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没有一个冬天像今年这样漫长,冷的让人产生了错觉。
宋晞迟靠在医院天台的围栏边透气,呼吸都裹着一层白雾,身后有人进来,脚步声窸窸窣窣,是来取床单的护士。
对方也只是短暂的停留了一瞬间,便匆匆抱着东西下楼了。
工作已经到了收尾的地步,但谁都不敢掉以轻心。指尖的白雾逐渐升腾,挡住了他的视线。
宋晞迟已经很久没有抽过烟,或者说,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心慌的感觉了。
这种感觉让他格外的不舒服。宋晞迟长呼一口气,看了眼晴朗的天空,一切都如此平静。
可在这平静之下,谁又能预测到将要发生什么变故。
医院的走廊别起初来时显得的格外空荡,有些年轻医生结束任务便申请回去了。
儿科那边也很安静,大多数孩子都已经出院,剩下几个情况不稳定,还在观察期,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脱离了防护服,宋晞迟第一次觉得走路原来如此轻松。
陈子渊想他招手,小跑过来,笑,“迟哥,你申请写好了?”
“嗯,昨天刚交上去。”
宋晞迟身上还有股烟味儿,他闻到,故意挑衅说,“就这么想阮妹妹,还去天台抽烟,啧啧啧。”
宋晞迟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不是那么想跟他讲话。心里还是烦躁的紧。
陈子渊倒是笑呵呵地,心态好到不得了。他的离队申请昨天已经批准了,要比宋晞迟早走几天,好不容易能有件事儿是赶在他之前的,自然得好好炫耀一番。
可惜宋晞迟不理睬他,陈子渊一个人也懒得自讨没趣,话题一转,开始聊正事。
“话说,你们区那几个医生还没出来吗?”
宋晞迟摇头,烦躁地将长出来的碎发撩到脑后,闷声道,“情况不太好。”
这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阵儿。
宋晞迟心里闷得难受,实在不愿在想这些事情,破天荒头一次想着法子要换话题。但还没等到他出声,玻璃门那边传来声巨响,伴随着器皿砸在地上的清脆声。
他一惊,抬头看过去——
儿科。
总有人说,医生对于生/死看得最清,因为他们已经将此看的习惯,习惯成自然,那么再次发生时也就不那么心惊胆战。
这样的习惯背后,却是数不清道不明的心酸。
但宋晞迟却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愿意相信这句话。
整个房间里都是笑声,带着虚弱地颤抖,有年轻的人或者苍老的人,但没有一个,眼睛里挂着绝望。
宋晞迟已经提交了离队申请,所以他没有办法进入隔.离.区。陈子渊陪他一起等在外面,等里头检查的医生出来,隔着扇玻璃门,对他们微微摇头。
答案已经明了。
宋晞迟突然觉得腿上一软,他赶紧扶住墙壁,连话都说不出来。
陈子渊红了眼眶,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没办法了吗?”
那边的人摇摇头,转身进去了。
“迟哥......”
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儿,但脸上透露出分外疲倦的神色,叫陈子渊不忍心瞧。里头躺着的有他们的前辈,朋友,还有些刚刚毕业出来工作没多久的后辈。
他们好像是为了病.人专程来此,完成了任务,就不在乎自己的结局了。
门边躺着的年轻人是今天刚进去的,脸色铁青,带着氧气罩,扭头听身边的老人唠叨。似乎是聊得尽兴了,还伸手跟对方比划。
宋晞迟见过这个年轻人,他防护服上的名字写的格外周正,叫邹凯。在食堂外面困倦到不行,还不忘跟他说话。
多健谈的人,现在却躺在那里了。
宋晞迟声音被涌上来的情绪堵住,他使劲清了清喉咙,才出声,“他是因为什么?”
“之前被不听话的孩子在脸上挠了一道,本以为伤口处理的很及时,但还是出了意外。”
陈子渊颓废地抹了把脸,眼里全是泪,每句话都像在凌.迟.自己,“他刚毕业,前两天还张扬着说要回去跟女朋友结婚...”
