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咱们说道,李自成的部队一路高歌猛进,打破了官军想要封锁闯军让他们无粮而亡的阴谋,明庭官员过于自信,以为李自成的部队全是残兵败将,毫无战斗力,几十万饥民很快就会拖垮他。但农民不会坐着等死,李自成的部队利用明廷几个督师、巡抚互不听令的矛盾,带着人马偃旗息鼓,杀进了洛阳城,在洛阳城中屠杀官吏,开仓放粮。本来已经暗淡无光的明末农民战争又一次到达了高潮。
然而进入河南的闯军的顺利并没有影响到同样是起义军,原来也是陕西农民军老八队成员,流窜在湖广一带的张献忠和罗汝才的部队。就在李自成的部队和李赤心会合,杀奔洛阳城时,张献忠正狼狈逃窜在湖广一带,惶惶不可终日。
崇祯十三年二月,李自成的人马还在商洛山一带打游击,躲避官军追捕时,张献忠已于谷城重新起义,自然便成了首当其冲的对象。三月,张献忠在玛瑙山被平贼将军左良玉击败,除了没有参战的张定国部在外打草谷没有太大损失外,他的老营精锐损失殆尽,甲胄俱失,军师潘独鳌被抓到武昌城收押,婆娘娃儿都被处死。张献忠不得不化整为零,与张定国汇合后,再也不敢和官军硬碰硬,加上左良玉嚣张跋扈,养寇自重,不听督师杨嗣昌命令,纵容张献忠,到了崇祯十三年末张献忠的部队已恢复元气,会同罗汝才入川,将官军主力绕着四川,画了个圈,官军却连农民军影子都没看见,张献忠就又带着人进入了鄂湘一带……
前文说到隘口的代理守备官赵志谦与起义军首领张定国交战不过三个时辰,就被张定国攻破了隘口城。赵志谦抱着降也是死,不降也是死的念头,成功得骗过了张定国,使得张定国放了他。张军的人走了之后。同样被张定国放了的县令陈方蕊和赵志谦合计着,如果城破被俘的信息传到了杨嗣昌那里,就算他二人没投降,杨嗣昌可能会拿他二人来顶久师无劳的罪,肯定会惹来杀身之祸。于是二人准备谎报军情,再利用关系上面给兜住。
然而在前往武昌城的路上,赵志谦和陈方蕊遇到了一群土匪被抓上二郎山。这群土匪看他们二人是官员,不敢再扣押,便放了他们。赵志谦与陈方蕊出了二郎山立刻马不停蹄地朝汉口赶。
几日下来,到了崇祯十三年腊月十八日左右,二人才行至九房钰官道,离武昌城还有将近三天的路程。
“尚文,咱们这次抽身出县,实在太失算了,怎么说,也应该让赵成跟着好啊!”行进在崎岖的官道的马车中,传出陈方蕊抱怨的声音。
“陈大人,生死自有数,若赵成跟随一同来,遇到二郎山上的人只怕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啊!”
赵志谦笑着抽了马屁股一鞭子道。
“说的也是,这些个贼人真是胆大妄为啊!”
“可不是?方圆十里,几个大山头都成了他们的啦,您看见他们在寨后开的那几亩良田吗?我看着,挺旺实,若是都成官家的,我营里那伙子懒兵该老老实实种地啦!至少军粮给够了,一个个就该听话不少。哎,说到这个就来气,他妈的,那张定国不过三四百人攻城,守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完蛋啦,哎!”
赵志谦脸上割着狂野的寒风,看着往身后奔去的草木,又狂抡了马屁股一鞭子。
“嗨呀!年轻人,有失败是正常的,实际上,咱们此次去报明真实情况,督师也照样赏我等啊!毕竟咱们把城给拿回来了……“陈方蕊看着他猴急的样子,笑着安慰道。
“谢大人宽慰,不过,学生有一问题想请教大人,不知大人可否一解?”
