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不到吗?”安雅将她的手指伸到我面前,“我的手上有一根线!不仅我,你也有!世界上所有人都有!”
她的手指白而长,上面没有任何东西。
要说到那些奇怪的客户,就一定得说到张先生,因为很多奇怪的病人都是他带来的。
我的心理诊所刚开业的时候,我曾经印了一些名片外发。这行创业远比其他行业艰辛,即使是现在,心理咨询也没有完全被中国大众所接受,可想而知,十年前,我被多少人翻过白眼,认为是骗子。
当然,那也是因为那时我年轻愚蠢,现在再来一次的话,我肯定不会再用沿街发名片这种费时费力、性价比极低的方式了。
那次发名片,最大的成就就是收获了一个张先生。
张先生是少数对我递名片的行为有反馈的人,他仔细地看了我的名片。
“你好,司空。”看完名片之后,张先生对我伸出了手,“我姓张,你可以叫我张先生。”
但这友好的举动并没有让我感到亲切。
一般人介绍自己时,会说出自己的全名,而他只说了自己的姓。这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对我保有警戒,二是他并不愿意透露自己的信息。
结合他主动握手的动作,张先生显然比我更像骗子。
虽然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看起来风度翩翩。
很多人对西装有误区,他们总是花大钱去买高价西装,穿上后又认为西装不适合东方人,其实人有高矮胖瘦,西装这种以板型取胜的衣服,是不适合流水线的。自己订制或者找裁缝根据身形修改成品,才能得到最适合你的西装。
张先生就很了解这一点,这证明他是个有生活品位、生活环境优越的中产……或者骗子。
最初,我确实这样提防着他。
现在,十年过去了,我对张先生的了解并没有变得更多,我只知道他叫张奇,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张先生。
我现在已经无法称他为骗子了,因为他身上有一种奇妙的特质,那种特质似乎能吸引不少奇妙的人。当那些人烦恼时,张先生会把他们带到我的诊所来。
换句话说,张先生给我带来了不少客户,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客户,我只知道,如果没有张先生,我的心理诊所恐怕很快就会倒闭了。
安雅就是张先生带来的客户之一,她也是我这个小诊所的第一个客户。
她大概有一米六五,皮肤白皙,面容姣好,可她一直皱着眉,眼神毫无光彩,说话也是有气无力。
“她有轻度抑郁症。”张先生这样对我说。
抑郁症是一种精神疾病,以心情极度低落、自卑厌世为主要特征,严重时期会产生幻觉、幻听,患者很有可能受情绪左右,采取自残、自杀等行为。
我早就说过,人的思维、情感是很复杂的,大脑就像一台无比精密的仪器,外界的波动都能对它产生意想不到的影响。
有时,甚至不需要外界,人自身的激素分泌也会影响到心情,无端的烦躁、郁闷、焦虑、易怒等等,这种情况,我们统称为生理周期。
顺便一提,虽然听到生理周期这个词,我们第一想到的是女性,但这个生理期并不特指女性,其实男人也会有生理期,只不过他们的周期不像女性一样明显而时间稳定,所以很容易被人忽视罢了。
当然,这些心理波动和抑郁症是不同的。
很多人对抑郁症有着偏见,认为抑郁症病人的感情是可控的。抑郁症病人很容易陷入自卑自责自怜的情绪中,负面情绪对其他人的影响是相当大的,被负面情绪影响到的人,有时候会反问那些抑郁症患者:“你为什么不能高兴起来呢?你总是这样自怨自怜有什么用?”
