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莱克茜早早醒来,犹豫着穿过狭窄的走廊进了浴室。她看了一眼镜子,就知道她最担心的事情成了真:她脸色苍白,透着灰黄色,蓝色的眼睛浮肿而充血。她肯定又在睡梦中哭过了。
她快速冲了个温水澡,小心避免浪费姨婆的钱。没什么必要吹干头发了,她这把及腰黑发会自然卷曲,因此她拢起头发扎了个马尾,回到自己的房间。
在房间里,她打开衣柜门,盯着她仅有的几件衣服。选择太少了……
这里的孩子们都穿成什么样?派因岛的孩子们会像布伦特伍德或希尔斯那样穿得像时尚先锋模特吗?或者像东洛杉矶,教室里满是想成为饶舌明星的学生?
一阵敲门声响起,声音是那么微弱,莱克茜差点没听见。她迅速铺好床,打开门。
伊娃站在门外,拿着一件棉花糖粉的运动衫。那件衣服前胸上有一只晃眼的水钻蝴蝶,肾形的翅膀是紫色、黄色和酢浆草绿色。“我昨天上班时给你买了这件衣服,我想每个女孩开学第一天都要穿点新衣服。”
这是莱克茜见过的最丑的衣服,它给一个四岁小孩穿还差不多,而不适合给一个十四岁的女孩,但是她立即爱上了这件衣服。没有人在开学第一天给她买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它漂亮极了。”她说,觉得喉咙一阵发紧。她才跟她的姨婆住了四天而已,但每分每秒都体会到了家的感觉。这种安顿下来的感觉吓倒了她。她知道开始喜欢上一个地方、一个人,有多危险。
“如果你不想穿的话,就不要穿。我只是觉得……”
“我等不及想穿上它。谢谢你,伊娃。”
姨婆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微笑,脸上挤成一团。“我就跟米尔德里德说你会喜欢它。”
“我很喜欢。”
伊娃微微点了点头,退回走廊里,关上了门。莱克茜穿上这件粉色运动衫,套上一条褪色的塔吉特牌牛仔裤。然后她把伊娃昨晚下班带回来的笔记本、纸和笔装进旧书包。
她走进厨房,发现伊娃正站在水槽边喝着咖啡,身着蓝色沃尔玛超市工作服、柠檬黄的腈纶毛衫和牛仔裤。
她们的视线越过那个小而整洁的空间相遇了。伊娃棕色的眼睛里写满担忧。“沃特斯太太费了好大劲才让你进了派因岛高中。这是本州最好的高中之一,但是校车不开过桥来,所以你得坐郡县巴士。可以吗?我之前跟你说过这个情况吗?”
莱克茜点点头。“可以的,伊娃。别担心。我坐巴士很多年了。”她没补充说当她和她妈妈无处可去时,她经常睡在巴士脏脏的座位上。
“那就好。”伊娃喝完了咖啡,洗净了杯子,将它留在水槽里,“好了,我可不想你上学第一天就迟到。我开车送你去。我们走吧。”
“我可以去坐巴士——”
“开学第一天可不行。我特意调了晚班。”
莱克茜跟着姨婆坐进车里。在她们开往派因岛的途中,莱克茜打量着四周。她曾在地图上见过这里的一切,但那些小小的线条和标记只讲述了有限的信息。比如说,她知道派因岛长十二英里,宽四英里;从西雅图市区坐轮渡,或者从大陆上的基萨普县过桥可达。在大桥的乔治港这头,土地是属于部落的。现在她所看到的派因岛不属于部落。
她可以从房子辨识出岛上住的都是富人家。这里的房子都是豪宅大院。
她们转弯从高速公路上下来,开上一个小山坡,抵达高中。这所高中中央竖着一根旗杆,周围环绕着一片矮矮的红砖建筑物。就像莱克茜上过的很多学校一样,派因岛显然比预想的发展更快。主校园周围是一片活动房屋。伊娃将车停在空空的巴士专用道上,看着莱克茜。
“记着,你不比这些孩子差。”
莱克茜对这个收留自己的女人涌上来一阵爱意。“我会好好的,”莱克茜说,“你不必担心我。”
伊娃点点头。“祝你好运。”最后她说。
莱克茜没敢说“好运”在新学校里毫无用途。相反地,她挤出一个微笑,下了车。就在她挥手道别时,一辆校车停在伊娃的车后,孩子们蜂拥而出。
莱克茜低着头往前走。经常转校成为新生的她已深谙掩藏之道。最佳策略就是混入人群中,消失不见。要做到这一点,你只需要低下头,走快一点。第一条规则:绝不停步。第二条规则:绝不抬头。如果她能遵循这两条,到星期五,她就会成为这个新班级中的一员,到那时候她可以试着结交一到两个朋友。尽管在这里,交友并不容易。她跟这些孩子们哪可能有什么共同点呢?
