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身披铠甲的有马喜兵卫急速飞奔,贴地快速移动的脚似能削平沙滩。背后传来随从们大口的喘气声。随从们上气不接下气,眼看便要赶不上有马喜兵卫了。
有马喜兵卫左边耸立着有史以来喷过几次大火的九州云仙普贤岳,普贤岳山脚下是一片广袤的沼泽地,在沼泽地中央贯通南北的大道上有上万兵卒正混战成一团。有马喜兵卫带领随从们奔驰在海滨沙滩上,想迂回包抄沼泽地。
他扭头看了一眼右边,右边海湾里漂浮着十几艘岛津家和有马家联合军的战船。战船正沿着海岸急速北上。
战船腹部蜈蚣般伸出无数木桨。最前边一艘巨大战船上,镇坐着两门神圣的大炮。随着雷鸣般的巨响,炮口不断喷出火焰,弹丸从有马喜兵卫和他的随从们头顶上空呼啸而过。
九州霸主龙造寺家军陷入沼泽地,一片混乱。北上中的战船瞄准陷在沼泽地中的龙造寺家军连续炮轰。
随着轰鸣地动,远处能看到肢体横飞、泥土飞溅。旭日图案的龙造寺家军旗大都倒下,没倒下的已所剩无几。
有马喜兵卫回想起半个时辰(约一个小时)前大将给全军下的军令。
“目标九州桶狭间。舍弃杂兵不管,直取敌大将首级!”
有马喜兵卫觉得与其拨开友军挤进沼泽地卷入混战,不如迂回包抄,从背后才能更快突入敌军中军,斩取敌将首级。但他们万没想到敌军溃败得如此之快。
真是悔不当初。
有马喜兵卫今年已虚岁二十七,早已迫不及待地要建立一番功业。
但后边的脚步声却越来越小,离有马越来越远。有马边跑边回头,他本想破口大骂,但映入眼帘的是一团东倒西歪跌跌撞撞的随从小兵。
这些人在体能上本就与鹿岛新当流免许皆传[1]的有马喜兵卫差距甚大。他们并未拖沓,也在拼命跑。有马知道这些手下其实并不慢,他呵斥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可是如此的速度绝对不行。
焦躁的心绪使得有马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再次回头,强装笑容,大声说:
“喂,你们可知我们家人人短命?”
听到有马喜兵卫问声,随从们抬起疲惫的头。
“你们这样跑,怕到不了敌人中军,我便会像家父般得膈食病(胃癌)一命归天!”
随从们的脸如路边野草突然开花般绽开笑容,大家的脚步随之多少轻快了一些。
“好哇,好样的!看右边,战船快要超过我们了!”
没有回应,只听见随从们踩踏沙地的脚步声更加有力。
航行在海上的战船顺风满帆,好似要与有马一伙人竞赛一般急速前进。
及至沙粒沾满大汗淋漓的脸庞时,有马喜兵卫和他的随从们跑到了一座被海潮侵蚀风化了的仓房前。从快要倒塌的墙缝中,能隐约看到人影。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好多。
那些人影似乎想逃离有马等人的视线。
“危险!恐有伏兵!”
一个持长矛的老随从,迅速挡在有马喜兵卫前边。
有马也觉得很有可能。
万一暗藏在仓房里的敌人持有火枪,那再向前十步便会进入敌人的射程。
可若担心敌人狙击,停止前进,派斥候刺探已来不及。龙造寺家的军旗已几尽倒下,岛津家和有马家的旌旗正有力地向前推进。
据传畿内[2]不假时日便要统一。去年操控织田家的羽柴秀吉[3]消灭了对抗势力柴田胜家。有马喜兵卫虽人在九州,但也隐约感到下克上的时代已将成为过去。
建功立业的机会越来越少。更令有马喜兵卫焦急的是他家人都短命,父亲和祖父都在四十岁前患膈食病死去。
他刚要下令进攻,不意却看到持矛老随从慈祥的面容。
这个从自己祖父时代起便给有马家持长矛的老随从,去年终于生下儿子,兴奋不已。老来得子,喜出望外,见人便说自己儿子如何可爱。
要是有伏兵,不仅自己,随从们也都难免受到攻击,定会有人丧命。想到此处,有马没有下定决心发布进攻命令。
但眼看立功的机会即将到手,难道就此放弃吗?
有马喜兵卫顺势拔出长刀。
他双手紧握刀柄,把刀刃朝向自己,这是鹿岛新当流起势持刀法。据说能挥去邪念,回归无心。
每次遭遇困难,如此持刀作势,便能给有马喜兵卫带来不可思议的冷静。
他感受到手下们的目光。虽在战场上还未建立功业,但到二十岁为止他从早到晚都在修炼刀术。有马的刀剑功夫,不仅随从,便是主君有马晴信亦另眼看待。
“好吧,能点狼烟吗?”有马边收刀边问。
“哦,有火种!”他话音未落,有随从应声回答。
有马喜兵卫看着远处的自军战船,又命道:
“点燃狼烟,向仓房发射鸣镝!”