抑郁症是一种病,和心脏病一样,你不能靠意志力掌控自己的心脏,治好心脏病。同样,你也不能要求一个抑郁症患者自己掌握自己的思想。如果你不能帮助抑郁症患者调整心情,还会被他所影响,甚至会因为压抑烦躁而责备他,那么,我建议你,寻找更适合的人帮助他,不要和他在一起。
远离他,是对他、对你,都比较好的一种方法。
现在很多人觉得抑郁症听起来很美,有种黛玉葬花的意境,似乎很惹人怜惜,毕竟在很多人眼里,颓丧堕落也是一种另类的美,所以有不少人号称自己有抑郁症。
这种情况多出现于青少年群体和文青团体里,主要是想博得别人的关注,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这些无病呻吟、故意给自己加病的行为,不属于真正的抑郁症病例范围。
病,之所以被称为病,就是因为它一点儿都不美。
话说回来,抑郁症的病因很多,需要对症下药,而“是药三分毒”,精神性药物也不例外,所以对于轻度抑郁症患者,我们一般来说都是采取心理疗法。
而且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我也无权给病人开药。
但是我想治好安雅,不仅仅是因为她是我的第一个病人,而是因为我能从她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和我聊了几句之后,安雅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我的心理诊所装修并不是全白的,我选择了暖色调的壁纸、色彩柔和的沙发和床,并在窗台上放了一些绿色植物和小摆件。
电视、电影上,心理诊所经常是白墙、白家具、白床单,看起来干净利落,但实际上,白色过于冰冷,很容易让来咨询的人联想到医院,从而产生抗拒心理。
“你想和我单独聊聊吗?”我问安雅。
“不,”安雅摇头,“我希望张先生也在这里。”
“好。”我顺应了她的要求,张先生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他是个合适的旁观者,安静而没有存在感,就像一团空气。
经过了简单的交谈,安雅渐渐放松下来,我打开记录的本子,一边交谈,一边开始寻找她抑郁的根源:“安雅,你上一次出门是什么时候?”
“昨天。”
“你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很好,对我很好。”
“你的父亲有什么爱好?”
“他喜欢养花,遛鸟,每天出去下棋。”
……
了解完安雅的状况之后,我陷入了困惑。她家里小康,是备受宠爱的独生女,父母和睦,自己工作不错,也有很好的男朋友,最近也没有受到任何挫折。这样一个人,按理说,是不可能抑郁的。
“司空医生,”安雅问,“你有过和你心灵相通的人吗?”
我愣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但那是一个藏在我内心深处、我不愿意和别人提起的名字。
“曾经有过。”我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心情,回答。
安雅问:“是朋友吗?”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也有很多朋友,但是有一天……”安雅自顾自地说道,“我在和朋友逛街,本来是很开心的,可是走到一半,我的东西掉了。我低下身子捡东西,等站起来以后,发现朋友们已经走过了马路。”
“然后呢。”
“就是有那么一瞬,我忽然觉得不对劲儿了。”
“什么不对?”我问,捡东西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站起来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背对我走的朋友很陌生。”
“陌生?”
“你懂那种感觉吗?”安雅说,“就是那种,虽然我们在一起,但是大家都是陌生人的感觉。”
“那不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可是在那一瞬间,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他们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们。”
“你们不熟吗?”
“很熟。”安雅的眉毛皱了起来,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怎么说呢,虽然很熟,但是在那时,我觉得我们之前的感情都是假的……然后我就在想……为什么我们那么熟了,还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在想,我们人类,很多时候,是一辈子都无法真正了解彼此的,我们从根源上就是孤独的。”
“是的,人类是单独的个体。”
“但是人类也是群居动物。”
“你有过那种感觉吗?明明身边有那么多人,却依然觉得孤单,好像世界上只有你一个而已。商业街上人来人往,但是他们都与你无关,很多时候,越是热闹,这种感觉就越强烈,这个世界那么大,宇宙那么大,但你却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你身边有无数的人,但他们也是同样的孤独,所有人都只有自己。你懂吗?就算拥抱、接吻、做爱,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你就是你,你就只有你一个。”
“……”我没法否认自己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只能尽力安慰她,“应该很多人都有过这种感觉,这不稀奇。”
“这当然很奇怪。”安雅立即反驳了我的话,“人类是群居动物,你懂吗?可是当你发现你是孤独的以后,你就没有办法群居了。当你发觉到这点以后,你不会觉得绝望吗?从头到尾,从出生到死亡,你都是孤独的。其他人,对,其他人,都只是‘其他人’而已,当你想通这一点以后,你就会觉得交际毫无意义,所有的一切,人与人之间的对话、交流,毫无意义。”
安雅举起杯中的水,一饮而尽:“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当我和他们说的时候,他们都和你一样,觉得这是正常的,不稀奇,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孤独是正常的?为什么大家不能理解彼此?”
