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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无声漩涡 Silent Vortex(1)

1989年,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在瑞士巴塞尔召集105个国家和欧盟共同签署了《巴塞尔公约》,制定出有害废弃物(或其他废弃物)越境转移和处置等相关规定。1992年5月该条约正式生效,成为一部环境保护方面的重要国际法,目前约有170个缔约方。

作为第一大电子垃圾生产国的美国至今未加入公约。

——维基百科“巴塞尔公约”词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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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艘手工精细的木质帆船模型,规矩地摆放在玻璃展柜内,故意做旧的红褐漆色泛着亮光。周围并没有常见的全息场景,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手绘的硅屿及周边海域地图,可以看出,绘图者竭力展现当地美好风光,浓墨重彩得不甚自然。

“……这是硅屿的吉祥标志,象征着丰收、富庶及和谐……”

斯科特·布兰道出神地盯着船身,并没有留意解说员说些什么,那颜色与质地,尤其是张扬的风帆让他回想起昨晚宴席上的清蒸龙虾。他并非素食主义者或是WWF[3]的狂热粉丝,只是盘中凭空多出的第三只螯足及经过巧妙修饰的背甲让他心生疑虑。每当想到这背上增生节肢的“野生龙虾”很可能出自附近海域养殖场时,他便兴趣大减,只好眼睁睁看着官员们大快朵颐。

“斯科特先生,明天您想了解些什么?”林逸裕主任带着酒劲儿用方言问他。

助理陈开宗并没有纠正称谓上的错误,照直翻译过去。

“我想了解硅屿。”斯科特被灌了些白酒,但还清醒,他略去了“真实的”这个定语。

“好!好!”满脸通红的林主任转过头跟其他官员说了句什么,所有人大笑起来。陈开宗并没有立即翻译,过了一会儿,他说:“林主任说,一定满足你的愿望。”

他们在这间冷气强劲的硅屿历史博物馆里已经待了将近两小时,而且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解说员操着口音浓重的英语,带他们穿过明亮光洁的展示厅,经由古代诗文、政府函件、修复照片、仿制器具,用塑胶人偶装置的生活场景和伪纪录片,介绍硅屿由公元9世纪至今逾千年的历史。显然博物馆的布展水平未如理想,原本期望观众由鱼米之乡步入工业社会,再进入信息时代的意图,在斯科特看来,只不过是一间又一间沉闷乏味的遗迹陈列室,配合照本宣科的解说词,催眠指数几乎比得上军营里的教官训话。

陈开宗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就好像他才是个异乡人。斯科特注意到,陈开宗自从踏上这片土地,便一扫之前过分老成的漠然,恢复到一个21岁年轻人本应有的骄傲与好奇。

“……无与伦比……不可思议……”斯科特面无表情地称赞着,像台自动答录机。

林主任十分受用地频频点头,脸上的笑容仿佛塑胶人偶般凝固。他依旧穿着那件条纹衬衫,下摆塞进西裤里,不像其他的官员,他的腰身尚显苗条,少了些气势,却多了几分精干,站在身高接近一米九的斯科特身边,活像根登山杖。但他却能让斯科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口是心非。斯科特暗忖,这才反应过来昨晚林主任话里的含义。在来中国之前他特意读了一本傻瓜指南,其中有一条便是“中国人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往往是两码事”,他在后面注上一句“美国人也一样”。

主管领导一个都没有出现,或许昨晚的欢迎晚宴便是本次接待定下的工作指标,如果以干掉的白酒数目衡量,他们的表现无疑都远超预期。从林主任的推诿态度便可推断出,这次惠睿公司(Wealth Recycle Co.,Ltd.)的项目调研不可能一帆风顺,三大家族的关键人物根本不会露面,斯科特所能期待的最好结果,便是在当地政府精心整饬过的示范街区和工厂转悠一圈,品尝口味细腻清淡的茶点美食,抱上一堆旅游纪念品,登上滚回旧金山的班机。

可这正是惠睿公司派出斯科特·布兰道的原因,不是吗?他棱角陡峭的脸上泛起笑意。从加纳到菲律宾,除去艾哈迈达巴德的意外,他从没有失手过。硅屿也不会例外。

“告诉他,下午我们去下陇村。你跟他谈。”他俯身迅速交代陈开宗,接着双唇紧闭,挂上一副不置可否的微笑,望向四周。陈开宗见状,知道老板动了真格,忙跟林主任交涉开来。

这座博物馆太明亮、太干净了,如同它所记载的那些被粉饰和删改的历史,如同当地人想向外人展示的硅屿另一面,带着一种虚假而肤浅的技术乐观主义。在这间房间里,不存在《巴塞尔公约》,没有二噁英和呋喃,没有酸雾,没有铅含量超标2400倍的水源,也没有铬含量是EPA[4]临界值1338倍的土壤,更没有在这方水土上艰难生活的人们。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他还记得陈开宗面试时说过的这句话。