实在说不下去了。
宋晞迟拍拍他的肩膀,通过透明的窗户看进去,年轻人哆嗦着手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戒指盒子,向周围人炫耀。
调侃的笑声传出来,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
外头阴云密布,狂风骤作。
第二天陈子渊离开的时候还是没躲过暴雨,天天嚷着要回家看老婆孩子的人,可真坐上返程的大巴时,心里却突然没了兴致。
宋晞迟知道他担心什么,故作轻松地安慰道,“回去别光顾着自己老婆,也帮我去看看浅浅。”
“自己老婆自己看。”
陈子渊没好气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个护身符,扔给他,喊,“这是我老婆求得,特管用。”
宋晞迟点头,拿着手里向他道别。
送走陈子渊,他也得回去收拾行李,因为隔.离.区的原因,他们这些提交了申请的医生全部都要在明天之前全部离开。
时间紧急,他甚至都来不及告诉浅浅。
他这次来本就没带多少,大都是家里人准备的吃的东西,也都零散的哄小孩儿用了。宋晞迟三两下收拾好行李,敲响了主任的办公室门。
他还是决定临走之前,再去看看同事们。
尽管是隔着扇门,他也愿意。
一夜之间,里面空出来很多床位,但朝气依旧没减。医生要比普通人更容易接受即将到来的悲剧,这种坚强像是刻进了骨子里,连最后关头都不肯让他们展现出丁点儿畏惧。
宋晞迟干巴巴地问旁边的护士,“通知家属了吗?”
“嗯。”
里头有人看见他,笑眯眯地挥手,喊道,“宋医生,要回家了啊?!”
他点头,拍了拍胸/口。
对方立刻明白,“我们没什么不舒服的,放心吧!”
宋晞迟歪头,瞧了眼门口病床上的年轻人,在食堂门口生龙活虎聊天的语气还在他耳边回荡,怎么也无法跟眼前这个削瘦到只剩骨架的男人对应。
他向里头的人示意,然后接通了内线电话。
那头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伴随着男人挣扎时发出的窸窣声,“宋医生?”
连说话都是被气音带出来的。
宋晞迟应了声,“嗯。”
那头是剧烈地一阵咳嗽声,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震出来。宋晞迟等了一会儿,听他的状态稍微好转些,才开口。
“你交给主任的戒指,我帮你带回去。只是戒指的样子太朴素了,小姑娘肯定不喜欢这样儿的,”宋晞迟声音哽了下,像在跟他聊家常,“等你回来,再去给人家买个好的。”
那头轻笑了声,“还是宋医生懂,我要能回去,一定给她买个特别漂亮的。”
“能回去。”
宋晞迟握着话筒的手骤然收紧,“相信自己。”
...
送医生的大巴最后一辆已经离开,宋晞迟缩在位置里,眼里满是泪。
刚刚要走时,里面的同伴向他挥手告别。
隔着一扇玻璃门,他们脸上都带着笑,仿佛在祝贺他走向新生......
02.
回C市的飞机只有早上一班,宋晞迟浑浑噩噩地出了机场,还没站稳脚,便被飞奔来的身影扑了个满怀,吓的瞌睡瞬间消失。
只是两个多月,他却像是有很多年没有见过阮浅浅一样,眼里全是贪恋。
“瘦了?”
“想你。”
答非所问,但都能明白。
阮浅浅眼里装着泪,随着她眨眼的动作骤然滴落。宋晞迟怀里全是她,朝思暮想的温度和触感,无数柔情涌上心头。
就在充满思念的吻即将落下来时,旁边猛地冲出来个声音,“哥哥——”
把两个人吓了一激灵。
宋晞迟不满地看过去,视线落在宋女士大红色的长裙上,满脸黑线,“你是来出席活动的?”
