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沽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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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紫玉山庄(十)· 恩怨离合道不清

让人们相信一个已经被认定为杀人犯的人并没有杀人很难,但让人们相信一个此前并没被认为是杀人犯的人杀人了却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这就好比你跟一个人说“我没说谎”他十有八九会持怀疑态度并长久地审视你,但如果你告诉他“我其实说谎了”他则会暴跳如雷地质问你:你为什么要说谎骗我!

因此剑香首先张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急着同众人解释“朱鹊不是凶手”,而是:“柳竹君是我杀的。”在这句话说完后,她又追加了一句:“小女子正是此事的其中一个亲历者,也是亲手杀了柳竹君的人,如尘斋剑香。”这么两句话说得十分平淡,尤其是关于柳竹君的死,语气中甚至还带着一种轻松,仿佛她讲的并不是一桩“人命案”而是平平常常的家长里短,又或是她压根没拿柳竹君的一条命当回事。

当然,可能眼下堂上一众英豪中其实也并没有几个人真的把柳竹君一条命放在心上,他们在意的只是江湖公义,柳竹君甚至昆仑派本也与他们非亲非故,换句话说,就是江湖上常所谓“天下人管天下事”其实管的不是事主本身的事,而是那位事主身上发生的事情放在江湖之上从情理和道义上是不是说得过去,而最重要的还要看这件事是不是轰动整个江湖的大事,只有真正轰动的事情才会引得这么多人去管,毕竟默默无闻做一百件小事不如轰轰烈烈干桩大事出名快、杨威广。也就是说,这柳竹君如果不是传闻中所说为朱鹊所杀,而是被别人杀的,他们也会来管,因为柳竹君是柳天阳的儿子,柳天阳是昆仑派掌门。

只不过,眼下亲口承认杀柳竹君的人居然是剑香,那个如尘斋的头号女杀手,这么一来可就有点难办了。难办有三:一是杀手本来就是杀人的,这一点从江湖道义上无法指责;二是剑香为何要杀柳竹君,一个人如果是被某个职业杀手杀死的话,那就一定有其必然原因,因为职业杀手不会在不收到钱和不得到上头指令的情况下随便杀人;三则是剑香是如尘斋的人,如今这里的群豪中单纯从武功上还并不怕剑香的倒也有不少,但不怕如尘斋的却委实没几个,所以谁也不会像之前对待朱鹊一般敢那么明目张胆地找剑香麻烦。

如此一来,剑香倒是能够不受任何搅扰和打断地将柳竹君如何借朱鹊之名干下许多奸淫之事,朱鹊又如何出于同门之情无法下手惩戒,她剑香又是如何替武林惩戒了柳竹君而后又巧妙嫁祸给朱鹊。只不过,整件事情中,剑香也略带了一些杜撰和隐瞒,比如她和朱鹊的关系当然不会告诉堂上众人,而她杀柳竹君原本为机缘巧合之下的一怒出手也被她说成是被某个神秘人士委托,并且该神秘人士为了自身不被暴露还要求她动手时最好能隐秘行事,但由于当时的具体情况已不容她隐秘,机缘巧合下她便干脆嫁祸于朱鹊。

这些事若朱鹊自己道出绝对毫无说服力,就算子玉公主代讲也未必真能令人信服,充其量是群英瞧在她公主的身份和面子上暂时不会造次,但眼下这些都是由剑香所讲,剑香不怕众人不信,就算真有人不信,当她说过这句话后,不信的也都变成不敢不信了:“如尘斋的人说话从来不做假,若说这人是我杀的,就绝不会是别人所杀,若说今晚要你命,你绝不可能还见得到第二天的日出。”

现如今在江湖上有三个名字是当你听到之后就会七魂去六魄的,肖战、剑香、血盟七鹰。血盟七鹰残忍,肖战恐怖,剑香……剑香则说不上为何,这名字单念出来其实一点都不会令人害怕,但当人们听说自己面对的女子是剑香时竟反而会比听到前两个名字更绝望,对,剑香带给人的感觉应该就是绝望,因为她稳定,她言出必行,她不仅和肖战、血盟七鹰一样从未失手过,她还有一个对于主顾而言绝对的优点:准时!她的剑就好像阎王的判命簿,说准三更取命,断不会早,也绝不会迟。

更何况,杀死昆仑派掌门人独子柳竹君这种事,通常不会有人没事闲的往自己身上揽,别说杀的是柳竹君,你就随便杀个昆仑派弟子试试,想那昆仑山虽远,却远不过昆仑弟子抱团追杀一个仇人的决心。