当她走到A楼时,又看了一遍她的课程表。就是这里了。104房间。这群学生似乎彼此都认识,她混入其中,被这股人流带着向前。教室里,孩子各自落座,兴奋地交谈着。
她的错误就是停顿了一下。她只是快速抬了下头弄清楚自己在哪里,整个班级就变得鸦雀无声。孩子们盯着她,然后又开始窃窃私语。有人笑出了声。莱克茜敏锐地感知到了她的缺陷——她的黑色浓眉、不整齐的牙齿、卷曲的头发、难看的牛仔裤和运动衫。这可是一个每个孩子到了青春期就戴牙套、十六岁时就有新车的地方。
教室后方,一个女孩指着她,咯咯笑起来。坐在她旁边的女孩点点头。莱克茜觉得她听见有人说“蝴蝶不错”,然后,“是她自己做的吗?”
一个男孩站起身,教室又安静下来。
莱克茜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每个学校都有一个像他这样的男孩——相貌英俊,受人欢迎,有运动细胞,不需要努力就可以获得他想要的一切。足球队长,班长。他穿着一件水蓝色的阿伯克龙比牌T恤衫和一条松松垮垮的牛仔裤,看起来像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面带微笑,光芒万丈,自信满满。
他向她走来。为什么?她身后还有一个更漂亮的姑娘吗?他是要做些什么来羞辱她,好让他的朋友们发笑吗?
“你好。”他说。她能感到所有人都盯着他俩,看着这出好戏。
莱克茜咬着下唇藏住她不整齐的牙齿。“你好。”
他微微一笑。“苏珊和莉兹是坏女孩。别让她们影响到你。蝴蝶很酷。”
她傻子一样愣在那里,被他的笑容迷倒了。镇静,莱克茜。你以前见过帅哥。她应该说点什么,保持微笑;说点什么。
“这边。”他拉住了她的胳膊说。他的碰触像一阵电流,让她有一点震惊。
他本该迈步,将她带到什么地方。那才是他触碰她的胳膊的原因,对不对?但他只是站在那里,盯着她。他的笑容消失了。她一下子无法呼吸;整个世界都渐渐消退,只剩下他的脸,他迷人的绿色双眸。
他开口说了些什么,但莱克茜的心脏“怦怦”跳动得如此之快,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然后他被拉开了,被一个裙子比餐巾布还短的漂亮女孩带走了。
莱克茜久久怔在那里,注视着他的背影,仍然觉得喘不过气来。然后她记起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一个穿着花里胡哨粉色运动衫的新生。她下巴抵着胸口,匆匆跑回后排的座位。她刚在光滑的椅子里坐下来,上课铃就响了。
老师讲着早期的西雅图,课堂沉闷乏味;莱克茜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那个瞬间。她告诉自己他的碰触没什么意图,但就是放不下。他那会儿本是打算跟她说什么来着?