狼烟和鸣镝是向大炮求援的信号。
“哦,要用大炮炸平仓房!”
“嗯,打不中亦可。仓房中伏兵听到炮声定会跑出来。”
立刻便有一股狼烟直升天空,同时鸣镝射出。鸣镝箭头的哨笛发出幼儿哭叫般的尖声从仓房上方穿过。
或许大炮正巧对着仓房方向,几乎同时,两门大炮喷出火焰。
“炸中了!”持矛老随从一声大叫。远远能看到人的手脚肢体随着墙体土块及木料瓦块一起飞上天空。
飞上天空的肢体瓦块在有马喜兵卫一队前方纷纷落下,好似要阻挡他们前进。但这些落下的肢体瓦块又怎能阻止他们前进?只要穿过即可。
“冲!”有马大吼一声,向前冲去。
但他边冲边觉得有些不对。他心里有些发慌。在冲过已被完全炸坏的仓房时,有马喜兵卫的脚被什么绊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脸上肌肉不由得一下绷紧。原来是一条人臂。
这不像是大人手臂。他停下脚步,低头细看。
四周到处都是炸断的手臂或炸烂的人头。
他顺手拾起一个,原来是一个只有胡萝卜大小的幼儿断脚。
有马喜兵卫惊恐地扭过头看被炸毁的仓房。倒塌的仓房里是一堆十岁左右的幼童尸身。被炸烂的身体中流淌出细小的肠胃。
留着刘海儿的小脑袋滚了一地。
一具尸身吸引住有马的目光。年龄似比较大,看似有十二三岁。小手捏着一张纸,纸上画着人在跳舞,墨迹未干。
此少年或许正在用画画来安抚惊恐万状的幼童们。
正沉思间,又听到大炮声响。虽在远处炸响,但有马喜兵卫双腿还是被惊得激烈一抖。
染料般鲜红的血液,溅在少年捏在手中的纸上。
红与黑两种颜色仿佛格斗般互相交织在一起。
(二)
昏暗的小房间里汉子们“丁”“半”的喊叫声此起彼伏。播磨国(今兵库县)平福村的一间小赌场里,汉子们围成几堆。有马喜兵卫的身影也挤在一堆人中。
他用皱巴巴的手捏着铜钱,大喊一声“丁”,扔了出去。
“还是丁啊!”
与有马喜兵卫相好的游女依偎在有马身边,用手耍弄着自己的长发,摇摇头。
“闭口!少打搅!”
有马喜兵卫瞥了一眼游女,又专注到扣着的色壶上。
他慢慢揭开色壶,色子一个是二,一个是三,和为“半”。
他只能呆呆地看着自己押上的钱全被收走。
有马喜兵卫如今已放弃了武士身份。
原因便在那次被称作九州桶狭间的岛原冲田畷之战。因有马喜兵卫用大炮误炸了躲藏在仓房中的众多幼童,有马的名头便与“杀童”这个不名誉的外号一起,很快传遍了九州。
有马喜兵卫虽只是个微碌小人,但因是主君有马晴信远亲,便更受谴责。因有辱有马家名声,他被赶出家门。杀童恶名流传各地,再也无人愿意用他。
他曾想以一身武艺另立门派,但因怕有污自己刀剑,无人愿与他交手。况且即使他另立门派,估计也不会有人愿入他的门下学武。
有马喜兵卫背负杀童恶人之名,虚度时日,不知从何时起,成为一个流浪各地荒村的赌徒,最终游荡到这个播磨平福村。
或有大额押注决出胜负,背后突然欢声大起。
随着欢声,有马喜兵卫听到外边雨滴拍打屋檐的声音。
“下雨了?”有马喜兵卫自言自语,同时感到一阵胸口疼。他脸不由得抽搐了一下,手按了按胸口,然后强咽一口唾沫,把恶心反胃的感觉压下去。
有马喜兵卫想起,父亲与祖父因膈食病而死时,也说胸口疼,也反胃难受。
他抓起一把钱想下赌注,但手却不住地抖动,放不到前面。游女不经意地用手掌接住钱。
“唉,也不知那孩儿还好不?”
游女头靠在有马肩上叹了口气。
“什么孩儿?”
“嗯,来这里时看到村里空地上立了个牌子,牌子下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孩。要是此时还站在那儿,会被雨淋湿吧。”
旁边有个赌徒插嘴道:
“喜兵卫,小心点!你来这村已有四年了吧?这女人想找新汉子了,小心她找到年轻汉子蹬了你!”
