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二年,莒州城北。福安棺材铺。
张老棺坐在棺材边的八仙桌旁,一边吸着旱烟袋,一边出神地看着桌角上放着的一枚铜钱,心事重重。
在这么一个偏僻的乡村,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不想来的还是来了。
张老棺想到这儿,叹了口气,把烟袋锅子使劲地在鞋底上磕了磕。
他摸起铜钱,起身,披上衣服,走到了门口。
夕阳西下,晚风渐凉。
院子里摆放着七口棺材,漆面还未干透,红的似新鲜的血液一般。
院子外杂草丛生,满是坟墓。
远处,一个少年正一瘸一拐的赶着驴车走来。
少年的嘴角青紫,鼻翼处满是血咖。他看到了张老棺,用手使劲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张老棺待他走近,接过驴车,递给年轻人一块擦脸布。
两人走进院子里,老棺卸下驴子引到驴棚,抱起一捆青草放到驴槽里。
张老棺走出驴棚,少年正在洗脸擦身。他拍了拍少年的肩头,说:小五,我去老梁家买斤牛肉,再打点酒来。你把我刚才杀的大公鸡先炖上。
少年张小五“啊”了一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刚想问他爹咋把大公鸡给杀了呢?
张老棺已经走出了院外。
小五来到了鸡栏,这才发现鸡栏里已经没有一只鸡了。早上去给村南老李家送棺材时,鸡栏里明明还有六只鸡呢。一只大公鸡,五只老母鸡。
他检查了一下鸡舍,鸡栏完好无损,门栓也是插着的。
张小五一脸疑惑。
他走进柴火屋,看到灶台上的盆子里放着已经剁好的鸡肉。看这份量,应该只是一只大公鸡的肉量。
尽管,小五满心疑惑,他还是烧起了火,把大公鸡给炖上了。
一缕缕白色的炊烟,在夜色里飘散,似是游魂野鬼一般。
灶台里的木柴不停燃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一阵风吹来,火焰不停地跳动着。一些火光照射到院子里的棺材上,那新刷的红漆面越发显得诡异。
忽然,天空传来阵阵雷声。刚才还是晴天,现在竟是下起了雨。
张小五起身走出柴火屋,拿了几张烂草席,准备盖在院里的棺木上。
他走到一个棺材边上,将一张草席盖在了上面。
然后,他抱着草席走向了第二个棺材。
“哎吆......”
蓦地,张小五叫唤了一声,整个人一下子蹦了起来。
怀里的草席也都滑落到了地上。
他觉得,刚才,他的腿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
或者说,一个什么东西撞了他的小腿肚子一下。
这个东西,毛乎乎的。
张小五往后退了几步,站定后抬眼一瞧。
一只掉了半身毛的野狗正从院门跑向了漆黑的夜里。
他娘的。
原来是只野狗...
张小五舒了一口气。
他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望了望夜空。
雨下的大了起来。
他看着地上的草席,想把它们捡起来。
“咦”。
这个时候,张小五感到刚才被野狗碰过的小腿上有些不对劲。
有一种腻腻歪歪的、不是很舒爽的感觉。
他可以确定,腿上的东西绝对不是雨水。
他伸手一摸,粘糊糊的一片。
“咦...什么东西啊...不会是狗屎吧...”,张小五一边想着一边走到柴火屋门口,抬起手在灶台的火光下一看。
“卧槽......”,张小五不由得惊呼一声。
一手的血,腥臭刺鼻。
张小五只觉得胆破心寒,头皮发麻。
“这是怎么一回事?这血是那疯狗身上的,还是.......莫非,刚才,那条疯狗在棺材的后面......”。
张小五想到这儿,随手在墙面上擦了一把血,然后拿起靠在墙边的敲棺材钉子的锤子,又从灶台里抽出一根着火的木头棒子(木柴)。
张小五举着燃烧着的木头棒子,他轻轻地走着,慢慢地来到刚才那野狗窜出来的一口红棺后面。
那儿什么也没有。
张小五举着燃烧的木柴继续向前走着,沿着一口长长的、高大的棺材。
木柴的火光,照耀着红色的棺材。
棺材上,那光滑的红色漆面闪动着诡异的光泽。看起来,那棺木上的红,不是油漆,而是鲜红的血液正在棺材上缓缓地流淌着......
