿,那边的电话又来了,说我们已经到了,你在哪里?麦老板说快了快了,并煞有介事地问:“你们在哪个包房?我到时候直接上包房找你们。”对方说在白金汉宫。夏青知道,那是最好的一间,最低消费四千八。夏青差一点就笑出声来。
又过了大约半小时,“笼主”再次将电话打过来,口气很硬,说:“怎么还没过来,我们董事长不高兴了,说你再不过来这项工程就不给你做了。”
“啊吆对不起啦,”麦老板说,“本来我早就到的啦,但正好有朋友给我介绍了规划局的王局长和招标办的李主任,我想这么大的工程肯定是要经过这两个部门的啦,所以啦,我把他们带来一起谈啦。”
不用说,“笼主”那天自己买单了。
麦老板对夏青说:“你这么有头脑干吗要坐台呢?在大陆做这一行可是违法的啦,你不如做我的秘书啦,做秘书很体面的啦,收入很高的啦。”
听的夏青几乎动心了。
夏青后来想,如果自己和麦老板不是在那种场合以那种方式认识,或许她就真跟他做秘书了,哪怕是秘书兼情人。但现在已经不行了,因为现在她是以坐台小姐的身份与他相识的,先入为主,所以,她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夏青说:“我陪了你两天,又帮了你,先给笔小费吧。”
这样的便宜事当然不会天天有,不但不会天天有,而且还会遇上“倒贴”的。
有一次夏青在歌舞厅门口遇上一个客人,那个客人好象是专门在歌舞厅门口等夏青的,见到夏青就主动打招呼,问夏青愿意不愿意跟他去另一个娱乐城跳舞。夏青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这种情况夏青遇到过,客人不愿意在歌舞厅里面找小姐,而是喜欢自己在外面找,就像阿红告诉夏青的那样,客人在外面找好了小姐然后带到歌舞厅去,不仅有面子,而且省钱。
果然,在到达另一个歌舞厅的时候,客人对夏青说:等会儿见到我那几个朋友的时候,你就说我们是朋友,好不好?
“好。”夏青说。
夏青当然说“好”,当朋友总比当“小姐”好。但是说过了“好”之后,夏青又发现了问题,既然是“朋友”,总不能连对方姓什么都不知道吧?
“你姓什么?”夏青问。
对方愣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我连你姓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做你的‘朋友’?”夏青说。
“对对对,”对方说,“姓方,叫方磊。怎么称呼你?”
“姓夏,”夏青说,“叫夏红。”
“好,夏小姐。”对方说。
“不行,”夏青说,“哪有朋友之间称‘小姐’的?”
“对对对,还是夏小姐考虑的周到。”
“夏红!”夏青说。
“对,夏红。夏红。”
那一刻,夏青突然对这个叫“方磊”男人产生了好感,或者说是产生了可靠感。夏青于是就发现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反映迟钝甚至说话有点结巴的男人反而让她感觉到可靠。夏青想起她读过的《论语》,《论语》上说“巧言令色鲜矣仁”,意思是能说会倒的人很少讲仁义,总算为自己的感觉找到了理论根据。
在余下的活动中,夏青表现出色,完全是一副“女朋友”的样子,并且表现得比其他两位女性更有风度,给足了这个叫方磊的男人的面子。
两个人在跳舞的时候,男人表现的蛮规矩,并没有当“干部”,不知道他本来就老实还是想到既然是自己的女朋友,那么就没有理由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那些不堪入目的举动。有那么一刻,夏青甚至想,跟这样的绅士在一起玩,即使没有小费,也值。夏青甚至想到,做小姐的也是人,也应当有享受自己快乐的权利,干吗总是为了钱而替别人制造快乐?干吗总是钱钱钱?这么想着,夏青就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人家,人家是把我当作女朋友了,而我过一会儿还要伸手向他要钱,真卑鄙!
正在这个时候,方磊说话了。方磊说的声音很小,好象是非常不好意思开口,所以声音很小,既希望夏青听见,又怕夏青听见,但是夏青还是听见了,听见方磊说:“你看我们能真的成为朋友吗?”
夏青当时并没有糊涂,夏青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夏青的心情还是愉快的。夏青发现,在任何时候,任何女人听到这样的声音总是愉快的。不管这种事情有没有可能,甚至不管女人喜欢不喜欢这个男人。
回到座位上,那个自称自己叫方磊的男人对他的两个朋友说:“你们先走吧,等会儿我还要跟夏红单独说点事。”
两个朋友带着各自的女朋友先告辞了,夏青和方磊站起来打招呼,打完招呼又坐下。夏青坐下的时候,心里砰砰跳,她不知道方磊是不是准备跟她谈刚才那个话题,那个他们真要成为朋友的话题。如果他真的这么说,夏青该怎样回答呢?夏青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既然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夏青就不希望方磊提出这个问题,至少不要这样正式提出这个问题。不提这个问题他会提出什么问题呢?对了,可能什么问题也不提,只是找个理由把他那两个朋友支走,只有把他那两个朋友支走了,他才好给夏青小费,如果那两个朋友不走,方磊怎么好意思当着朋友的面给自己的“女朋友”小费呢?