周围人哄堂大笑。游女皱了皱眉,没有言语,只是低下头又开始玩自己的发丝。
“牌子?写着什么?”
有马喜兵卫话一出口便后悔。他知道这女人除了铜钱上写的“永乐通宝”,什么汉字都不懂,想必连自己名字都不认得。
游女并没有在意,还在低头玩弄自己的头发。有马喜兵卫转回头,又去看人堆中的骰子。
摞在膝前的铜钱快剩一半时,赌徒们嘈杂的笑声突然停住了。
门口出现了一个汉子。惯于斗殴的赌徒们一齐屏住气,凝视着闯入者。
站在门口的汉子身材魁伟,膀大腰圆,喜兵卫初看以为来人身穿铠甲。木柱般粗壮的四肢上长满坚硬的黑毛,铁雕面具般黝黑的面孔,眼球裂缝般布满血丝。
巨汉缓缓挪了一步。前边几人挪开身子,让开路。巨汉像野狼确认自己势力范围一般,大步走进赌场。
“这厮是什么人?”
一个赌徒问有马喜兵卫。
“昨日才来赌场的生人。名字你也听过嘛,便是那个宫本无二斋呀!”
有马喜兵卫嘴里说着话,手却下意识地捏紧了钱,碰出几声不合时宜的响声。
宫本无二斋——外号无二。
宫本无二斋是统治备前美作(今冈山县)的宇喜多家重臣新免家颇有名头的食客武艺家。左右手分持十手和长刀,耍一套变相二刀流刀法。
虽为十手,但无二所持十手与捕吏手持的那种铁棍捕人工具不同。他所持的是一种像十字枪枪头那般,三个方向都是锐利刀尖的古流十手。
宫本无二斋本被称作“美作忠犬”,是一个忠实的剑士。据传因讨伐与主君新免家侧室通奸家臣时手段卑劣,使用暗器,遂被逐出家门,在外游荡,后被蔑称为“美作狂犬”。
宫本无二像要推倒人墙一般,横直往里走。脖子上挂着大小两个十字形状的器具。团扇大的是古流十手,左、右、下有三个刀尖,各套有革制刀鞘。还有一个小十字架在摇晃。
有马喜兵卫眯眼细看。那是钢镖吗?嗯,不对。
那是……
宫本无二脖子上挂的是象征天主教徒的十字架。
有马喜兵卫在故乡九州见过很多戴十字架的天主教徒,但从未见过如面前这个巨汉一般佩戴十字架的人。他不能想象无二是个天主教徒。这十字架定当是从被杀死的壮士身上夺来的。对,绝对没错。有马喜兵卫看出来了。
“打搅了!”
无二坐到有马喜兵卫身边,从怀里抓出一把铜钱,扔香钱般扔出手。
“当!”
随着命令般的一声大喊,无二宣布参赌。
“那,俺来个半!”
“好,俺也来个半!”
“俺用丁对!”
像要填补刚才的沉默似的,大家一齐扔钱进去。有马喜兵卫害怕落下自己也急忙下注。外边的雨像要呼应赌徒们的狂喊乱叫般,越下越大。
十几轮押赌胜负,三分之一的赌徒都换过时,趴在有马喜兵卫肩头的游女抬起头道:
“哦,便是那孩儿,傻站在牌子前边的那个!”
有马喜兵卫抬头看门口,不知从何时起,有一个全身淋湿的人站在门口。水滴从袖口和衣襟滴滴答答往下流。淋湿的衣服黏在身上,显出来人全身的肌肉。能看出虽肌肉不多,身体消瘦,但此人体格相当精悍。
“孩儿?在哪儿?”有马喜兵卫如此问,是因为站在门口的那人身材像个大人,他没有看出是个小孩。但与高挑的身材不符,他的脸庞显得稍圆,双颊颇有肉感,白里透红,长长的脖子上隐约快要长出喉结。
仅从面容看不过十二三岁。事实上刘海儿还没剃掉,显然还未到冠礼岁数。
少年脚不出声地走进来。他左小腿缠着红布,雨淋得快要松开,一块青黑色印记隐约闪进有马喜兵卫眼帘。
少年进屋站到无二身后。
便在此时,有马喜兵卫注意到少年右手紧握着一把坚硬的木刀。显然比一般的木刀长一大截。
如此长刀,这个少年能使得动吗?有马喜兵卫不禁惊讶。他暗想片刻,能使如此长刀的人,只能想起几个师兄的名字。
少年虽全身淋湿,但木刀和握木刀的手却是干的。
大概进赌场时只用布把刀和握刀的手擦干了吧。但到底为何只擦刀和手?
看着转动的骰子,宫本无二开口道:
“弁助,来晚了啊!事情咋样?”
赌徒们都扭头看那个被叫作弁助的少年。
“嗯,今儿还是没有对手!”