“你可以解释给他们听,”我说,“也许有些人能明白你的这个想法。”
“不,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说的不只是这个想法而已。”安雅有些烦躁地捂住了头,“你看,你根本没有办法理解我!”
为了让她冷静下来,我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喝口水。”
“为什么我们会觉得孤独是理所当然的?”安雅抱住了头,说,“这个世界上有70多亿人口,为什么我们还会觉得孤独?难道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地了解我吗?”
我说:“你有些钻牛角尖了,我建议你多和朋友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最好是能出门旅游,换一个环境。”
安雅抬起头,看向我:“既然和谁、去哪里都是自己一个人,那么和‘朋友’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呢?”
“至少你可以变得开心点,”我说,“你可以找到合得来的人。”
“即使合得来,还是有一些地方不一样。”安雅说,“还是有很多事情无法沟通。”
她太钻牛角尖了了,我说:“我建议,你可以先将这个问题放下,去干些别的事情。”
安雅问:“怎么做?”
“你可以试着去和一些陌生人接触,和他们一点一点熟悉起来,这个过程也许能让你重新认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我明白。”安雅说,“你是希望我不再想起这个问题,可这是不可能的,我看到任何一个人,甚至我自己,都会想到这个问题。”
我一边点头,一边思索着,安雅的问题是见到人,就会联想到孤独,但如果她独处,孤独感就会更加强烈。所以根据各方面的协商,最后还是得让她恢复交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怎样让我不孤独。”安雅说,“对于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思考了很久,最近,我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因为我看到了一个东西。”
我问:“你看到了什么?”
安雅抬起右手,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这个。”
我愣了一下,然后开始在脑海里思索小拇指的含义。在中国和美国,伸小拇指代表鄙视,但在某些国家,竖起小拇指则代表恋人和朋友。
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安雅自己解答道:“是线。”
“线?”
“你听说过月老的红线吗?”安雅说,“月老将两个人的命运用红线连接起来,被红线连接的两个人就会陷入爱河,也就是说,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一条线。”
“你恋爱了?”
“不,当然不是!”安雅马上否定了我认为十拿九稳的猜测,“恋爱什么的,太肤浅了,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
“你看不到吗?”安雅将她的手指伸到我面前,“我的手上有一根线!不仅我,你也有!世界上所有人都有!”
她的手指白而长,上面没有任何东西。
“你果然看不见,这不奇怪,我之前也看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就能看见了。我花了很多时间去思考这件事,去观察身边的人。然后,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
如果已经到了出现幻觉的地步,那么安雅的抑郁症就已经不是轻度那么简单了,她应该去找专门的医生。我转过头,看向张先生,后者对我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
是的,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妙,虽然我和张先生认识时间不长,但是,我竟然读懂了他的意思,他希望我能继续听下去。
于是,我继续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传说,是有依据的,你懂吗?从第一眼看到这条线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月老的故事。”安雅说,“古人很早就看见了手上的线,他们没有办法解释,只能凭空想象这些线的由来,所以才会有月老的故事。但实际上,这些线并不是姻缘,它的意义远比姻缘要重要得多。”
“它不是姻缘,那是什么?”
安雅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思想!”
“思想?”
“是的,思想。这些线连接着思想,当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思想相连时,他们必然会互相理解,了解彼此。那么相爱,也就变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因为他们已经不再孤单了!”
安雅的话勾起了我的兴趣,我直起身子,看着她。
“也许古代人能全部看到这个线,也许,只有像我一样的人能看到这个线。总之,他们最后编造出了月老的故事。不明真相的人们都觉得这个故事是个传说,但实际上,线,是真实存在的!”