这么想着,夏青就多少有点感动,感动这个方磊还是一个细心的人。就冲着他这份细心,夏青今晚收不收小费都无所谓了。
夏青在这么想着的时候,方磊一直在挥手跟他那两个朋友告别,现在更是一边挥手一边站起来,好象又要有什么事情要跟朋友交代,向门口走去。
等到方磊完全消失在门口之后,夏青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他会不会就这么走了?不会的。如果就这么走了,没有小费了,我也认。
当整个歌舞厅剩下没有几个人的时候,夏青才确信“方磊”确实是走了。这时候领班过来,问夏青还有什么要消费的,如果没有,可以先把单买了。夏青问多少钱,领班说二百五。夏青把单子要过来,是二百五。台位费每人三十,加上啤酒和饮料,二百五还算是没有铺张浪费的。
“急什么?”夏青说,“不是还没有收场吗?!”
“对不起,我只是问一下。”领班说。
“问一下?有这么问客人的吗?!”
“对不起!您慢用。对不起!”领班低三下四地说。
夏青总算找到了一点平衡,自己开始喝水,一边喝水一边想着怎么办。夏青身上有钱,是“镇身之宝”的五十块钱。这也是阿红教她的,教她晚上“上岗”一定要带钱,但是又不能带多,带多了不安全,带五十块钱,够打出租车就行了。现在靠这五十块钱买单肯定不够,离二百五正好差两百,差的太多了,扯皮打折也不能把大头打掉。
“二百五”,夏青心里想,真是一个吉利的数字呀。活该!
那一刻,夏青差点想哭,不是心疼这二百五哭,而是一种受了委屈地哭。但是更委屈的是她现在连哭的权利都没有。一旦她哭,那么马上就暴露了她身上没有钱了,而一旦暴露出她身上没有钱,后果不堪设想。刚刚夏青还装作理直气壮地质问领班不是还没有收场吗,现在她自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夏青知道,刚才被她骂走的那个领班现在正躲在暗处看着她,领班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夏青没有钱买单,一旦夏青暴露出自己没有钱买单,这个领班很可能就第一个冲过来,冲过来首先就扇夏青两个耳光,然后恶狠狠地说:“臭婊子,老子早就看出来你不是好东西了。”
屋漏偏偏遭雷雨,这个时候,她突然又想要上厕所了。刚准备站起来,突然意识到不行,她现在连上厕所的权利也没有,如果她此时要上厕所,服务员和领班肯定会以为她要跑,那同样麻烦了。但是厕所还是要上的,既然已经想到了要上,就必须要上,否则就会越来越急,像自由落体,重力加速度,越来越快,非爆炸不可。
“服务员。”夏青叫道。
夏青一叫,马上就有两个服务员从两个方向跑过来,好象这些服务员已经把她列为重点关注对象,就像银行对资产状况不良的贷款企业重点关注一样,时刻准备着。
“我要去洗手间,”夏青说,“手机放在这里,请帮我照看一下。”
服务员看看,这手机怎么也值二百五,于是其中的一个说:“这边请。”竟然带着她往洗手间走。
从厕所回来,夏青轻松了不少,看看桌子上的手机还在,终于有了主意,马上给阿红打电话,叫她过来。
“这么晚了,你发神经呀?”阿红说。
夏青朝左右看了一看,然后压低声音,左手捂着手机,说:“求你了,快过来吧,我身上钱不够,买不了单。”
阿红笑了,是那种终于看见别人摔了跤地笑。笑完之后才问要多少钱,在哪个娱乐城。
阿红是跟胖广广一起来的。阿红现在挺了一个大肚子,出来不方便,胖广广当然要陪着。
阿红赶到娱乐城的时候,夏青是当日娱乐城最后一个顾客。
回来的路上,夏青一句话没有,要不是胖广广在场,她不是破口大骂就是号啕大哭。但是胖广广在,夏青既不能骂也不能哭,只好一言不发。
阿红显然是见多识广,丝毫没有责备夏青的意思,反而安慰她说:“很正常,你会经常遇上各种各样的怪事。看吧,后面肯定还有更怪的事情在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