少年话音未落,宫本无二怀中便闪出一道白光。
“啊!”一个赌徒惊叫一声。
那道闪光好似穿过少年刘海儿遮盖的额头。
事实上有马喜兵卫也觉得少年头上中了白光。
而少年背后墙壁的光景,说明了这道白光其实是残像。
一把短刀深深扎在墙里。
少年上半身只是微扭一下,站立姿势与刚才几无变化。只是原本机敏的目光发生了些许变化,虽不大,却变得更为险峻锐利。
而无二却回过头继续看骰子,似乎对少年已完全失去兴趣。
他挥了挥手,似是说快滚。
少年稳重地点一下头,手中紧握的木刀却发出咬牙切齿般的声响。
“咦,你难道找小孩要钱?”
少年弁助走出赌场后,有马喜兵卫质问无二。
“你让他站在招牌底下,是逼他乞讨?”
无二只是嘴角微动,轻笑一声,没理有马喜兵卫。
然后掷了三四次骰子,输赢不少钱后,宫本无二浅黑色的躯体站起来,照例拨开人群,旁若无人地走出赌场。
“那父子俩疯了!”
赌场庄主手指玩弄着骰子,对有马喜兵卫说。
“你看过小孩身后立的招牌吗?那可不是要饭的那么简单。”
招牌上似乎写着希望与人展开真刀真枪、生死不问的比武对战。
“生死不问?”
“嗯,真是疯了!”
“咋回事?个子虽不小,可还是个没穿元服的少年哪!”
赌徒们惊讶地互望。
“那是宫本家家训。‘以武艺家之首级,为冠礼之祭礼’。”
坐在有马喜兵卫身旁的一个赌徒啪啪啪地拍自己的脖子。
“是啊,听说一定要在十三岁那年第六个满月日天亮前取一个武艺家首级。”
庄主用手指弹了一下骰子,骰子无力地转了几下,碰到有马喜兵卫的膝盖。
“第六个满月?那,还剩不到十天哪?”
刚要开始下注投赌的赌场众人,闻听此话一下便又陷入沉默。
“到下个满月,弁助那少年要是没砍到首级呢?”
庄主指一下扎在墙上的短刀。短刀刀身几乎全插进墙,仅留在外边的一点刀身似乎有点红色。或是刚才擦过弁助脸颊带上了血。
“那时怕不是短刀,而是要用长刀劈开脑袋了吧!”
庄主伸出头,悄声继续道。
“而且听说并非谁的首级都行,非得有名有姓的武艺家首级不可。”
庄主用手指使劲压了压太阳穴。
“那便是说老人女子大可放心。啊,好疼!”
一个赌徒想趁机摸一下游女大腿,手背被游女打了一下。
“咱们村也有武士或浪人吧?那少年咋没找谁比画一下呢?”
说明一下,这里无人知晓有马喜兵卫是鹿岛新当流免许皆传兵法传人。村人都以为有马喜兵卫是从远处逃命来的一个普通农民。
“嗯,没那胆量,或者怯生不敢开口?说不准他还觉得咱这播磨平福村没有自己的对手呢!”庄主道。
“掷骰子咱绝对不会输!”有人回应庄主的话,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或许,”依偎在有马喜兵卫身旁的游女迷迷糊糊道,“那小孩谁都不想杀呢。”
赌徒们的视线一下集中到游女身上。
“胡说!那可是狂犬的儿子!”
“你难道没看到那厮站在招牌底下的那一脸杀气?”
“一副嗜血如命的神态,专心挥练木刀。”
“俺看时他正在地上画着啥。定是想如何砍头呢。”
游女没理会赌徒们说什么,她抱紧有马喜兵卫手臂道:
“不是的,那孩子谁都不想杀。”
赌徒们用嘲笑否定游女的说法。但游女还是自言自语道:
“要么那孩子定是想亲手砍掉自己父亲的头。”
游女声音很小,只有有马喜兵卫听到。
赌场汉子们的笑声更大更高。抱着有马喜兵卫手臂的游女的手渐渐颤抖起来。
(三)
道路因前晚大雨而泥泞不堪,好似特意要使有马喜兵卫的每一步都刻印在大地上。
太阳眼看便要落山,天空逐渐显出血色。有马喜兵卫正在走向宫本弁助站立的空地。途中不见道路,只见树荫延伸。
最初进入视野的是长长的人影。躲在树丛里的有马喜兵卫看不到弁助。从舞动的人影上,能看出弁助正在专心舞动木刀。人影头顶上翅膀一般上下跃动的,应是额前的刘海儿。有马喜兵卫脑中浮现出当年自己命令开炮杀死的幼童身影。他用力摇了摇头。
太阳完全落下山去,人影也被阴影淹没,但木刀舞动的风声还是阵阵传来。有马喜兵卫闭上眼帘,侧耳静听。
少年不知挥舞了多长时间,至少有马喜兵卫来此已有半刻钟(约一小时),但弁助挥动木刀的风声却无丝毫变化。从木刀挥舞发出的飕飕风声中,有马喜兵卫能感到弁助以一敌万的气概。
(四)
有马喜兵卫与游女裹着草席相拥而卧。他翻几次身,是因为听到有人乱砸门。有马喜兵卫不由得抬起头。
“起来,有客吧?”