“也就是说,那个线是一个管道,一旦相连,就能接通两个人的思想。”
“是的。”
“那你既然能看到线,就可以根据线,找到另外一个人。那时,你就不会孤单了。”
“哪有那么简单?必须是匹配的思想才行。”安雅说,“人的思想太复杂了,一千个人心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只要有一点点不匹配,线就无法连接。”
我点点头:“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
安雅再次举起了自己的小手指:“所以我们手上的线,全都是断的。就像我手上的线,它只有一半,而且,我从来没见过,有谁的线是连接起来的。”
“所以,即使看到了这条线,你依然觉得你是孤独的?”
安雅点头:“对。”
“也许,这是一个无解的题。”我顺着她的意思说,“如果这条线从一开始就是断的,无法与任何人连接起来呢?”
“不可能,”安雅说,“传说不是这样的。”
“传说不能当成依据。”
“为什么不能?”安雅激动起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七十几亿人口,为什么不能出现一个和你思想一样的人?而且人的思想随时都在改变,现在没有,也许以后就有了呢!”
我必须控制住她的情绪,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要好得多:“你说得没错,但你也说过,人的思想随时都在改变,也许你可以和人们交流,告诉他们你的想法,或许有一天,你能影响到某个人。”
“不。”安雅摇头,“你可以像传销和邪教一样,操控人们的思想,给他们洗脑,但是,那种和真正的顿悟是不一样的,这个……”安雅看向了自己的手指,“是更加深层的东西……”
说完这些话之后,她看着自己的手指陷入了沉思,脸上充满忧伤:“不过,我很有可能永远都找不到那个人,然后一直孤单下去……”
她沉默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试图将她从孤单中拉出来,但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想法里,无法自拔。
在尴尬的沉默中,我们结束了第一次交谈。
我建议张先生带安雅去正规医院查看。过了一阵子,张先生带来一些反馈,说安雅接受了治疗,按时吃药,但是病情并没有好转。
我不止一次地回想过安雅的话,甚至走在路上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留意路上行人的手指。这是一种很正常的验证心理,假设有人和你说“某地的人,脖子都比较长”,你到了那个地方以后,就会特别注意他们的脖子,而且即使那个地方人的脖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你看到其中几个脖子比较长的人,也会产生一种“果然他们脖子比较长”的错觉。
当然,即使受到了安雅的影响,我也无法产生这种错觉,因为大家手上并没有线。
我想起曾经和我很合拍的一个女孩儿,不知道她和我有没有安雅所说的那根线。
但即使有,现在肯定也断掉了。
我不愿意再去回想,所以这件事,慢慢被淡忘了。
直到有一天,在和张先生带来的某个病人聊完之后,我和张先生一起去某家很有名的餐馆吃饭。
因为人多,又没有预约,所以我们排了号,坐在餐厅外面等位。
餐厅外面坐着不少等位的人,这又是条人流量颇大的街道,来来往往行人不少。
我看着路上的行人,我很喜欢观察人,不同的人,有着完全不同的动作和表情。
你可以随意猜测他们的心理和想法,但是你永远不会得到正确的答案,因为很多时候,连人们自己,都会忘记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忽然间,我意识到自己的视线落到了人们的小手指上面,这个发现令我皱起了眉头,然后我想起了安雅的话。
“明明身边有那么多人,却依然觉得孤单,好像世界上只有你一个而已……很多时候,越是热闹,这种感觉就越强烈,这个世界那么大,宇宙那么大,但你却只是孤零零的一个……”
这句话就像一个魔咒,在想到它的同时,我也被禁锢住了。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周遭的一切,所有的声音,饭店的音乐声、人们的说话声、汽车的行驶声……都像退潮的海水一般,迅速向外涌去,瞬间远离,只留下坐在椅子上的我。
我看着四周,知道这世界并没有本质的变化,但在我心中,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人们在街道上川流不息,乍看过去,大家似乎离得很近,紧紧地挨在一起,形成一条璀璨的银河。但实际上,大家中间隔着的,是几十光年的距离。
人们永远不能了解彼此。
我忽然明白了安雅的话和她的思想。
她的焦躁、恐惧,和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那是一种冷得令人心惊的孤独。
就在这时,一双手拍到了我的肩膀上,张先生说:“到我们了。”
随着那句话,刚才退潮一般离开的声音又以汹涌之势袭来,世俗的声音来得如此气势汹汹,将所有的情绪打得支离破碎,也将我重新扯回人间。
这让我重新想起了安雅,吃饭的时候,我向张先生问起了安雅的近况:“你还记得那个轻度抑郁的安雅吗?她怎么样了?”