一阵夜风吹来,燃烧着的木柴发出了“呼呼......”的响声。
木柴的火焰,随着飘忽的风,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好像接下来马上就要被风给吹灭了一般。
张小五拖在地上的影子,在火光的照映下不停变化着形貌,那影子的样子很像是一只跟随着他,永远都甩不掉的一抹幽魂。
张小五在棺材边慢慢地,慢慢地走着,他的鞋踩在地面上,发出了“沙沙...”的动静。
他来到了另一个棺材的后面,借着火把光看去。
“啊...”,小五尖叫一声,身体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整个身子都哆嗦了起来。
他看见。
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在地上。
那是一只断手。
五根手指惨白,以诡异的角度张开着,指尖处弯曲着,似是厉鬼索命的血手。
手掌虎口处的一大块肉不见了,露出了惨白的骨头。想来是被那野狗给吃掉了一块。
五个指甲盖子黑乎乎的,比夜色更加深沉。
张小五喘息稍定,他蹲下身,用锤子拨拉了几下地上的断手。
这是一只死人的手,他觉得。
张小五起身思量着,也许,这只手,是刚才的那条野狗从某个死尸的身上咬下来的吧。
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雨水。
如果,在平常的时候,他看见一只野狗在啃咬一只人手,他也是不会有太多的诧异的。
张小五不是一个胆子小的人。
他是一个棺材匠,早已见惯了死人的事。
再说,如今清廷衰落,军阀四起,民不聊生。有时候,野地里的尸体比大街上的野猫野狗还要更常见。
只是,在今天,发生了一些件奇怪的事情,令他的神经有一些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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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早上,天微微亮的时候,张小五赶着驴车出门送棺材,走到村头东的时候,遇见了一个要饭的人。
这个要饭的人,一直在盯着小五看。一会儿看看小五的脸,一会儿又看着他的身子。
这个叫花子不光盯着小五看,还对着他笑。
叫花子的笑,有一些瘆人,让人脊背发凉。
张小五见过这种笑。
一些死的面目全非的人,在下葬之前,一些不差钱的遗属会要求敛尸人给死者整修面容。敛尸人会竭尽全力为死者还原未死之状态。
这个叫花子的笑容,似笑非笑,正是那些死状惨烈的人,脸上经过敛尸人填补整形、擦脂抹粉后才会显露出的古怪的笑容。
张小五看见这个叫花子一直盯着自己看,浑身觉得不舒服。
小五想了想,拿出自己的大饼和咸菜给叫花子,他不要。小五摸出几文钱给他,他也不要。
张小五把钱和饭菜搁在路边一块干净的大青石上,赶着驴车便往前走。
这个叫花子见小五走了,他也跟着走。路过大青石时,他连石头上的饭菜和铜钱看也不看一眼。
小五停下来的时候,叫花子也站住不走。
小五扬起鞭子,驴儿嘶鸣快走几步,叫花子也跟着小跑起来。
如此这般的,这个乞丐一直跟在小五和驴车的后面,不急不缓,不离不弃。
走到一处杨树林边上的时候,张小五终于忍不住了。他停住驴车,手握驴鞭,猛地回头想要问问这个奇怪的叫花子到底他娘的想要干什么?