他摇了摇游女肩头。游女爱理不理道:“天都亮了,赶走吧!”
有马喜兵卫眯着眼看,确实光线已从墙壁缝隙透射进来。
“别敲了!有客呢,天黑再来吧!”
有马喜兵卫对着门口喊后,敲门声陡然停下。
“听这声,你是有马喜兵卫吧?”
有马喜兵卫蓦地坐起,因为这声音听起来好熟。
“终于找到了。是俺,年轻时一起习武的远山。”
“哦,远山兄啊!”
有马喜兵卫边叫边跳过游女,奔到门口。他匆忙挪开顶门棍。开门的手不停抖动。
门口站着十几个汉子。
站在最前的这个武艺家想忘也忘不掉,此人便是当年一起学鹿岛新当流的师兄。有马喜兵卫看了一眼远山腰上插的刀,是一把刃长二尺七寸(约八十厘米)的长刀。源于神道的鹿岛新当流与众不同的特征是使弯度不大的长刀。而此人则以能自如地操一把完全没有弯度,号称“晾衣棍”的直刀著称。
“好想师兄啊,师兄别来无恙?咱们有十年还是二十年没见了?”
有马喜兵卫寒暄几句,却发现远山只有一只眼。以前不是这样的呀。一定是在跟人决斗时失去的。
“我说嘛,谁能想到竟在如此宝地得见尊容啊!”
有马喜兵卫眉头不由得一皱,师兄说话显然带刺。为了不让师兄弟们看到游女,有马喜兵卫想拉上身后的门,面前却有一封书信塞将过来。
“这是什么?”
有马喜兵卫抬眼看远山,但见师兄单眼歪斜,一脸厌恶。
“师父给你的。”远山塞到有马喜兵卫手中,并无第二句话。有马喜兵卫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接过书信打开看。纸上的文字,弹丸般直击有马双眼。
“这……这是何意?”
有马喜兵卫抬起头问,可看到的却是师兄们的背影。他们正要走开。
“稍等!请稍等!”
有马喜兵卫一把抱住师兄,不让师兄走。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小人逐出新当流?”
有马喜兵卫用力抱住师兄,但远山并未停下。有马喜兵卫被拖倒。
“滚开!”随着师兄的一声大吼,有马喜兵卫腰间被踢了一脚。有马喜兵卫不由得松开手,蹲伏在地。不知何时起,自己已被远山师兄带来的十几个大汉团团围住。
“一个犯下杀童大罪的人,你还能自称新当流人吗?”
师兄骂出口的话,使有马喜兵卫瞬间僵住。
“不是吗?竟然还跟游女日夜鬼混!还有个习武人的样子吗?”
有马喜兵卫惊恐地抬起头,他看到的是师兄弟们冰冷鄙视的目光。
“原本要砍头除贼,清理门户。但我们还有急事,这次先饶你一命!”师兄不屑道。
有几人随声附和道:“对,杀你还怕脏我们的刀!”
“哼,我们这便要去报血仇,谁有闲空跟你扯!”
有马喜兵卫肩头哆嗦一下,因为他总怕被自己炸死的那些幼童的亲故找自己报仇。
“难道你以为我们专门到这破山村来是为了把你逐出师门?笑话!我们这次来的目的是要取宫本无二首级!”
有马喜兵卫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他惊得往后倒仰一下。
围在有马喜兵卫周围的人为自己的使命感到骄傲,他们不屑地哼笑。
“那贼人卑鄙地偷袭了我的刎颈之友本位田外记!”
远山的眼角往上抽吊。
“不光如此!”站在后边的几个人吼道,“那贼人猎打野兔般折磨死了美作后藤家我们的师兄弟们。”
宫本无二的主人新免家在转仕宇喜多家前曾仕美作后藤家。宇喜多大军攻打后藤家时,新免家只派出少数援军做样子,坐视后藤家被灭。那以后后藤家残党大都以新免家为仇。特别是宫本无二,因猎杀后藤家残党名震江湖。跟随远山来的这些人,大都是与后藤家多少有关的武士。
“听说无二那贼也在此村。哼,难道你以为我们这么多人来仅是为了给你传达师命?”
师兄扔给有马喜兵卫一阵如同箭雨般的话语后转身便走。其他人紧随其后。有马喜兵卫只能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师兄弟们远去的背影。
(五)
“哎,你说,这写的是啥呀?”