到下课时,她才敢看了他一眼。他和一群学生一起走着,那个穿迷你裙的女生不知道说了什么,让他哈哈大笑。经过莱克茜的桌边时,他顿了一下,向她投来一瞥,没有微笑或停步。他继续走过去了。
他当然不会停步了。她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向门口。剩下的一上午时间里,她都试着昂头穿过人挤人的大厅,但到中午时,她已经被挤到后面去了,然而最糟糕的还没来呢。
在新学校里吃午饭简直糟透了。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新潮什么是落伍,如果你胆敢坐了你不该坐的位置,整个社交秩序都会让你心烦意乱。
在通过餐厅的门口,莱克茜停住了。一想到走进餐厅她会被审视评判,就已经超过今天她可以忍受的极限了。通常,她远比这坚强,但是不知怎么的,万人迷男孩让她失衡,让她想得到那不可能的东西,而她的亲身经历让她深知,当一个人渴望什么时,会变得多么易受打击。这是在浪费时间。她回到外面,阳光正好。她在书包里翻找了一通,找到伊娃为她包好的午饭和一本易读版的《简·爱》。有些孩子有毛绒玩具或特别的童毯。莱克茜有简。
她无所事事地在校园里走着,想找一个可以坐下来边吃午饭边读书的地方。穿过校园,她发现一棵美丽的小树长在一块三角形的草地上,但并不是那棵树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而是草地树荫下盘腿坐着的、埋头看书的女孩。她的金发被分开两股,松散地编着两个辫子。她穿着精致的粉色薄纱裙、黑色的背心和黑色的高帮运动鞋,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明确的信号。
这是莱克茜能懂的信号:我跟你不一样。我不需要你。
莱克茜曾有几年也穿成她那样,那时她不想结交朋友,她害怕被问起她住在哪里或她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向那个女孩走去。当她接近时,又停住了脚步。她不想说错话,但是她都到女孩面前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女孩从书上抬起了视线。她看起来很娇弱,满脸痘痘,一双绿眼睛周围画了很深的紫色眼线,牙套上挂着色彩明艳的橡皮筋。
“你好。”莱克茜说。
“他不在这里。他不会来的。”
“谁?”
女孩耸了耸肩表示不感兴趣,继续读书了。“如果你不知道,那就没什么关系了,是不是?”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社交自杀。”女孩头也不抬地说。
“什么?”
女孩又抬头看了她一眼。“跟我坐一起是社交自杀。即使是戏剧社那帮孩子也不会跟我玩。对,很不好。”
“你是指我跟你玩就进不了拉拉队了?真悲剧。”
女孩第一次对莱克茜来了兴趣。她嘴边浮现出一个微笑。“绝大部分女孩在乎那些。”
“是吗?”莱克茜将书包放到草地上,“你在看什么书?”
“《呼啸山庄》。”
莱克茜拿出她自己的书。“《简·爱》。我能坐下来吗?”
女孩向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一小片草地。
“我还没读过那本。好看吗?”
莱克茜在她旁边坐下来。“我最爱的书。当你读完你手上这本,我们可以交换。”
“太好了。顺便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米娅。”
“我叫莱克茜。这本书是讲什么的?”
米娅缓缓地讲起故事情节来,有些结结巴巴的,但是当讲到希斯克利夫时,她有些兴奋起来。莱克茜接下来知道的就是,她们像多年老友那样哈哈大笑。当上课铃响,她们起身穿过校园,一起走到储物柜那里,一路酣聊。莱克茜不再低着头,不再紧紧把她的书抱在胸口或故意避免和他人的眼神接触。相反,她笑了。
走到西班牙语教室门外,米娅停下来匆忙地说:“今天放学后你可以来我家,我是指,如果你愿意的话。”她发出邀请时看起来很紧张。“我知道你可能不愿意,没事。”
莱克茜很想微笑,但她齿间的紧张感阻止住了她。“我乐意至极。”
“那在行政楼旗杆那里碰头,好吗?”
莱克茜走进教室,在后排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接下来的时间里她都盯着时钟,希望时间过得快点。终于到了2:50,她走到旗杆下,等待着。孩子们蜂拥在她周围,推推挤挤地走向校园外一字排开的巴士。
也许米娅不会来。她很可能不会来了。
正当莱克茜准备放弃时,米娅出现在她身边。“你还在等我。”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莱克茜也是同样的感觉,“走吧。”
米娅领着她穿过成堆的学生,走向一辆停在主干道上铮亮的黑色凯迪拉克凯雷德汽车。她打开乘客车门,爬上车。
莱克茜跟着她的新朋友坐进充满皮革味的米黄色座位。
“你好呀,妈妈,”[4]米娅说,“这是莱克茜。我请她到我们家来玩。可以吗?”
