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凌霄垂睫暗忖,永宁郡主道:“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凌霄道:“什么好消息?”
“父亲让我告诉你,你的玉佩有眉目了。”
“什么!”凌霄惊讶地站了起来,头一次如此焦急道:“王爷怎么说?”
永宁郡主怕凌霄太激动会牵动脚伤,便安抚她坐下,道:“小心你的脚。”双手使力将凌霄按回椅子上,才开口道:“具体的父亲没有告诉我,不过父亲让你今晚酉时末去他书房,等他回来他会亲自告诉你的。”
凌霄点头如捣米,一连说了几个好,那急迫的样子将永宁郡主都逗笑了。
在房里用过晚饭,凌霄不时便问侍女现在是什么时辰。终于等到酉时三刻,凌霄唤来名叫小桃的侍女将她的拐杖拿来。
侍女如言拿来拐杖,不放心道:“姑娘这么晚是要去哪里?小桃扶着你去吧?”
凌霄摆摆手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说罢,她撑着拐杖站了起来。其实她自己走路没有大碍,但大夫说撑着拐杖右脚不受力,能恢复得更快更好。
刚打开房门,便见院里走进来一个王爷身边的侍从,正是王爷派来请凌霄的。
侍从在黑夜中引灯,凌霄勉强压下内心那份混合着期待与忧心的复杂心情,不知前方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那一深一浅的步伐似乎预示着她接下来动荡的命运。当王爷告诉她,这块玉佩的来历与她的身份时,她因为震惊而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话语。
“我是……逍遥侯的妾氏?”
王爷点头道:“这是逍遥侯方天阙的玉佩,我已派人与他确认过了。”
据传,半年前方天阙曾带着妾氏去了明月涯,但不幸遇上武林正派围攻江湖败类烟雨楼。在那一场混战中,逍遥侯的妾氏不小心被殃及,掉下了山崖。虽然逍遥侯曾派人搜山,却怎么也找不到妾氏的踪迹。没见着尸首,逍遥侯便还抱着一丝希望,即使回了京城后他也一直在派人寻找。
安王将手里的玉佩交还给凌霄,道:“他的妾氏当时身上就带着这块玉佩。”
凌霄接过玉佩,攥在手心里。
明月涯在沧州与凌州的交界,离陇西县不远。而秦思南父女也是在差不多半年前在凌州郊外的山里找到她的,还有这玉佩……
似乎一切都合得上。凌霄是逍遥侯的妾氏,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谁,凌霄却更迷茫了。她没有办法说清此刻她的感受,到底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或许这半年的日子太真实了。她刚在一个地方安稳下来,就要动身去另一个未知的地方,而且还是远在京城的逍遥侯府。
她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就要这样辞别了。还有张游儿,她刚结拜的大哥,也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能不能在离开凌州之前见上一面。
安王却没有给她什么选择的余地,因为逍遥侯得知消息后,派来接凌霄回去的人马已经在路上了,许十几天就会到凌州府。
不知名的惆怅笼罩着凌霄,她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房里,直到小桃连唤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拐杖不见了,手里还紧握着那块白玉。
小桃担忧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凌霄强挤了一丝笑容,将玉佩藏了起来,对小桃说道:“没什么,就是有些累了,想早些休息。”
小桃道:“那我去给姑娘打盆水?”
凌霄没有心情,道:“不必了。你也去歇着吧。”说罢,凌霄和衣躺下,把自己卷在被子里。背后小桃轻轻把门关上。
这一夜凌霄失眠了,直到快鸡鸣才睡去,睡不到两个时辰便醒了,眼下有淡淡的乌青,整个人看着都没有精神,坐在椅子上发呆,连永宁郡主进来了都没注意到。
永宁郡主被凌霄的样子吓了一跳,忙问她出什么事了。凌霄看着关切的永宁郡主,不禁想到自己前一刻还对永宁郡主感到惋惜,转眼自己也不再是自由身了,不免有些感到造化弄人。
于是便笑道:“我没事,就是没有休息好。倒是郡主,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平日里郡主都是用过午膳才来了,此时还没到正午呢。
永宁郡主道:“顾捕快刚刚送来了谢无梦案的结案陈词。再过不到一个时辰谢无梦便要被释放了,我想你或者会想知道这个消息,便来告诉你。”
凌霄听到谢无梦三个字,神经跳动了一下,脑子也逐渐晴明起来。此刻她想到了沙土林女人的话,便想着去提醒谢无梦。于是她便谢了永宁,出门往大牢走去。
刚走到大牢附近,便看到一旁一棵大树上倚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张游儿。
张游儿朝着王府的方向张望着,一见到凌霄便朝她大步走来,道:“怎么王府连个轿夫都没了吗。”
凌霄道:“这么点路,何必麻烦人家。倒是你,这些天去哪里了?我四下打听都寻不见你。”
张游儿一边扶着凌霄,一边笑道:“一个你想不到的地方。”他将凌霄扶到树荫下,道:“我猜你今天一定会来见谢无梦,所以就提前在这里等你。”
凌霄蔚然道:“好在谢大侠洗清了冤屈,我们也没有白遭一回。”
“你们也来了?”