“且说无妨也。”
“学生上几日借着张贼查获的账簿,看到左、李、张等家大户的土亩、粮储其数目之大,令人瞠目呀!反观大人车驾與马,不及甚矣!“
陈方态闻言,看了看他,笑了笑,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本官不喜奢华,大户越级而尊,自神宗皇帝之后就是司空见惯的事,他们有那么多金银财宝,求个安慰也是正常。”
赵志谦听的出来他并不想说什么重点,有些犹豫是否继续问,却发现前方隐约出现一个小村落,村头上冒着滚滚黑烟和大股人马的砍杀声。
“不好!流寇!“赵志谦提住马缰,把住马头,心中下意识道。陈方蕊被急停摆了个咧咀正想问怎么了,也看见了前方黑烟滚的村庄,大惊失色。拍课拍志谦后背道:
“尚文咱又遇到流寇了?”
“只怕是啊!”赵志谦看着前方回道,“大人,咱们先下马找个地方身躲起来。”
已然是心惊肉跳的陈方蕊点点头,赵志谦遂扶着陈方蕊朝旁的草木丛中蹲了起来,再把马车牵入林中。
“尚文咱们这样走走停停,多久才能到啊!哎!这群流寇欺人太甚!”陈方蕊报怨道。
“大人,我怎么看那伙人的旗帜不像流寇啊!“赵志谦指着数百米外的高飘的旗帜道。
“平……贼”陈方蕊顺着看后,言道,“左良玉!是官军啊!”
“啊?官军?”赵志谦惊讶看着他。
“看来这左帅又让他手下人打草谷了呀!”陈方蕊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可下,静了下来。
“打草谷是啥?”
“这几年,朝廷拨不出款来犒赏打仗的兵,当兵的拿不了钱,只能用此法来免饷,也就是抢人呗。去年,九江周边几个县连县今都被乱兵给宰了,朝廷平叛又要仰仗这伙粗人,只能睁只眼闭一只眼啊!”陈方蕊坐在地上,叹了口气。
“天呐,官军啊!官军抢百姓?荒唐啊!荒唐啊!“赵志谦恍然大悟后不可思议地感慨道。
“哎!兵连祸结,这大明天下啊……哎,本官早就不想作这隘口县令了,找个地方,学那陶令也是一条路啊!”陈方蕊嘀咕道。
赵志谦没有作答,只抽身出了草,朝这村望去,思考起来。
“杀官军啊!杀官军!”从那山上传来一阵吼声,紧随着便是震天动地般的马蹄踏土声。
“铛铛铛!“山头蹿出了一条条黑线,一张醒眼的杏黄色大旗一展而开,然后就是成百上千的黑影从山上一涌而下,赵志谦脑中顿时反应出了一个想法:“流寇埋伏了官军”
未待他来得及细想,一团黑压压的人马转瞬间己包围了整个小山村,官军的旗帜在人海中已看不见影儿,眨眼间,他就分明看见几十个着黄甲、裹着方头巾的兵耷拉着头,投了降,周围一片惊呼高贺,只听得响亮的呼唤道:“三少爷万岁,三少爷万岁!”
“尚文,这是怎的,咋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人?”陈方蕊梦梦冲冲地上前问。
“大人,您没看出来吗?流贼缴了官军的械啦?”
“啥,啥?官军降啦?”