坐在驾驶座的女人转过头来。莱克茜被她的美丽惊呆了。米娅的妈妈看起来像米歇尔·法伊弗,她有着完美的白皙脸蛋和一头光滑的金发,穿着一件明显十分昂贵的橙红色毛衣,整个人就像诺德斯特姆百货公司商品目录的封面女郎。“你好,莱克茜。我是朱迪。很高兴认识你。不过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呢?”
“我刚搬到这儿。”
“啊,怪不得。你从哪里搬来的?”
“加利福尼亚。”
“我不是反对你来玩啊,”朱迪甜甜地笑着,“你放学不马上回家,你妈妈会介意吗?”
“不会。”莱克茜回答道,对接下来那个不可避免的问题紧张起来。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她打个电话,介——”
“妈——妈——”米娅说,“你又这么做了!”
朱迪冲莱克茜一笑。“我让我的女儿丢脸了。这些日子我都不能做这些询长问短的事啦,但是我没法不尽母亲的职责,是不是?我敢肯定你妈妈也一样,是不是,莱克茜?”
莱克茜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没关系。朱迪笑着,继续说下去,好像她什么都没问过一样。“我应该人在场,少多嘴。好吧,系好安全带,姑娘们。”
她发动汽车,米娅立即开始谈论她听说的一本书。
她们驶离学校,开上一条美丽的小主干道。她们堵堵停停,穿过市中心,上了高速公路,路上就很空了。她们沿着一条弯曲的两车道林荫路行驶着,直到朱迪说:“家啊,甜蜜的家。”然后车子转上一条碎石私家车道。
一开始,路两边除了树木什么都没有,那些树木高大繁密,遮天蔽日;但是这条路又转了个弯,接着她们就完全沐浴在阳光中了。
这栋房子像小说中的一样。它骄傲地坐落于一片美景中,高高耸立,由木头和石头建成,到处都是窗子。低矮的石头墙圈出了华丽的花园。房子后面是蓝色的海湾。即便从这里,莱克茜都能听见海浪拍岸的声音。
“哇!”莱克茜下了车,发出感叹。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房子。她该怎么表现?她该说什么?她肯定会做错事情的,米娅会嘲笑她。
朱迪一手搂着女儿,她们一起向前走去。“我猜你们肯定饿了。我给你们做些油炸玉米粉饼,好吗?你们可以给我讲讲上学第一天怎么样。”
莱克茜本能地踌躇不前了。
在大门口,米娅回过头来。“莱克茜?你不想进来了是不是?你改变主意了?”
莱克茜感觉她的不安感消散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她的不安也加入了米娅的不安,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她们很像;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孩和一个拥有一切的女孩竟然很像。
“没有啦。”莱克茜说,笑着奔向门口。
进门后,她脱掉鞋子,发现她的袜子在脚趾处破了洞,但是已经太迟了。她窘迫地跟着米娅走进这间富丽堂皇的大宅。房子里的玻璃墙框出了惊艳的海景,一个石头壁炉,地板闪闪发光。她不敢碰任何东西。
米娅抓着她的手,将她拽进巨大的厨房。八火眼炉灶上有个黑色骨骼形的东西,上面挂着一把把铮亮的铜壶,房间里好几处都摆放着鲜花。她们坐在一张黑色花岗岩的长台边,朱迪做起油炸玉米粉饼。
“她径直走向我,妈妈。我告诉她跟我坐一块无异于社交自杀,但是她不在乎。是不是很酷?”