中午才起床的游女手指捏着有马喜兵卫早间拿到的信问。
“啥都没有。单是几句客气问候话。”
有马喜兵卫一口喝干从水缸中舀出的水。
“你又不认字,拿着也没用!”
有马喜兵卫说着伸手去夺信,游女却把手转到身后,鬼笑着不给。有马喜兵卫再伸长手去夺。然而尽管游女这次并未抵抗,有马喜兵卫却还是抓了个空。
举在空中的手臂不听有马喜兵卫使唤,不停地轻微颤抖。
一股莫名的愤怒从五脏六腑涌上心头。
“娘的!”有马喜兵卫怒从心起。同时随着一声“不得了啦!”的叫声,赌徒们哇地跑进有马喜兵卫房里。
“复仇了!宫本无二杀啦!”
有马喜兵卫并没感到意外,他见过师兄弟们。
他像要把心中愤怒的残渣全部排出似的,大口喘气道:“哦,好哇!无二死了,那孩儿便有救了。”
有马喜兵卫感到自己说的话,如吃了一口沙子,干涩难耐。
自己身为鹿岛新当流堂堂真传弟子,想救一个少年却要靠别人……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水缸上。
“不是,是反的!”
正拿着那封驱逐信玩的游女停住了手。
“你……你说什么?”
有马喜兵卫定睛看赌徒们,才发现赌徒们脸色发青,一脸恐慌。
“都死光了!”
有马喜兵卫心咯噔跳了一下。
“那十几个武艺家,一个不剩都被杀死了!”
十几具尸身堆叠在山道上,到处都是断手断腿。打眼一看还以为是遭到大炮轰炸,但细看那切菜般整齐的断面,便会知道毫无疑问都是刀劈的。
只有一个人五体没被砍断,还剩最后一口气。
“啊,还好吗?”
有马喜兵卫跑过去痛苦地问。远山师兄仅剩的那只眼也被戳瞎。
远山大口喘着带血味的气息,开始渐渐转弱。
他腹部被深深砍了一刀,刀口不断涌出鲜血。
显然对方是要把他作为决斗的证人故意没有一刀杀死。
“远山兄,我是有马!有马喜兵卫!”
有马喜兵卫在远山耳边轻轻叫道。师兄宽阔的眉头动了一下。
“啊,难道你是来助我吗?”
有马喜兵卫既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他只能默默地捏着师兄的手。
“别,千万别!你……打不过。快……快跑吧!”
远山师兄张开的口中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
“别看他只有一个人,别小看。逃走……也不丢人!”
如此说来,这么多人,都是被无二一人杀死的。
“惭愧呀!”
远山的脸剧烈抽动,血从被刺伤的眼孔迸溅而出。
“我们这么多人……竟然……惭愧……外记!”
远山师兄没能说完最后的话。失去气力的双手一下变重,有马喜兵卫差点没握住。
他急忙抱住师兄的腰。
有马喜兵卫双手抱在胸前,感受着残留在怀里的师兄的体温,缓步而走。
他走到立着牌子的空地。
空地上没有少年的身影。吃饭去了,还是去茅房了?
有马喜兵卫缓缓走向牌子,在少年站的地方停下。地面被踩得坚硬平整,到底要挥舞多少次木刀地面才能被踩得如此坚硬呢?
有马喜兵卫蹲下,用手摸地面,发现地上画着什么。画旁有一根一头有泥的小木棒。
地上画的是一幅画。狗、狸、兔等小动物穿着便服或小袖衬衣快乐地跳舞。
有马喜兵卫轻轻地抚摸着画——小心不要抹掉。不用想便知道是谁画的。那少年表情恐怖,当然谁也不敢到牌子附近来。
有马喜兵卫轻轻闭上眼睛。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十几年前被他炸死的幼童捏在手里的画。
一阵恶心,一股呕气从脏腑中反上来。他想咽下去,但咽不下去。胃里的东西猛地逆流到喉管。有马喜兵卫还是忍不住,手拄在地,吐了出来。
“混账!”
他对着地骂。还好,没搞脏少年的画。
有马喜兵卫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吐出来的污物里,混着一些红丝。
是血。
父亲和祖父也是这样。呕吐物里混有血丝后,很快便卧床不起,之后不到一年便死去。
有马喜兵卫握紧手。刚才还能感受到的师兄那点体温,不知何时亦消失不见了。
(六)
太阳升起前半个时辰,有马喜兵卫掀开盖在身上的席片。旁边躺着的是衣服大开,露出雪白肌肤的游女。轻轻起伏的清瘦肩膀,似乎停了一下。
有马喜兵卫悄悄爬起。他拿上藏起来的东西,把做了手脚的长刀插到腰间。
“你去哪儿?”