“您还不相信啊?大人您自个儿看吧!“赵志谦退开一步,陈方蕊上前几步,果见几个戴黑头中的流贼正在绑一群黄甲兵,
“哎,这官军最能打的左良玉都是这样子……”陈方蕊背着手摇摇头。
“看来今天是走不了。我去把里面的东西收拾收拾,幸好我出门带了几帐蚊帐,可以支起来当屋子睡一晚。”赵志谦苦笑道。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声打断了赵志谦的脚步,一个满身血渍的汉子从马上重重摔下,溅起一片土。
“救我,救我!”那汉子用微弱的声音唤着,赵志谦见状,张望四周一阵,正是犹豫。
“救……救我……”那汉子又虚弱得道。赵志谦见他的装扮,像是被追来的官军,“不好,定有追兵!”赵志谦心里一咯,“我得做个假象。”他看着两匹马,脑中闪过一个主意,“只能如此了!他快步上前朝马臀抽了几鞭子,那马顿时便受了惊,失了控,向前狂奔了而去。他又赶紧上车取下物件,又朝拉车的马抽了几鞭子,那马拖着车也狂奔了出去。
赵志谦赶紧抓起包袱,拖着汉子蹿入草丛中。他示意陈方蕊有情况,陈方蕊会意,连接过东西,趴下,二人屏息凝神,同注视着小径。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几匹快马便追了上来,看着地上的马蹄和车辙印,又不停蹄追了上去。
“当兵的,当兵的,醒醒!“陈方蕊摇着那汉子道。那汉子吃力得睁开眼,小声说道:“紧急,军情.送..武...昌……”未说尽,便落了气。
“兄弟!“赵志谦摇摇他道,用手一摸鼻息,没了气儿,人已走了,流了太多血。
“哎!”陈方蕊用手抹闭其眼,不忍再视。
“军情,什么军情啊?“赵志谦疑道。他遂在其人身上搜寻一遍,果得一竹筒,打开是一张小布条,一阅,竟是“张献忠疑兵武昌,实图襄阳”
此乃重大军情,他立马递与陈方蕊。陈方蕊阅闭,亦乃惊讶,
“尚文看来,如何啊?”看来咱们必须加紧了,咱们同乘我的马,绕道走吧!没准还能借此立功!”
他边说边将包袱打开,总装成个大包,系在腰上,又将竹简放于夹层之中。
“哎行吧!咱们俩这文武官是被朝廷给磨惨啦!”陈方蕊苦笑着起身,拿起了包袱。
“得,咱还是给这位壮士道个别吧!“陈方蕊问道。
“可他若不贪心钱财,被贼人埋伏也不会死于此,也罢!”他又自言自语,矛盾道。
赵志谦看他一脸矛盾的样子还有些发笑,无论他生前做了什么,死者为大,二人朝尸体拜了一下,将尸首丢在一块低凹的小洼里,盖了几抔土,然后二人登上马,急驰而去。
二人一路上又走了几十里到了太湖一带。官道通往武昌止一道,而他们绕道而行只能撞向一些有人踩过的小径,翻来下去,得到一些深山里人家的帮助指引,终于绕开了流寇的部队。然而过了潜山、太湖,临近黄梅一带后,他们正犹豫着是否雇个当地人一直领路,不再走乱绕,却走了十几里路除了篙草、空屋不见一人。
荆东鄂南,一至冬日,秋黄之叶亦落,又有寒风吹刮,林深潭凉,偶有几声野猿声啼其间,回响于洞山之内,不觉令人骨寒背凉。赵志谦和陈方蕊走着走着,都不禁悲从中来。
常年坐于案牍间的陈方蕊是受不了这劳骨之苦的,拉住了拖马的赵志谦道:
“尚文,歇会儿吧!吃点干粮。”
赵志谦也累了,点点头,便各自坐了下来,对着笔墨山水沉默着。
“尚文,你先前问本官,为何豪滑大户们积累如山,僭越而上,本官却不管。你想知道吗?”陈方蕊想了会儿,看着赵志谦笑着道。
赵志谦忙松下手头的油饼,拍拍手上前道:
“明公且言!“
“本官出身鄙贱,当初若不是顾大人垂青,万历二十六年的三甲才录了我,吾才得以至此。隘口虽不是交便之地,亦是富腴之邦,从商弃耕者多。每有商贾献金于前,吾念当日顾先生之嘱,便面红耳赤,不敢纳啊!”
