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雨的枫霖驿道,不似往常晴阳里的落叶纷呈,扇叶翩飞,狂风卷流霞,漫红透山野。
而是湿漉的古道,零星飘落着几个人影,都披着蓑衣,带着斗笠,是渔夫,樵夫,挑担的卖货郎……至于踩水的孩童刚跑出几步来,又被家里人提溜回去。
僧人独立于庐下,双手合十,青鞋灰袍,净心听雨,自是心境超乎世外,不必披蓑带笠的。
大雨冲刷,风枝摇曳之时是无多少人敢出去的,骤雨初歇,细雨蒙蒙之时更是无人敢出去的。
那时候的枫霖驿道烟雨迷蒙,雾霭笼罩,凄神寒骨,透彻心扉。不似江南烟雨般带烟火气息,却是铃音渐远,枫叶碾尘的空寂和寒冷。
天灰蒙蒙的只剩风尘仆仆的送信人……
远处一个披蓑戴笠的青衣女子挽着一竹篮带雨的野栀子,在枫吟细语间潇洒前行。
风轻雨细,一步一摇裙摆落定。此刻很静,很柔,很美,很难言说。
挽篮子的洁白手腕沾上雨水滑落下去,洁白的野栀子沾上雨水滑落下去。哪个是花?哪个是手?分不清了。
忽地又起风了,沿街的枫树枝“呼啦啦”划出一片片响声。
她一抬眼,掀飞头上的斗笠盘旋出去,连带花篮也不要了,碧叶白雪撒的满街都是。
她在雨中旋转飞舞,狂奔,一招一式,势在取人性命般放纵。手腕上的红绳若隐若现,金铃铛甩出一阵疯狂的舞音。
远处阁楼上独自撑伞的人影,于烟雨朦胧间瞧见那清瘦灵活的身影。红枫白雾,细雨残花,一抹素青在黝黑古道上的薄雾中若隐若现,亮了人的眼睛。
听叶仰天观雨正高兴,一把油纸伞从薄雾中飞来,听叶接过撑开一看,山面上绘的江南烟雨图,青色,墨色,绿色融成一幅景。经雨一打,转动伞面好像画里真的在下雨。
远处略微风动,雾中飞来一个人影,听叶即刻闪开。要她拿伞去挡?她可舍不得。
听叶后退几步,一掌劈出,那人动作极快绕到身后一把搂住她的腰身。
“放肆!”听叶暗恼,好一个浪荡登徒子。
听叶侧翻想甩脱他,那人连带着一起侧翻,却死活都不松手。
青衣白衣连在一块儿,在空中翻旋掀出一片秋雨。
“是我”那人脸搁在听叶得肩上。
听叶愣了一下,落地即道“方才都没看清脸,只觉身形有些熟悉,你一向如此么?”
“你生气了?”尚星河松开手,将她转过来面相自己。
听叶一笑“没有”
“你这人,淋雨就算了,给你伞还不打,撑伞看了又看却又收起来?”尚星河哭笑不得。
“这伞珍贵,我想仔细看看”
“再珍贵它也是伞,也得用,再说了,它远没有你珍贵呀”
听叶扑哧一笑“胡说八道,愈发奇怪了,你抱着我做甚?”
“我怕你冷”尚星河又抱着她认真地说道“一个人玩雨,不冷么?”说着手上力度又加紧了三分。
“不冷,我喜欢淋雨,真的”
“嗯,我陪你一起淋”尚星河脸埋在她肩上,紧紧地抱着她。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尚星河牵着她就要走。
“谁?”
“你去了就知道了”
他温和一笑道“我们走”牵着听叶在细雨中前行。
听叶望着前面的人,他笑的那样好看。牵着她的手那样温暖,好像就这样走下去,一辈子都不会散。
风里雨里雾里,有他就有希望。尚星河,我们一起走下去吧……
“到了”
“这是?”
“我姑姑的住所,她很少住在乐坊里”
“啊”眼前水上长阁,水面风回,落花相聚。此刻雨停,清冷无比。“你不早说?”
尚星河轻笑“怕你不来”又向她伸手“走吧,”
入阁内,炉香檀几,斜窗外明水积花,林露滴响,蜉蝣爬起的波纹宁静清澈可见。
至里,一扇极大的精致的屏风,细屏上画的浅浅兰草,杜若芳芷。屏后一道精致的人影,坐着圆椅单手倚在桌几上,案上香炉里轻烟袅袅。
“姑姑”尚星河停在屏风外喊道。
“你还知道回来!”里面是一道极力气的声音,却又不显急促。
“姑姑,我带了一个人”
“又带了个什么小姑娘,这次我可不收了”
“姑姑,不是徒弟,是……是朋友”尚星河犹豫一番,果断开口。
“哦?”里面的人影走出来,一袭宝蓝色的华服,几支精巧亮眼的簪子盘上满头青丝,露出白皙的脖颈。桃花眼顾盼神飞,这是一个极美的妇人。
“什么人”她看了一眼尚星河身旁的听叶,眼神在她腰间折扇上停留了片刻。
“你是?”她微微蹙眉,脸颊润成一朵棉花。
“我姓冷,叫冷栀,姑姑安好,初次见面,直接登门,实在唐突”听叶微微欠身。
她不语,微微撇头。随即又转头确认道“湘西冷家?”