有马喜兵卫手抓到门插时,背后传来问声。
“哪儿也不去。睡不着了,出去吹吹风。”
背后传来冷笑声。
“想去跟那个叫弁助的少年对决吧?你想找死啊!”
声不大,却如闷棍直击有马喜兵卫心脏。
“你……胡说八道!”
“那,为啥把刀刃磨掉了?”
有马喜兵卫下意识地抓住插在腰间的长刀。自己做的手脚被她发现了。有马喜兵卫看到弁助画的画后,回到住处把长刀做了手脚,磨掉刀刃,把长刀变成没开刃的钝刀。
“你呀,定是找弁助那孩儿决斗,然后故意要败给他吧?你怕万一自己占上风伤了孩儿,故意在刀上做了手脚是吧?”
有马喜兵卫回头看,游女正看着自己。那双火枪枪口般黑黝黝的眼瞳,似要射穿有马喜兵卫。
有马喜兵卫想开个玩笑,但舌头不听使唤。游女目光更加尖锐,又开口道:
“你父亲和爷爷都是得膈食病升天的吧?你也命不长了吧?听你最近咳嗽声能看出来。”
“一个游女,你懂个啥!少掺和!”
游女的双眉瞬间深皱。
“狗眼看人低!游女才能看出来。”
游女目光炯炯,充满真情。
“你呀,当年打仗的时候把好多幼童杀了是吧?”
“你说什么?”
怪了,从没对村里人提起过此事啊!
“你以为谁都不知道呢。你每次跟我睡都做噩梦。你干了啥,从哪儿来,我早便知道了!”
游女的两个眼瞳更像火炮一般压向自己。
有马喜兵卫想赶快逃离这个游女。他背对游女,拉开了拉门。“绝情的王八蛋!”身后传来一声骂声。
不管她,继续走。
游女似乎在后边追来。
“别自作多情了,我才不会挡你的路呢!”
传来身体碰到木板的哐当声。
“你也说句辞别的话呀!你还算是个男子汉吗?”
有马喜兵卫听着游女的骂声匆匆跑起来。
背后还传来什么声音。
是女人的哭啼声。那哭啼声缠住有马喜兵卫的脚步和腰身,传进有马喜兵卫的心脾。
但令有马喜兵卫停下脚步,回头去看的踌躇也只有一瞬。
如果回头,自己的决心定当动摇。
有马喜兵卫咬咬牙,硬是甩开游女的哭声。
太阳正从眼前的山后升起。像是要冲进火红的朝阳,有马喜兵卫奔跑起来。
(七)
有马喜兵卫腰上插着打掉刃的长刀,站在少年的对面。缓缓升起的太阳,逐渐缩短着两人的影子。
时隔几年,又穿上鹿岛新当流习武服了!他用布带绑起神职用的白衣,下半身穿黑色裤裙,缠头布在头上紧缠两圈。
有马喜兵卫腰上插着长短两把刀。长刀虽已打掉刀刃,但重量几无变化。
而少年弁助则单手提着一把栎木刀,直视有马喜兵卫。上半身裸露的胸脯上有无数露水般的汗珠。
“在下鹿岛新当流……有马喜兵卫,敬请赏脸赐招!”
有马喜兵卫边拔刀边说。弁助皱了皱眉,或是因晨练被人打断之故。
有马喜兵卫不理弁助表情变化,他把做了手脚的长刀举到面前,摆出准备出刀架势。
但他却觉得有些怪。
若是从前,面对自己的刀刃定会切断一切杂念和迷惘,但今日却感觉不同。
心跳紊乱,呼吸不畅。
忽地眼前闪过一道影子。
举在面前的刀被弁助用手抓住。与筋肉隆起的拳头相反,握住刀的手指修长柔韧。
少年弁助用没握木刀的另一只手,随便抓住有马喜兵卫的刀身。
“干啥?你疯了?”
长刀对面,是一个眉头紧皱,怒气冲天的少年。
“少捣乱!”
随着一声断喝,有马喜兵卫感到弁助握刀的手使上了劲。犹如一阵飓风袭过,有马喜兵卫手上的刀瞬间被拿掉。
无刃的钝刀掉到地上,滚了一下。
弁助连自己的手都未看,便早已看出这是一把没开刃的钝刀了。
“别以为我还小便来逗着玩。想用玩具跟人玩,你还是去找游女吧!”
弁助说完连眼皮都没眨,便转身离去。
“且慢,弁助!”
有马喜兵卫叫道。但少年并未回头。
“请留步!请转过来,请与俺过一招!”
有马喜兵卫踉跄着走向弁助。
“我只跟有名有姓的武艺家打。”
弁助的话,止住了还想缠住不放的有马喜兵卫的举动。好比面前突然被挖了一条深沟,有马喜兵卫一步也不能向前。
少年一把拔起牌子。
想到哪儿去呢?