凌霄与张游儿看向声音来处,发现是顾长安。他将释令交给狱卒,狱卒转身进了牢里,顾长安向两人走来。
“顾捕快。”凌霄点头致意,道:“我们来见谢大侠。”
顾长安点点头,对凌霄道:“来也是应该的。这件案子你们的确费了不少心,谢无梦能免去死罪而只受二十杖责,也有你们一份功劳。”
说话间,他瞧了一眼一旁的张游儿。两人视线对上,有一丝火光闪过,却都立即移开了眼神,权当是互相没看见。
对这兵与贼之间道不明的不爽快,凌霄也很是无奈,即使想当个和事佬,双方却都不领情。
不一会儿,谢无梦便被狱卒推出大门,从台阶上晃晃悠悠地走了下来。谁能想到昔日的江湖第一刀客,如今却连个三脚猫功夫狱卒都能欺负了他去。
顾长安大步朝他跨去,而凌霄步子慢,张游儿走在她身侧。
洗刷冤屈这个好消息似乎没有给谢无梦带来任何生气,他看上去比上次凌霄见他时更憔悴了,短粗的胡须野蛮生长,鬓角生出一簇白发,眼中布满浊气,看起来有些可怖。
按照惯例,顾长安要对出狱的犯人说些让他好好做人的告诫来,只是顾长安的话才说了一句,谢无梦就从他身边走过,似乎完全没看见凌霄三人,拖着步子朝南方走去。
凌霄看见,谢无梦的眼睛里没有了光。
顾长安的话头也戛然而止,对着谢无梦的背影望了几眼,也就算了。摇摇头,往府衙复命去了。
只是他虽有意给谢无梦留一份体面,门口的狱卒却不买账。他歪歪扭扭斜倚在狱门前,耷拉着眼皮,见顾长安走了,便朝着谢无梦啐了一口,道:“哼,装孙子给谁看呢。”
这话听着刺耳,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都受不了这样的侮辱,更何况是江湖第一刀客?
或许在秦思南那看了太多英雄话本,凌霄望着谢无梦的背影,她内心是有些许期盼的,期盼谢无梦会有所反应,会回身一剑将狱卒挑翻在地。
但谢无梦没有。
他衣衫褴褛,带着受刑时留下的血渍,步子虽缓,却没有归期。
初见时,他身形魁梧,凌霄仰望,如见一座挺拔魁梧的大山。而如今,像鹰失了爪,虎失了牙,山棱磨尽,山峰倾塌。
凌霄的鼻头有些发酸,因为她知道曾经他是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充满豪气。而这些,再也没有了。
张游儿摇头,轻声叹息。
对谢无梦这样的人来说,即使救过再多人,也抵消不了错杀一个好人的罪过。人虽还活着,却没了活下去的意义,这样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差别呢。此后活着就是痛苦,张游儿想,那个女人真是厉害,也真是可怕。
凌霄轻咬下唇,思虑再三还是朝谢无梦走去。
即使她走不了太快,但仍然很快就追上了谢无梦。
“谢大侠。”凌霄在谢无梦身侧喊他,但效果甚微。凌霄拦不下他,只能跟着他走,边走边说道:“谢大侠,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不能让小人得逞。”
但无论凌霄怎么说,谢无梦都没有一丝反应,张游儿赶了上来,不忍看到这样的场面,拉住凌霄劝道:“不要再说了,你就让他走吧。”
凌霄却猛地挣脱张游儿,破罐子破摔大声喊道:“谢无梦!你这样算哪门子大侠?那个女人为了陷害你,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难道你就要这样放任她继续作恶吗!”
谢无梦停下了步子,他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他转头看凌霄,声音沉重沙哑,却带着一丝急促。
“你见过她了?”
凌霄那一吼用了十分气力,此时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谢无梦在问她那个女人。
凌霄平复了一下呼吸,道:“没错,我们见过她了。她还让我给你带句话,她说她还会去找你的,让你等着她。”
谢无梦听了,呆滞了许久,末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叹尽了尘世间的哀愁。凌霄惊讶地发现,谢无梦满是尘土的脸上,竟然落下一滴泪来。
谢无梦抬起脏抹布一样的袖子抹了一把脸,把不小心外泄的情绪都收了起来,对凌霄说道:“多谢姑娘。”
男儿有泪不轻弹,挨了二十杖责也没能让谢无梦皱一下眉头,这世上竟还有什么能让谢无梦落泪吗?
凌霄支吾道:“谢大侠,你怎么……?”
谢无梦道:“姑娘不必多问了,谢某……自会做一个了断。”
谢无梦不想提,凌霄也没有缘由一定要他说。于是她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话说到这,也就到头了。谢无梦辞别了两人,继续朝南走去,而凌霄与张游儿仍站在原地,见他没入远方,直到成一个看不清的小点,凌霄才道:“大哥,我有件事要与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