斯科特摇了摇头,那努力保持友善却相持不下的声音大了起来。如果对方使用的是标准普通话,或许他还可以借助翻译组件进行直接对话,可那是一种带有八个声调及复杂变音规则的古老方言,他只有借助恺撒陈,也就是陈开宗的特殊技能。这也是他们聘用这个波士顿大学历史系毕业生的最主要原因。

“告诉他,如果有意见,”斯科特的视线落在一张合影上,他努力辨识着之前在资料上出现过的人物,在低速区没有外接数据源,那些黄色面孔看起来完全没有分别,“我们会让郭厅长直接跟他谈。”郭启道厅长隶属省生态环境厅,是晋升下届国家生态环境部副部长的有力人选,这次招标的短名单多半出自他的授意。

狐假虎威。中国自助游傻瓜指南上的另一条诀窍。

争论停止了,林主任一副落败的模样,显得更加瘦小,他揉搓着双手,比起郭厅长的威胁,他似乎更担心完不成眼下的任务,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努力摆出笑脸,凭空吼了一嗓子,然后自顾自朝出口走去。

“吃饭去。”陈开宗咧嘴微笑,露出一副典型东岸优等生的胜利表情。

希望这顿不会再出现“野生龙虾”之类的危险食物。斯科特经过帆船模型时不禁担心,但同时又十分高兴能够尽快离开这座充满伪装,同时无比阴冷的博物馆,就像这艘木帆船,它与这座垃圾之岛之间,也许仅仅剩下文字游戏上的联系[5]。

他戴上3M特护口罩,穿过门口冷气凝结的白雾,进入一片潮湿耀眼的热带日光中。

白酒换成了啤酒,但这丝毫不能减少斯科特的担忧。这家餐馆的卫生条件看起来甚至还不如昨晚。被命名为“青松”的包厢里,旧式空调如蜂巢般轰鸣,但仍然清除不掉空气中异样的臭味。墙壁上湿了一片,像是某块未被开发的黄色版图,桌椅倒是很干净,或许是因为刻意选用了不容易显脏的深色板材。

菜上得很快,陈开宗兴奋地向斯科特介绍各道菜的名称、原料和做法,他诧异7岁就离乡背井的自己仍能回忆起当时的味道,似乎只须跨过一个太平洋的距离,便能穿越十几年的时光。

斯科特毫无胃口,尤其在了解到鸭肝、猪肺、牛舌、鹅肠及其他动物器官的炮制方法后。他选择了白粥和汤,至少看上去不像是富集重金属的品类。他遏制自己掏出即时检验芯片的冲动,由于信道管制条例,在这个低速区域内无法接入加密数据库,也就无从判断各种食物、空气、水以及土壤的成分及危险程度,增强现实更是无用武之地。

林主任似乎看出他的疑虑,指着窗外街道上来回运水的电动三轮车,说:“这是罗家的饭店,连水都是从9公里外的黄村拉来的。”

罗氏宗族掌握了硅屿80%的高端餐饮及娱乐场所,背后的经济支撑是当地规模最大的电子垃圾拆解工坊群落,其中之一便是下午他们所要探访的下陇村。由于罗氏宗族的强势地位,所有经香港葵涌码头转运入境的集装箱均由他们优先选货,剩下的批次再由其他两家分吃,长此以往形成马太效应,甚至能够影响政府的决策。三大家族实际上已成一家独大。

斯科特思考着林主任话里暗含的意思。吃别人的嘴软,拿别人的手短。他对这些中国式的语言艺术开始感到恼怒,似乎每时每刻都得进行解密运算,但密钥却随着上下文语境变幻莫测。他决定保持沉默。

“来来来,喝!”这是打破餐桌尴尬的最有效方法,林主任招呼着高高举起泛着白沫的酒杯。

酒过三巡,林主任的脸变得通红,经过前一次的教训,斯科特开始警惕起来,尽管中国人说“酒后吐真言”,但对于林主任来说,似乎又是另外一回事。

“斯科特先生,我斗胆说一句,请您不要见怪。”林主任拍着斯科特的肩膀,吐着酸臭的酒气,“我林某人并不是要从中作梗,妨碍你们的调研,我有我的苦衷。只希望你听我一句劝告,这个项目成不了,你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为妙。”

陈开宗翻译完看着斯科特,他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快。

“我完全明白,大家都是各为其主。你也听我一句,这个项目对所有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什么条件都可以谈。如果成了,就是东南区域的第一个示范项目,这可是国家循环经济战略的重要一步,少不了你的一份功劳。”

“哈。”林主任冷笑一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起来真有意思,美国人把自己的垃圾丢到别人家门口,然后一回头一转身,说我来帮你们打扫卫生,说这都是为了你们好。斯科特先生,这又是什么国家战略?”