阮浅浅没忍住,“噗嗤”笑出声,然后瞬间装作严肃的样子,替宋女士打抱不平,“妈妈这么穿很好看。”
宋晞迟,“......”
按照宋女士的想法,他刚刚回来,自然要赶紧接回家好好养着。但宋晞迟跟她们商量了下,还是先去了邹凯家里。
来开门的是个很有活力的小姑娘,扎着高马尾,刚瞧见门口的宋晞迟瞬间害羞起来,连问都不问就往家里请。
宋晞迟礼貌地点点头,道,“我是邹医生的同事。”
“快,请坐。”
这家人都是格外热情好客的,一听他是自己儿子的同事,立马要去张罗着泡茶。
宋晞迟赶紧阻拦,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但该问的一句都不会少,这家夫人一边泡茶,一边和蔼的问,“你们这批医生都要回来了吗?”
宋晞迟垂下脑袋,心里莫名生出了胆怯,“是。”
夫人觉得纳闷,转头看向一旁略显严肃的丈夫,“那我们怎么没有收到凯凯的消息?”
紧接着转过头来看宋晞迟,“宋医生,你们这是分批回来的?”
宋晞迟低声应了句,在心里揣度了一番用语,说道,“邹医生他可能还要再呆一段时间。”
夫人大惊,“我看报道上说情况已经控制住了,怎么还不让志愿医生回来?”
该怎么回答呢?
宋晞迟实在不愿开口,他的到来,就是为这个幸福的家庭蒙上一层阴影。
可他不说,又没办法完成自己曾经答应过对方的事情。
整个客厅因为他的沉默彻底安静下来,四周只剩下时钟的滴答声。
连严肃的男人都挺直了身子,眼里满怀着期待看他。
宋晞迟抿了下嘴角,道,“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们。”
蓝色的戒指盒子,连带着一封信,安静的放在桌上。
三个人没有一个上前去打开它,眼里全部都在瞬间装满了恐惧,好像它放在那里,就是一个时不时可以爆.开的危.险.物。
阮浅浅和宋夫人没有跟着他上去,有些事,得他自己去完成。
等了没多久,阮浅浅便看见他推门出来。
脸上带了从未见过的颓废,宋晞迟高傲的样子,似乎只存在记忆里了。
他去了一趟,便将自己所有的傲骨都留在了那座陌生的城市,带回来的,只剩一幅承载着无数人期望的躯.壳。
阮浅浅心脏猛的攥紧,拿着大衣迎上去,所有的话都憋在喉咙里。
她有无数个问题,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身后的屋子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不用去猜,宋晞迟被她抱在怀里,眼泪断了线地往下掉。
两个人迎风相拥。
阮浅浅试探着开口,问,“阿迟,你很累了吗?”
宋晞迟摇摇头,呜咽道,“我只是想你了。”
这个城市的一切都还在继续,有人幸福圆满,有人生离死别。
他甚至已经分不清何时是虚幻,何时是现实。
可怀里这个人,让他庆幸自己还活着。
03.
没过多久,春天便到了,院子里粉嫩的花苞也开始绽放,到处都是早春温暖的气息。
云知小姐在家里憋了一个冬天,闹腾着要出去玩。
阮浅浅瞧了眼禁闭的卧室门,还是选择打电话让孙女士来将她接走。
家里的老人上了岁数,总是喜欢跟孩子混在一起的,过年时候没能来看云知,孙女士对她想念的紧。
但是瞧见阮浅浅疲惫的样子,她也猜了个七七八八,担心的问“阿迟还没有恢复过来吗?”