从弁助把牌子在膝盖上砸折的动作,有马喜兵卫知道弁助可能是下了什么决心,要离开平福村到别处去。
“求你了,跟俺来一回合吧!”
不论有马喜兵卫如何哀求,弁助都没停下砸牌子的动作。
“看这招!”有马喜兵卫撕破嗓子般吼叫一声,弁助终于停住手。
但并不是有马喜兵卫的哀求有了效果,而是弁助感到背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能让弁助停手,全凭有马喜兵卫此时唯一的一把凶器。他拔出腰间的短刀,一把插进自己的腹部。
闻到血气的弁助转过身来。
有马喜兵卫缓缓从自己肚里拔出刀来。
“想用钝刀决斗实属非礼,还请原谅!恳请少侠对决一回!”
有马喜兵卫把染血的短刀夹到腰带上,解下缠在头上的条带,裹在肚腹上,算是止血。只要打上几个回合肠子定会破裂。当然有马喜兵卫原本便没想打多少回合。
“胜了你也会死的!”
弁助嘴里咕哝着,眼睛却看着有马喜兵卫缠在肚腹上的条带。
有马喜兵卫感到穿在身上的白衣急速变湿。此时若是低头看,定能看到已成为血海的腹部。
“我命本已不长。与其被病痛折磨而死,不如——”
血从喉咙深处涌上来,有马喜兵卫不能再说下去。弁助低下头,沉思片刻。
“求你了!把我当作一个武艺家,当作鹿岛新当流的有马喜兵卫杀死!”
有马喜兵卫已快要失去意识。
好似从喉管涌上来的血逼出了这句话。
弁助缓缓抬起头。
两人视线对撞时,弁助双眸迸出熔化的铅水般的热气。
“在下,宫本无二斋嫡子宫本弁助!”
弁助缓缓向前一步。
弁助猛烈的气势,令有马喜兵卫全身兴奋地颤抖不已。
弁助虽与方才一般,还是单手随意地提着木刀,但微微下沉的重心有力地证明着他强烈的斗志。
“这厢有礼了!”
有马喜兵卫从怀里掏出那张纸,那是师兄塞到他手中的那封驱逐信。他用驱逐信擦了擦刀上的血后扔掉,驱逐信随风飘走。
已没有丝毫的犹豫和些微的杂念,有马喜兵卫把刀刃对准自己,摆出出招持剑姿势,作为对少年的回礼。
“在下,鹿岛新当流,免许皆传,有马喜兵卫!”
在拆开持剑姿势的同时,有马喜兵卫向前跨出一大步。
高举过头顶的刀划过的风声令有马喜兵卫回到从前。
但刀砍下的却是虚空。
少年向后跳了一下。
退后了一步?不对,避开了一步?
都不对,有马喜兵卫本能地断定。弁助高高举起的长大木刀进入他的视野。
——这家伙找了空子。
有马喜兵卫以为自己的头盖骨变成了大炮的炮弹。
脑里轰隆隆回响。
从剧烈晃动的视界,有马喜兵卫知道自己的头颅被木刀砍碎。
咬紧牙关!一定还未趴到地上。
至少最后再挥一刀。
想到此,有马喜兵卫失去了意识。
不知何时仰倒在地上,只能看到蓝天。没有一丝云彩的蓝天,飞舞着白色的东西,大概是鸟吧。或是刚才擦拭了刀身的那张驱逐信!
传来啃咬沙土的草鞋声。声越来越大,有人走到自己身边。
“弁助,干得好!终于完成了!”
是宫本无二的声音。
“我不会夸你干得漂亮,但俺深知狗急跳墙也须极其小心。现在便以这颗自称有马的首级,许你戴冠成人。”
能感到弁助的气息,但听不到弁助说话。他为何沉默不语呢?
有马喜兵卫想看看这父子俩的样子,但头却动弹不得。
“从此不要用弁助这个名字了。周游列国,再找强敌。”
无二接着给少年说了新名,让少年今后以大人自居。
犹如嘲笑升到天顶的太阳,有马喜兵卫的视界渐渐变得黯黑。
朦胧的意识中浮现出游女的脸庞。纤细煞白的手指,梳弄着黑发。
他想叫游女的名字,给游女道声别。
但不知何故,朦胧的意识中,却无论如何想不起厮混多日的游女的名字。像忘记了放置地方的书信一般,游女的名字也不知藏到了记忆的何处。
——宫本武藏
竭尽全力地呼叫,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少年新的成人名字。
“武藏,看你的了!”
想不起游女的名字,有马喜兵卫只好无声地咕哝着这句话,坠入黯黑深渊。
注释
[1]免许皆传:指师父把自己流派的绝招全部传给弟子。(本书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2]畿内:京都一带。
[3]羽柴秀吉:丰臣秀吉的曾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