“顾先生?大人所言是?”赵志谦问道。
“当是为魏阉许贼所害之顾公也!”
“哦?东林顾宪成?”
“当是也。”
“大人何以见得顾公啊?大人亦为东林党人?”
“算半个吧,庙堂之争,吾厌之,才从翰林院中出来,本官就卷入二党之争,后来我看东林看上去光鲜亮丽,背地下则是一片散沙,当初倒魏,有杨涟杨大人出头,一群人才敢和魏阉叫板。我料他们不敌魏阉,便早早辞别了顾先生,主动退隐,官至此也。哎,想当初,杨公、顾公柄权之时,东党之盛旺矣,如今却是个个营营苟苟,独专权柄。那些富滑大户,个个都与朝中之人有勾结,而朝中之人,又无个不是东党人,一味蒙蔽圣听,谄媚之人居多,公忠体国者少。先帝大行之前,曾再三嘱咐今上,不可滥用东林,当时世人皆称东林一脉乃文宗之派,是贤良之士,今上不知帝王之术,不知平衡,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官官相护,官商勾结。本官不过一个小县令,哪里又惹得了,只能听凭缙绅罢了。圣人讲,达则兼济天下,穷则善其身,吾不为过!“
赵志谦见他坦言至此,不觉有些感动,想来他快到知天命的年纪能和自己这样的后生如此掏心,便回道:
“想不到,大人身上亦有这般无奈啊。”
“国朝积弊至此,像我这种闲人人,能当个小官儿保持一方安宁也够了。恰好这次张贼屠了那几家大户,他们所屯军田也可乘势收回,以前,本官明哲保身,对他们睁一支眼闭一支眼,他们也知道收敛,我与他们也就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倒是全回来了。尚文,此番回县后,你就组织人重新开耕那些荒地,咱得把咱县头守好了,若再遇上了匪寇、左兵也好支应一下啊!”
赵志谦有些开心,上前作揖道:
“大人能有此想,英名啊!不过晚生还有一个问题,咱们县里止有三千二百多人,廪生竟有二百多名,当初连赵成都问过我有这么多秀才相公,为何此县民风仍是放肆奸诈?还请大人回答晚生。”
“哦,尚文初经人事,不晓也正常。大明开国以来,就尤重识乡学,有功名的廪生不但可以免除赋税,还可以每年从底库中拿钱以用于治学,开国之初,朝堂清明,切实就同太祖所想,的确帮了像我这样的书生学习。后来,你也可应该明白,世风日下,人人尚钱鄙礼仪,尤其是万历爷之后,朝廷准许了平民百姓缴钱享用华衣,凡是以前不许的,现在用钱都能买来。这就给那些世家大户们可乘之机,之前虽然也有些人偷偷更换了籍名,拿来偷税漏税,但毕竟朝廷没同意,还是不敢太放肆。可等神宗爷这一缺口一开,个个泼皮无赖们仗着乡里亲威的关系勾搭贿赂户房的手书,一人几十两银子不等就能篡改田亩,我们这些县官们都是从布政使司府里牵头过来的,来的时候是两袖清风,什么关系也没有,而衙门六房又是各家大户们把持着,底下人都是别人的人,谁还敢管偷税漏税?”说到动情处,陈方蕊一步一叹气,“哎,坐在这椅子上,无时无刻不得当心各方,无处不担心呐,做啥都得图个关系利益。对了,本官再给你讲啊,你之后同朝廷申功时一定要在你招安的流贼数里加个一番,不然你这流水花钱买来的官儿,做不了几天。”陈方蕊提醒他道。
“啊?为啥?”赵志谦一脸茫然,他还在之前的话中没有回过神来,他对大明朝的典章制度实际上并不是很了解,六房的人也就户房、兵方接触得多,这里面的蝇营狗苟之前也听说过,可从这一县老爷嘴里说出来,可就变了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