“正是”听叶也不加掩饰,一口回应。
“姑姑”尚星河欲打断
“你稍等”她撇头看向尚星河“你喜欢她?
想不到她会这么问,尚星河一时语塞。
她又转头看着听叶,“你可知,他”
“她知道,姑姑,我喜欢她,”尚星河打断她。
她面色一沉,“你们俩”
她一抬眼又道“冷姑娘,招待不周,你先回去吧,我与星河要好好谈谈,希望你能答应”
“好”听叶来时脑子里没想过任何事件,眼下也没想太多便走了。
“听叶”尚星河拉住她“你在外面等我好不好”
听叶转身婉然一笑“好”
“不是我拦着你,只是你的身份该怎样言明”
“姑姑,我从未干预过你的事,这次我不会退让”尚星河说完这些话,转身要走。
“你不明白吗?若是往昔你大大方方去求亲就是,如今你拿什么许人家的女儿”她喊住尚星河又一摇头冷笑道
“不过你们俩半斤八两,亡命之徒罢了”
“且快活几日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到头了”
“如今风口浪尖上,那个冷家的小姑娘指不定日子比咱俩还短”尚风铃又倚身坐了回去。
“姑姑!”尚星河有些怒意。
“我并不认为必须得是皇族才能给足人家面子,往事已去,我们如今普通人罢了”
“普通人?你就甘心做个普通人?作为尚氏王朝仅存的血脉说出这样的话,你着实愧对尚氏列祖列宗!”
“姑姑,尚氏已灭,再忆已无任何意义。”
“住口!男儿在世,当提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如今国破家亡,你无心复国,还这般随性懒怠,实在是厚颜无耻辱没尚氏。”
“姑姑!!!”
如何复?何以复?尚氏末年,君王昏庸,皇室猜忌,兄弟自相残杀,百姓易子而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自古国家兴亡,未有复者!尚氏皇族对尚氏子民有愧,于他们而言,尚氏皇族就应该血溅当堂,血肉模糊,以死谢罪,如今苟活至今,已是不该,已是罪该万死。姑姑!你到底明不明白呀!!!”
尚星河怒目圆睁大声喊出这些话后,他那亲爱的姑姑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仿佛在听一个及其残忍的故事。
他真的想把面前这个女人用力地摇醒。
一个王朝的陨灭,从不在皇室血脉,而在子民拥戴,子民心中有国,王朝就会存在,子民心中无国,即便昌盛荣耀消散也在片刻间。姑姑,你快些醒醒吧!
那段血色纷飞,哀嚎遍野的灰暗记忆,尚星河不愿再记起,也不敢再记起,于尚星河,于尚氏子民,那段可怕记忆足够所有人痛苦一生,是千万人的梦魇,是等不到光明的黑夜。他的子民――绝不能再经历,不能够,也不可以,他绝不允许。
一片宁静过后,尚星河大跨步走出门去
“星河”尚风铃叫住他
“真到那个时候,你可护得住她”尚星河未回头
我愿意拼尽全力……以命相互
心爱之人逝于眼前,这样的痛你可知?
听叶爬到树梢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这棵树是整个潇溪山最高的树,出去后第一次回家,外婆肯定高兴坏了,听叶颠了颠怀里的点心,整个枫霖最好的点心都在这了。
从树梢上往家的方向望去,红光一片。肯定又是太姥爷半夜练符,炸了不知多少坑,又是哪片林子遭殃?
远方红光忽明忽灭,烟火一般五颜六色的。听叶纳闷,这是研究出新符阵了?
须臾,听叶便察觉出不对劲了,远方的火芒时起时落,似有邪祟。略微不安,加快速度往家的方向赶去。
“冷眠卿,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一个黑袍一掌袭来,被一个鬼影拦下。黑袍又一掌直取命门,鬼影消散间,又几只鬼影前仆后继将他缠住。
数十个黑袍人分立一侧,打斗不休。“老匹夫!时至今日,你逃不掉了!”
轮椅上的枯槁老者,背倚苍苍夜林,光头皱皮,张嘴缺牙,凄惨瘆人地笑着,嘶哑有力的声音破喉而出“哈哈哈哈,老伙计们,出来晒月光呦――”
出来晒月光呦――
出来晒月光呦――
听叶听到了
一圈鬼手破土而出,指骨以一个奇异的姿势翻转,瞬间就现头颅,躯干,数个面目麻木的闭眼陈尸钻土出来。十三尸鬼再现江湖!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这么多年,也没散架。眼神一转,单手示意,十三尸鬼同时睁眼嘶吼狂嚎飞奔出去。
听叶在树上看着,那些个黑袍皆化出一柄长剑,排列布阵。蓄势待发,闻声而动后数十个黑袍齐舞长剑斩向尸鬼。
在地底长埋十几年,眼角的蛆虫尚在蠕动,皮肤褶皱里仍深藏着地底下的泥土和多少年的蝉蛹。如今重见月夜,它们格外兴奋。多少年的故事只在此刻剪影。
听叶在一身青衫隐在枝头,只这一秒,听叶便知道一切安稳的日子都结束了,那些描述过多少次的结局终于到来且永远都不会平静,不死不休。
湘西冷家冷眠卿在今夜重现人世。明天天亮之前这个消息就会插翅一般传遍整个世家,乃至整个江湖。
十多年岁月洗礼,他们再也不会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