这句话的锋芒让斯科特一怔,眼前这个中年人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官僚中庸,他斟酌着自己的回话,努力显得诚恳。

“世道变了。循环经济是个千亿美元级别的朝阳产业,甚至掌握着全球制造业存亡的命脉。硅屿具有先发优势,转型难度比起发达国家要小很多,也没有政治和法规上的包袱,你们需要的就是技术和现代化管理,提高效能,减少污染。现在东南亚和西非都是热点地区,大批热钱和公司涌入,想要分一杯羹,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在什么地方,惠睿的条件都是最好的,包括对所有提供帮助的人士,我们从来不吝于回馈。”

斯科特在“回馈”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脑海掠过菲律宾官员索贿时的嘴脸。

林主任没有想到这个美国人会如此直接,丝毫没有他所习惯的虚与委蛇和假大空。他把杯脚在桌上顿了顿,说:“难得您这么直爽,我也把话摊在桌面上了,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信任的问题,本地人连外地人都信不过,更别说美国人了。”

“美国人和美国人可以很不一样,正如中国人和中国人,我看得出来,你跟他们不一样。”斯科特祭出放诸四海皆准的一招。

林主任死死盯着斯科特,浊黄的眼睛中布满血丝,似醉非醉。终了,他仍是哼了一声,说:“你错了,斯科特,所有中国人都是一样的,我也不例外。”

斯科特惊讶地听到林主任第一次直呼其名,但更让他惊讶的是接下来的问题。

“你有孩子吗?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

在斯科特有限却也绝不贫乏的中国社交经验中,大部分中国人会谈论国际政治及世界局势,一部分人会聊生意,少数人会提及宗教或业余爱好,但却从来没有一个人主动提起自己的家庭,更不会发问。他们就像是天生的外交家,心忧天下,情系苍生,却刻意隐藏自己的日常角色,父亲、儿子、丈夫或者兄弟,似乎对他们而言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两个女儿,一个7岁,一个13岁。”斯科特掏出钱包,把里面磨损的照片给林主任看,“这照片有些年头了,一直没换过。我的老家在得克萨斯州的一个小镇,有点荒,但年头好的时候还是很漂亮的,你看过《得州电锯杀人狂》系列吗?有点像,但没那么恐怖。”说完他自己笑了,陈开宗也笑了。

林主任摇摇头,把照片还给斯科特:“长大了一定是美人儿。我只有一个儿子,今年也是13岁,在上初中。”

停顿。斯科特点点头,似乎是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却也没有更好的接话方式。

“我们这里的人,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子女离开家乡,越远越好。我们老了,挪不动窝了,但年轻人不一样,一张白纸,怎么画都行。这个岛没救了,这里的空气、水土和人,已经跟垃圾浸得太久,有时候你都分不清,生活里哪些是垃圾,哪些不是。我们靠垃圾养家糊口,发家致富,赚得越多,环境越糟糕,就像拽着一根套着自己脖子的麻绳,拽得越紧,越透不过气来,但是你一松手,下面就是陷阱。水太深了。”

陈开宗并没有马上翻译,他似乎激动起来,用方言跟林主任争辩了几句,林主任只是摇摇头。

“这正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我的父母跟你一样,一心让我离开家乡去大城市,但等到我真正踏入社会之后才明白,责任一直在那里,在每个人肩上,你可以背过脸去假装视而不见,你也可以直面它,改变它。一切取决于你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

好一套好莱坞的陈腔滥调,斯科特明白,他并不指望从林主任身上得到多大的支持,但此时此地,少一个敌人就是多一个朋友。

“太难了,”林主任依旧摇摇头,“我仔细读过你们所有的投标文件和建议书,技术方面我没有发言权,但惠睿在绿色回收行业处于领先地位,而且你们提出的环境重塑计划确实很有吸引力。唯一的问题是,全岛几千家手工作坊将被取缔,进口的原料也将统一由你们进行分类拆解加工,你知道这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斯科特自然明白“他们”指的是谁。罗、林、陈三大宗族,几乎垄断了硅屿全岛的电子垃圾回收处理生意,每年上百万吨的消化能力,十亿级别的产值,这么大规模的产业升级涉及的利益再分配必然是赤裸裸的,甚至是血淋淋的。

“我们将创造上万个社会保障齐全、环境绿色的工作岗位,而且通过惠睿高效的回收技术,将大大减少拆解处理过程中的损耗,至少在目前产值规模上再提升三成。最重要的是,我们将拨出专项资金,帮助硅屿全面整治环境,还你一个蓝天白云、绿水青山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