但剑香不怕。剑香之所以不怕,原因比较复杂。

其一,她怎么都算半个昆仑派弟子,因为她的剑法有很多都是当年在沽酒楼时朱鹊教的,虽然她没拜师,但朱鹊作为昆仑派的下山弟子并且又是掌门人师弟昆仑派总教朱天声之子,他有权在不正式收徒以及不传昆仑独门绝学的前提下传授昆仑部分武艺及剑法,而受艺之人虽不算昆仑入室弟子但在名义上属昆仑一脉,仍需在昆仑弟子名录上登记在册,只是不受山上人管辖而直接由其授艺人监管。这也是昆仑派虽地处偏远却弟子遍及天下的主要原因,相较而言,武林其它各大门派则很少有如此开放的授徒形式,即使有,也都是掌门人或身份地位较高的长者在江湖上行走时因一时兴起而为。是以,江湖上很少有人愿意得罪或招惹昆仑派的人,因为你真不知何时何地就能撞见个昆仑弟子,历来江湖上都流传着这么句话:宁犯少林武当,莫惹昆仑一方。所以,这归根结底还是昆仑派自己人杀了自己人,这算是内部矛盾。

其二,剑香同时又是如尘斋杀手,杀手当然是专门杀人的人,具有其特殊性,杀手杀人基本上不会带有自己的主观性,完全就是工作,不管杀谁那都不需要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有人给钱了。因此,对于杀手而言,虽然看起来仇家遍天下,但实际上一个仇家也没有,你家有人被我杀了别找我,谁请的我你找谁去,你当然也可以找杀手去替你报仇。杀手这种逻辑很简单,而江湖上大部分人于此也基本接受,谁也不会较真到去找杀手的麻烦,因为说不定哪天你也可能会需要杀手去帮你解决些事情。另外,剑香又是如尘斋的人,历来只听说过如尘斋的人去杀人,没听说过谁敢来杀如尘斋的人,这真是躲还躲不及呢!

其三,剑香是女子。一个女子亲口说出一个男子是个淫贼、采花大盗,然后自己亲手杀了他,恐怕这世上没有几个人会不信,而且也没有人会提出异议。就算是昆仑派弟子,在没有查清事情真相之前,恐怕也不能轻易来找剑香寻仇了,毕竟,掌门人儿子固然重要,但昆仑派的名声则更加重要,如果真为了一个采花大盗去寻仇,那不成了“名门正派包庇淫贼”了么。

综上所述,剑香一点都不怕自己把真相讲出来会受到连累,她在此之前一直不去帮朱鹊在江湖上澄清,一方面是还在记恨朱鹊,一心想要拿他出出气,让他身败名裂,但过了这么久之后,尤其是此前在洛阳城外用匕首戳了朱鹊一记以后,早已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另一方面,要想澄清这件事,也的确需要一个合适的场合,需要武林各派明白事理的人在场,然后还能听她仔细地娓娓道来才行。

“这么看,我们一直以来还真是错怪朱鹊兄了。”说话的是一直粘着萧十弦站立的佟十郎,他说完,看看萧十弦,继而叹道:“唉,这可真是要向朱鹊兄道声抱歉了。”他这话其实并非说给其他人,甚至都不是说给朱鹊,因为本来到目前为止朱鹊都还没现身,这话完全就是说给萧十弦一个人的,他真正觉得抱歉的并非此前和天下英豪们一样误会了朱鹊,而是抱歉把沽酒楼想得不太好一听说萧十弦是沽酒楼的人之后立即表现出十分震惊的神情。

萧十弦当然心知肚明佟十郎什么意思,嘴角一瞥,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却不跟他打话,而是接过他的话朝堂上群英道:“是的,今天在场的各位英豪都是明事理识大体的,之前有些误会,大家对惜花使欲杀之而后快,这在所难免。如今话都说开了,而且是当事人亲口所说,那冒惜花使之名四方为恶的畜生柳竹君也已被剑香姑娘所杀,看来如今各位也可还惜花使清白了吧。”这话只把许多在场英豪都说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好半天无人吭声,各自低着头,不时彼此眼神交流一下。

萧十弦见大伙都不言语,便轻笑一声,又自接道:“至于剑香杀柳竹君,而柳竹君到底该不该死,这是人家昆仑派自己的事,咱们外人就不必费心了。”她说到“外人”二字时,颇有深意地朝剑香眯了下眼,似这其中还含有其它意思。

剑香又怎会不知萧十弦啥意思,她分明就是暗示:其实这不过是朱鹊和剑香两个人的事。那“外人”表面上指除昆仑派弟子以外的人,实际是指除朱鹊剑香二人以外的人。剑香抿了抿嘴,却并不去接萧十弦的话,这的确也不好接,何况此时此刻她并不想再同萧十弦她们这群人纠缠,她此番实是奉命来寻肖战的,刚巧遇到大伙议论起朱鹊,便顺带先给朱鹊洗脱了罪名。另外,她也的确想看看朱鹊到底在不在这里,只不过进来这大半天,似乎并未见到这个令她又爱又恨但最终还是爱战胜恨的人。