朱迪听到女儿这话笑了,说了些什么,但是米娅一直说个不停。莱克茜几乎跟不上米娅滔滔不绝的叙述了。就好像米娅把她的这些观察和想法放在心里藏了多年,现在一吐为快。莱克茜懂的,懂得心里藏着事情,一直害怕,又试着轻轻说出来的滋味。她跟米娅交换了对高中、男孩、班级、电影、文身和脐钉的看法,她们对一切事情的看法一致。越是一致,莱克茜就越担心:如果米娅发现了她的过去会怎么样?她会愿意跟一个吸毒者的孩子交朋友吗?
大约5点钟,大门“砰”地打开了,一群孩子冲进来。
“脱鞋!”朱迪头也不抬地从厨房里叫道。
九到十个孩子一拥而入,有男有女。莱克茜能看出来他们都是受欢迎的孩子。任何人都能认出他们来——穿着低腰牛仔裤和露脐T恤的漂亮女孩,穿着PIHS牌蓝黄条纹运动衣的男孩。他们可能刚结束足球训练和拉拉队排练就过来了。
“我哥是穿灰色衣服的那个,”米娅靠近她说,“不要根据他身边的朋友们来评判他。那些女孩都很脑残。”
是第一节课上的男孩。
他从一群人中挤出来,带着自知自己很受欢迎的自在随意劲儿靠近米娅,一只胳膊拢住她的肩。兄妹俩惊人地相似:米娅的脸就像他的脸经过精雕细琢后的女性化版本。他跟他的妹妹说了些什么,然后注意到了莱克茜。他的眼神锐利起来,变得如此炽烈,这让她感到胸膛里又一阵颤动。从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好像关于她的一切都很有趣。
“你是那个新生。”他将搭在眼睛上的长金发推开,平静地说。
“她是我的朋友。”米娅说,大大咧嘴笑着,她的牙套糊成一片彩色。
他的笑容消失了。
“我叫莱克茜。”她说,尽管他并没有问她姓名。
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我叫扎克。”
一个穿着超短裤和露脐装的女孩走到他身后,贴在他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他没怎么笑,最多只是勉强微笑了一下,然后,他转过身。“待会见,米娅。”他对他妹妹说。接着,他一只胳膊搂着那个超短裤女孩,带她走向楼梯,消失在跑上楼的那群孩子中间。
米娅向她皱了皱眉。“有什么不对劲吗,莱克茜?我说你是我的朋友,没问题吧?”
莱克茜盯着他刚才站过的地方,现在那里空空的。她感到不安。他冲她笑了,是不是?最开始的时候,有那么一瞬?她做错了什么?
“莱克茜?我告诉大家我们是朋友,可以吧?”
莱克茜长长呼出憋了很久的一口气。她强迫自己不要再看着楼梯。看到米娅紧张的样子,她认识到此处什么才是重要的,不是像扎克那样的男孩。怪不得他让她迷惑了,一个在大麻中长大的女孩总是难以理解他那样的男孩。现在重要的是米娅和她们之间这段友情脆弱的初始期。“当然可以了。”她笑着说。头一回,她不在意自己的牙齿了。她很确定米娅也不会在意。“你可以告诉大家。”
多媒体娱乐室像往常一样待满了孩子。有些女人可能受不了那个吵闹和混乱,但朱迪可以。几年前——当这对双胞胎兄妹刚上六年级时,她有意让她家变得受欢迎。她希望孩子们在她家里聚会。她很清楚自己不想让别的女人照看自己的孩子,她想当那个掌管一切的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精心设计了楼上的空间,这很有用。有些时候,这儿会有十五个孩子,像蝗虫一样一通吃光她准备的零食。但是她知道她的孩子在哪,知道他们是安全的。
现在,她打开大厅的那扇木框滑门,让门大敞,这样她就能听见楼上的动静了:地板“吱嘎”作响的声音,穿过屋子“咚咚”的脚步声。