什么也没有。
张小五的身后,没有了那个要饭的老人。
只有一条幽幽的泥巴小道,坑坑洼洼。路两边是人身一样高的玉米地,玉米长长的叶子摇来摇去,像是很多的绿色舌头在舞动着。
这时,天空中一大片云彩慢慢飘过,在地面上留下了一片阴影。
一阵凉风吹来,小五觉得后背凉飕飕的。玉米地里发出“哗哗...”的叶子摩擦的响声,几只鸟儿飞了起来,飞向了远方。
张小五搞不清楚,那个奇怪的乞丐想要干什么。
他想,也许,那个乞丐是一个精神方面有点儿毛病的人吧。
张小五吃了点干粮喝了口水,看了看天,还有一个时辰就到晌午了。
棺材,要在晌午之前送到出殡人的家里。
张小五不再去想叫花子的事,他扬起驴鞭,赶着车子,穿过杨树林子,趟过一条小河,越过了一大片豆子地,赶着驴车来到那户要出殡的人家的大门口。
这户人家姓李,要下葬的是李老头的女儿小娥。
小五撇了一眼停放小娥尸体的屋里,只见小娥身穿寿衣寿鞋,带着寿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脸上盖着一个白色的手帕。她的手漏在寿衣外面,紧紧握成拳头状,手背泛着青黑的光泽。旁边的八仙桌上燃着白色的蜡烛,香炉里点着三根香,地上个盆子,有黄纸在里面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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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五看着躺在床上的小娥,突然想起了前几日他听到的关于小娥的一些事情。那是三日之前的傍晚,他赶着毛驴去村西头的石磨盘去压豆子面。
他来到石磨旁的时候,看到旁边正站着五个老娘们,她们在说着悄悄话,叽叽喳喳地似是一窝麻雀儿一般。
小五把黄豆倒在磨盘上,套上毛驴,开始碾压起豆子面来。
他不想听这几个老娘们在谈论些什么。
他最讨厌乱嚼舌根子的熊娘们了。
无奈这几个娘们东一句‘诶呀额滴娘来,那个你是不知道啊...’,西一句‘那个不着调的骚货...诶呀...’,说的是唾沫星子横飞,张牙舞爪一般地嗓门也越来越大。
张小五虽是不想听,但最后也听了个大概,那几个老娘们谈论的是村东头老李家的女儿李小蛾跳河自杀的事情。
原来这莒州城西北的果庄镇上有一个大户人家,看上了小娥,想让她进门做小妾。老李头看着丰厚的聘礼喜上眉梢,一口就答应了,当日便定下了娶亲之日。但是,小娥并不愿意,她已经有了心上人了。这个小伙,是个隔壁乡镇的一个卖羊汤的小贩。一夜,二人相约私奔。老李头发现了,就告诉了这家大户人家。大户连夜发动乡人捉拿奸夫**。小娥二人逃到一条大河边上,眼望身后的庄稼地里火把闪动,人声嘈杂,却是无法过河,甚是捉急。
万般无奈之下,两人相约牵手跳河殉情。
天明之后,镇上的捞尸人开始打捞尸体,可是什么也没有捞到。
三天后,捞尸人的铁钩子勾到了什么东西,拉上来一看是小娥的尸体,但是并未发现那个羊汤小贩的尸体。在这之后,一连打捞了两天天,小贩的尸体还是不见踪迹。
有人说,这个小贩从小就在莒州雪山下的水库边上长大,水性极好,好似浪里白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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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五想到这儿,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解开绳子,卸下棺材。
眼见马上到晌午了,出殡的时辰就要到了,张小五看了看,发现老李头家里没几个人。
张小五知道,老李头家的亲戚乡邻们定时觉得小娥不正经,有辱妇道,虽是死了,依旧是不吉利的。所以,出殡的时候大多数远亲近邻都避之不及。
老李头给小五端了碗石榴树叶子泡的茶,说:小五啊,你看,要不你帮一下忙,帮着把小娥抬进棺材里吧。说完,摸了一把眼泪,嘴里嘟囔着:真是命苦的傻孩子啊。
小五点头答应了。
他喝完茶水,放下茶碗。
他走到小娥的屋里,顿时闻到了一股子刺鼻的尸臭味。
张小五抓着小娥的两个肩膀上的寿衣一角,老李头抬着小娥的两只脚,二人一起往外边的棺材里抬。
在出屋门的时候,老李头的一只脚不小心绊在了门框上,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小五往后一退,步伐不稳,一脚踩在院子里的一大泡狗屎上,一个踉跄坐倒在地。
小娥的尸体“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她的头先着地,竟是“咔嚓...”的一声从脖颈处折了下来,咕噜咕噜的滚动着,滚到了坐在地上的小五的裤裆处。
小娥的头在小五的大腿根旁停了下来。
突然,小娥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直勾勾地望着小五。
张小五寒毛直竖,他搞不清楚这小娥的眼睛是死不瞑目呢,还是原先是闭着的,现在睁开了。
小娥的眼睛白茫茫的,有很多混浊的斑块。小五看着这眼睛,浑身发冷,他觉得小娥好像有很多的眼珠子一样的在盯着他看。
小娥的嘴角有些血水流了出来,黑黑的血。
小五觉得,她好像是在笑。
她的眼角,一些浑浊的水流了出来。
小五分不清,这些水是什么?