她摇头,长叹了口气。
他回来之后没几天,就得到了医院里同事过世的消息。
整个人变得异常消极,有时候半夜阮浅浅惊梦醒来,身边的被窝里总是一片冰凉,转出去找人,每次都能看见宋晞迟在阳台上抽烟。
浑身上下都被浓重的烟味笼罩着,说不透的颓丧。
阮浅浅狠不下心来责怪他,但又绝对不能看他这样继续消沉下去,总是要找点办法的。
将两个人送走之后,阮浅浅去超市买了些食材,想着他近几天不是很喜欢吃东西,自己做些好吃的,说不定就能改善他的心情呢。
但现实和幻想总是有区别的,阮浅浅看着自己手里的食材,再看两眼找出来的食谱,瞬间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她索性什么都不顾了,像林桐婕说的,做饭是个讲究缘分的事情,只要她跟食材的缘分到了,就一定能做出好吃的东西来。
阮浅浅捧着手里的西红柿,喃喃道,“给我点面子,今晚就指望你了……”
宋晞迟出来就瞧见了这一幕,好笑的靠在一边,也不出声打扰,就想看看阮浅浅自己能做成什么样子。
结果这个念头刚萌生出来,他就看到阮浅浅手边的碗马上就要被弄掉。
宋晞迟赶紧冲过去扶住,还把阮浅浅吓了一跳,“你怎么出来了,赶紧进去休息。”
宋晞迟瞥见那条还没处理干净的鱼,支吾声,“我来帮你。”
“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真的?”
“当然。”
不假思索的肯定回答。
宋晞迟对此十分怀疑,伸手将她鼻尖的面粉擦掉,宠溺的凑过去吻了下,笑,“我们一起。”
宋晞迟的厨艺向来比她好,阮浅浅也只能打个下手,最后干脆被宋晞迟抱着坐在大理石台子上,什么都不叫她做了。
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凑在一起做饭了,狭小的空间里,除了饭菜的香气,还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温馨。
阮浅浅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感觉鼻子酸涩,眼睛里又有泪水,漫上来。
她道,“阿迟。”
在油烟机的声音中,宋晞迟听不真切她的声音,于是纳闷的歪了歪头,回答,“你说什么?”
“我想下来。”
这台子本就不高,她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但在宋晞迟面前,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娇纵感。
宋晞迟也乐意宠着她,点头回应,“等一下哦。”
然后迅速将饭菜盛好,过去抱她。
这样熟悉的怀抱,带给阮浅浅的又何止只有贪恋。
或许连宋晞迟自己都忘了,从进了门开始,他连阮浅浅的发丝都没有碰过。
阮浅浅赖在他怀里不走,活像个讨大人欢心的孩子。
宋晞迟笑道,“要我喂你?”
“能这样吗?”
她显然当真了。
宋晞迟点头,“可以,浅浅说什么都可以。”
然后,还真喂位小孩儿一样送到她嘴边。
“以前大学的时候,我总是因为减肥不想吃饭,你就是这样哄我的。”
宋晞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起以前的事,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嗯。”
但是阮浅浅没再开口,低着脑袋不知道想什么。
宋晞迟碰了下她的鼻尖,笑着,“宝宝,吃饭的时候不要走神。”
还是没有应声。
他纳闷地凑过去看,瞳孔一缩,手忙将乱的将人抱到怀里,“怎么了?”
阮浅浅睫毛上都挂着泪珠,“我……本来想给你做些好吃的……”
宋晞迟没想到她因为这个哭,一边吻着,一边哄,“以后我来做这些事情就好,浅浅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才不要。”
阮浅浅哭的更厉害,连连摇头,“你不要总把所有的责任都拦在自己身上,平分给我,这样你也能轻松一些。”
宋晞迟明白她在说什么,动作停住,深邃的眼睛盯住她,终于露出些依赖。
他以为不说,就能不给阮浅浅平添无故的烦恼,但他忘了,怀里这个小姑娘同样也深爱着他。
没有人能对自己深爱之人的痛苦坐视不理。
阮浅浅捧着他的脸,无尽温柔,“阿迟宝宝难受的时候,也可以撒娇。”
宋晞迟听见她的声音,柔软却有力量——
“在我这里,永远偏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