今天,米娅没有躲开多媒体娱乐室里的玩闹,没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卧室里看《小人鱼》《美女与野兽》或其他什么安慰人心的迪士尼电影。她去了海边,和莱克茜一起坐在沙滩上。她俩裹着一张厚重的毛毯,黑发和金发交缠在咸咸的海风中。她们在那儿聊着天,坐了很久。
看到她的女儿和朋友聊天的场景,朱迪忍不住会心一笑。她等这一刻等了太久了,热切期盼它太久了,现在终于成真了。她也不禁有点担心。米娅太脆弱太黏人了,要伤害她太容易了。经过和哈利的事情后,米娅无法再忍受任何朋友的背叛。
朱迪需要多了解莱克茜一点,需要知道跟她女儿玩的孩子什么来路。身为父母,她必须做出这样的选择,过去这些年也卓有成效。她对她孩子的生活了解得越多,越能当好一个母亲。她走到屋外的露台,清风吹起她的头发,发丝拂过她的脸颊。一双双鞋子杂乱地堆在门外,她避免踩到它们,赤足走过石板路,经过了一堆黑色的藤编户外家具。在草地和沙地的交界处,一棵巨大的雪松高高耸立,伸向清澈的蓝色天空。她走近两个女孩,听见米娅说:“我想试试学校的戏剧表演,但我知道我分不到角色的。萨拉和乔莉总是演主角。”
“我今天都不敢跟你说话,”莱克茜说,“要是我没开口呢?不要害怕。你应该去试试。”
米娅转向莱克茜:“选拔赛你陪我一起去好吗?其他那些戏剧社的孩子……他们太把这当回事儿了。他们不喜欢我。”
莱克茜点点头。她的神情带着理解,显得很严肃。“我会来的,一定。”
朱迪在她女儿身后停住了。“嘿,姑娘们。”她将一只手搭到米娅瘦削的肩膀上。
米娅抬头冲她笑了一下。“我想去试试《豌豆公主》。莱克茜会陪我一起。我很可能不会得到什么角色,但是……”
“那很好啊。”朱迪说,她很高兴目前的进展,“好了,我最好送莱克茜回家了。你爸爸一小时后就到家了。”
“我能一起送吗?”米娅问。
“不行。你周五有篇论文要交。你最好现在就开始写啦。”朱迪回答道。
“你已经查过网站了?今天才是开学第一天嘛。”米娅的肩膀颓然下来。
“你得早日步入正轨。高中分数很重要。”她低头看着莱克茜,“你准备好了吗?”
“我可以坐巴士走,”莱克茜说,“你不必开车送我。”
“巴士?”朱迪皱了皱眉。她在这个岛上当妈妈的这些年,可从未听过哪个孩子要坐巴士。大多数都会说给他们的妈妈打电话;没有一个会说要坐巴士。这里哪儿能坐巴士啊?
莱克茜松开红白条纹的毛毯。当她站起身时,毯子滑落到沙滩上。“真的不用了,法拉戴太太。您不需要开车送我。”
“别客气,莱克茜,叫我‘朱迪’就好。当你喊‘法拉戴太太’时,我想到我妈了,那可不是什么好事。米娅,去告诉扎克我准备开车送人回家了,问问他还有谁要搭顺风车。”
十分钟后,朱迪发动了那辆凯雷德汽车。五个孩子相互推搡着坐进豪华的车内,扣好安全带,彼此聊着天。莱克茜在副驾驶座上安静地坐着,直直盯着前方。朱迪叮嘱扎克和米娅快去写作业,然后发车了。这条路线她是如此熟悉,简直闭着眼睛也能开到——左拐到海滩路,右拐到夜路,左拐到高速公路。在山顶,她开进她闺蜜家的私家车道。“你到家了,布赖森。告诉茉莉我们这周仍然一起吃午饭。”
他含糊地回答几句,然后下了车。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她沿着岛上的标准路线将孩子一个接一个送到家。最后,她转向莱克茜:“好了,亲爱的,你家在哪儿?”
“那里不就是公交车站吗?”
朱迪笑了:“我不会把你丢在公交车站的。现在,往哪儿走,莱克茜?”