是尸体腐烂后的体液?
是河里的泥水吗
还是泪呢
......
突然,一阵狂风飘忽而来,小娥寿衣口袋里塞的纸钱被吹得漫天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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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在经历了奇怪叫花子和小娥尸体摔断头的事后,小五的心里一直紧绷绷的。
张小五看着地上的断手,深吸了口气,拿了一块白布,折了两根树枝子夹起断手,包在白布里拿到院外的荒草丛里,挖了一个坑埋了。
张小五洗洗手,捡起草席子盖在棺材上,回到灶台旁,继续添柴炖鸡。
外面的雨,下的更大了些。
雷声轰隆。
三盏茶的功夫,大公鸡炖好了。
锅里的肉冒着热气,这些热气像是雾一般随着风,在院里的棺材间飘荡,每一具棺材都好像散发着迷人的肉香味。
院外,忽然传来阵阵嘈杂声,还有几声驴叫。
小五起身循着声音望去,一行多人举着火把正走向院子。
借着火光,小屋看见那群人走在前面的便是他的爹张老棺。
张老棺一进门便指着那七口棺材说:几位老爷子,你们把这些都拉走吧。对了,小心红漆,今早儿刚刷上的,有些地方还粘着呢。
张小五认得这几个人。他们是村里比较贫穷的几户人家的老人,年龄都不小了,也到了该置办一口寿棺的时候了。
看着他们把木棺装上车,小五张嘴想问他爹,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张老棺却把牛肉和酒放到他的手里,对他摆了摆手。
张老棺看着他们把棺材拉走,深吸了一口气,道:小五,你的手艺可是了不得了。真香啊。
咱们开饭吧。今晚,咱爷俩好好喝上一壶。
小五把牛肉和炖鸡端上桌,倒上两杯酒。张老棺到院东墙边上的菜地里摘了几根黄瓜和朝天椒。
小五啃了口黄瓜问道:爹,这鸡都去哪儿了?
“大公鸡被我杀了。那五只母鸡我拿给村里的老刘头、老李头还有田老爷子了,他们几家人可有些年头没吃过肉了。”张老棺看了一眼小五,继续说:那几口棺材我也是免费送走了。
老棺拿起酒杯,和小五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小五喝了一口酒,想问为什么把鸡和棺木都送人了呢?但是,开口却把刚才遇到的野狗在院里吃断手的事说了出来。
“断手?什么样的断手?”,张老棺一听见断手的事,呆了一下,似乎这断手让他想到了什么一样。他喝了一大口酒,给小五夹了块牛肉。
张老棺的手有一些颤抖,他笑着说:你看,爹都老了。小五觉的,他爹的语气和平时不一样,有些颤音。
张老棺摸出旱烟袋,从烟荷包捏了一些碎烟草放进铜烟锅,按压紧实,就着桌上的灯火点燃。
他吸了一口烟,吐了出来。又吸了一口。
第三口烟吐出的时候,他颤抖的手才平静下来。
有一瞬间,张小五好像看不到了他爹张老棺的脸,只看见一团白色的烟气缭绕,弥散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