“既然今天剑香姑娘也在,”说话的仍然是萧十弦,一听她这口气,剑香心下一紧,不知此番这诡计多端的萧十弦又打什么主意,少不得朝萧十弦瞪去,只听她继续道,“我倒临时有个不情之请了。”说着,先抬眼朝群英扫了一下,然后看看子玉公主,最后看回剑香:“方才咱们已经议定护送公主的人选,眼下看来,剑香姑娘来得正是时候。之前我就在想,公主身份尊贵,一行人中虽然个个武功高强,奈何全是男子,总是不好贴身保护公主,想公主晚间就寝时,房内总归还是无人照应。因此……”

“你是想叫我也跟他们一道?”剑香情急之下脱口打断了萧十弦,之后皮笑肉不笑地瞪一眼萧十弦,说:“我才懒得理会你们这劳什子事情,我只来找肖战,同他说完事我便走。”同时朝肖战递了个眼色,肖战会意,显然这是他们那几个组织之间的事情,不便在这里讲。

萧十弦却急忙接道:“那倒无妨。总归肖战也是要跟着子玉公主一道的,你同他有什么事,此后你二人有大把辰光。”说这话时她并不看肖战,而是把目光从剑香那里快速移向了朱鹊那边,继而又迅速移回剑香,如此反复了两三次,之后闭口不语,只在嘴角泛起奇怪的微笑。

剑香先还不懂萧十弦何意,顺她眼神所示看去,只见一陌生男子静立那边,此人样貌毫不出众,衣着也十分平常,但目光如炬却又精气内敛,显然武功修为不低,依稀记得是子玉公主那边的人,只是却无论如何认不出此人,搞不懂萧十弦明明跟她说肖战为何却要一而再再而三示意此人?正自琢磨着,忽然发现那男子也正朝她这里望着,而且那眼神十分熟悉,是一种充满爱怜和关切的眼神,天下间,从来只有一个人会以这等眼神看她。

朱鹊,那人是朱鹊,他果然在这里!剑香心中又惊又喜,但也只是在心里暗叫,面上不露声色,强自镇定着,可一时之间却又因为和朱鹊的对望,令彼此都痴了。

萧十弦见到剑香和朱鹊隔空痴望,知道她已经会意,但一时又不知朱鹊是否想要表明身份,心中想,眼下虽然冤枉已经洗脱,但终究还是不好立即要朱鹊表明身份,不若还是将计就计。于是萧十弦便又重新打话道:“既然剑香姑娘并不反驳我,想必是默许我这提议了,那便依此行事吧。各位也都没有什么异议吧?”堂上群英哪会有异议,至于剑香,她此番都无暇顾及萧十弦在说些什么,只一门心思地和心里一直以来都牵肠挂肚的那个人凝目对望着,仿佛一瞬间世上的人都消失了,世上的一切也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对面的那个人,他们彼此间的距离看来虽远,却毫无阻碍,因为彼此间除了对方,根本空无一物。

剑香回过神时,堂上群豪已陆续散去,有些因尚有其它事情要处理便当即和子玉公主、萧十弦以及其它门派拜别,有些则决定暂时留在紫玉山庄,只遣人回派内禀报一通便是。

今日群英这番聚首,究竟是福是祸,尚属难料,日后江湖上是否又将有一场腥风血雨也无人能知,而子玉公主的前途与命运乃至整个国家的前途与命运也都已是未知之数。武林虽大,江湖虽广,却终究不过王土,伯夷叔齐尚且避不出王土,子玉公主便逃得出么?江湖虽多能人奇士,又怎敌得一国之势。

群雄对此,不是不知,而武林各派一旦真的联手保护子玉公主并对抗三皇子,很难不天下轰动,由此则必定引起朝廷的正式镇压,需知,武林各派、江湖各帮彼此纷争斗狠是一回事,而联手抵抗朝廷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前者只是江湖事,江湖事也就是民间事,闹得再大,于统治者而言不过鸡毛蒜皮,但后者不同,那已经算是拉杆结党起义叛国了。不结盟,尔等便是江湖人,江湖人说到底就是一盘散沙,而一旦结盟,那便是军队,一个国家,除了朝廷自己的军队,其它军队皆是叛匪!但这又是一种赌博,因为眼下能引起朝廷关注子玉公主还活着并立案调查的唯一方法就是引起江湖轰动了,江湖轰动了,天下便轰动了,于是朝廷上下必然也要轰动!

明知此举危险且很难有回头路却仍要为之,这便是江湖人,江湖人办事,全凭一腔热血,尽管有时这显得过于莽撞,但有时世间又十分需要这等莽撞,对于公理道义而言,若无热血与莽撞,竟不知又将有多少冤屈难得伸张。只可叹,世事历来如此,公义与律法虽不总是相违背,但有时又的确相互牵绊阻挠,毕竟,公义所维护者是世理,律法所维护者乃秩序。

且不论如何,总之人生在世若不干几件自己认为对的并且真正是公理所在的事情,岂非枉在世间走这一遭!江湖人更是如此!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