“乔治港。”莱克茜说。
“哦。”朱迪惊讶地说。派因高中的绝大部分学生都住在岛上,而且,真的,桥的另一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派因岛和乔治港地理上只相距三百英尺,但是两地相去甚远。乔治港是那些美好、正直的派因岛男孩会堕落到改造旧磁卡做成假身份证、去小超市买啤酒和烟的地方。那里的学校问题重重。她驶下高速公路,驶离派因岛。
“在那儿转弯,”大概过桥一英里后,莱克茜说,“其实,你让我在这里下车就行了,剩下的一段路我可以走回去。”
“那可不行。”
朱迪跟着路标开到了希尔斯酋长活动房停车场。莱克茜示意她沿着一条弯曲的小路向前开至一小块长满野草的地方,一栋褪色的黄色双宽度移动式房屋就坐落在那片地的水泥砖上。大门是难看的蓝色,中间都开裂了;里面的窗帘破破烂烂,缝边参差不齐。锈迹像毛毛虫一样爬满接缝处。草地上深陷的、泥泞的凹槽显示了车通常都停在哪里。
朱迪将车停在草地边缘,熄了火。她完全没料到。“你妈妈在家吗?我不想就这么把你丢在这里。我想见见她。”
莱克茜看着朱迪:“我妈妈三年前就去世了。我现在和我的姨婆伊娃一起生活。”
“哦,亲爱的。”朱迪说。她知道失去父母是什么滋味——她的父亲在她七岁时去世了。世界变成了一个又黑暗又可怕的地方,多年来她都不确定自己的一席之地。“听到这件事我很难受。我知道对你来说一定很不容易。”
莱克茜耸了耸肩。
“你跟你姨婆生活了多久了?”
“四天。”
“四天?但是……那你之前住在——”
“寄养家庭,”莱克茜叹了口气,平静地说,“我妈妈是个海洛因成瘾者。有时我们住在车上。所以我猜你希望我不要再跟米娅来往了。我理解,真的。我也希望我妈妈关心我和谁来往。”
朱迪皱起了眉。没有一件事在她的预料之中。这些确实都让她担心,但是她不想当那种根据一个人的处境来妄断其为人的女人。现在莱克茜看起来像她见过的那些泄气的青少年。与这女孩有关的一切都透露出她的挫败感,毫无疑问她对自己的生活有着诸多失望。
“我跟我妈妈不一样。”她真诚地说。这个女孩蓝色眼睛里透露出的渴求不会骗人。
朱迪相信了她,但是,仍有潜在的危险。米娅很脆弱,很容易被带坏。朱迪无法忽略这一点,不管她多么同情这个女孩。“我也不像我的妈妈。但是……”
“什么?”
“米娅很害羞。我相信你已经知道这点了。她不轻易交朋友,对自己是否招人喜欢过度担心。她总是那样。去年,她心碎了一次。不是哪个男孩让她心碎。比那还糟糕。一个女孩——哈利——跟她成为了朋友。有几个月她们亲密无间。我从没见过米娅那么快乐。但真相是,哈利看上了扎克,扎克落入了她的陷阱。他不知道这让米娅多难过。总之,哈利抛弃米娅扑向了扎克的怀抱,当扎克失去兴趣后,哈利再也不肯来我们家了。米娅极度伤心,几乎一个月没说话。我真的很担心她。”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想……因为如果你继续和她做朋友的话,她需要知道她可以信任你。我也想知道这点。”
“我绝不会做伤害她的事情。”莱克茜发誓说。
朱迪考虑了这份友情可能给她女儿带来的所有危险和所有好处,权衡利弊,好像是由她来做主是否交友的,尽管她知道自己做不了主。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可以自己选择交友。但是朱迪可以让米娅和莱克茜的友谊进展得更顺利或更困难。哪种对米娅最好?
当她看着莱克茜时,答案变得简单了。朱迪首先是位母亲,终究是位母亲,一直都会是位母亲。毫无疑问她的女儿急需一个朋友。
“我这周六带米娅进城做美甲。闺蜜日。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我来不了,”莱克茜说,“我还没找到工作。手头很紧张。但还是谢谢了。”
“我请客,”朱迪轻松地说,“我可不接受拒绝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