张先生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她似乎去一个新的心理咨询师那里寻求意见了。”
我苦笑:“看来我还是不够专业,留不住病人。那么,那个新的咨询师怎么样?”
“我不知道她找的心理咨询师是谁。”张先生说,“不过我问安雅的时候,她说那医生很好。”
张先生皱起了眉,他的话和他的表情完全不相符。
我问:“她病情有所好转吗?”
“不。”张先生的表情更加奇怪了,他思考了一下,才对我说,“你还记得她说过的,手指上的线吗?”
“记得。”
“她说她手上的断线,已经连上了。”张先生说,“她终于找到了那个和她具有一模一样的思想的人。”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问:“那是什么人?”
“不知道。”张先生举起右手小拇指,指向自己的头,“他们是用思想交流的。”
我之前说过,严重的抑郁症患者是有可能出现幻觉的,显然,安雅现在就已经出现了幻觉:“她幻想出了一个能够和自己心灵相通的人?”
“也许你认为她的病情加重了,但是在我看来,她是发自内心地快乐。”
我忍不住用了嘲讽的语气:“快乐的臆想症患者?”
“快乐的臆想症患者和悲伤的抑郁症患者,我不知道哪个更糟。”张先生说,“但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看她。”
在张先生的安排下,我很快又见到了安雅。一见面,我就被安雅的改变惊呆了。
她面带笑容,活力四射,眼睛闪闪发光。
“你好,司空医生,又见面了。”安雅和我打招呼,“张先生说你很关心我,我很感动。”
完全看不出现在的安雅是一个抑郁症患者,她看起来,心态比我都健康。
我问:“你还好吗?”
“很好。”安雅看了一眼张先生,说,“张先生应该都和你说了吧,我的线接起来了。”
我问:“为什么会接起来?”
安雅说:“我不知道,你记得我和你说过吗?人的思想随时在变,也许就是在改变以后,我们的思想就连接起来了。”
“你说的思想连接,就是你手指上的线?也就是说,你之前关于线的猜测,都是对的?”我谨慎地问道,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安雅产生了幻觉。
“是的,我也不敢相信!”安雅完全没有听出我语气中的质疑,她兴奋地说道,“看到线连接起来的时候,我想过无数的可能,我甚至觉得我之前的想法是错的,线的那头是我无法想象的东西!”
“你是怎么证实的?”
“当然是用思想!你不知道这有多奇妙,当我意识到线连上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声音,不,不是声音,是比声音更高级的东西,声音、文字、图像、影像都不足以形容意识交流的感觉。”安雅挥起手,“意识交流的感觉非常流畅,我觉得你们没有试过,应该很难理解。简单说来,就像是从拨号上网的年代,一下子进化到了光纤时代!”
就这个雀跃的比喻,就能看出安雅的心情有多好:“所以,线的那头,连接着的,真的是一个和你思想一样的人?”
“当然。”安雅说,“我们的思想是一样的,心意完全相通,对于同一件的事情还会有相同的想法!”
我问:“他是谁?”
安雅反问:“这重要吗?我们现在思想已经融在了一起,身份、性别、外貌、高矮胖瘦这些表面的东西,已经完全没用了!”
说到这里,安雅顿了一下,然后又很快说道:“没错,他也是这样想的。”
她停顿的那一下,只有两秒而已,似乎是在与线那边的人交流。如果是说话,这两秒时间完全不够,可要是安雅自己确认的“心灵交流”的话,那已经绰绰有余了。
拨号上网与光纤的区别。
只不过,这些的前提,要建立在安雅的“思想交流”成立的基础上。
“这很重要。”我说,“你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以及他的真实身份,那么,你就无法确定,他是否真实存在。”
安雅的脸冷了下来:“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我的妄想?”
“我之前说过,世上没有两片同样的树叶。”
“这不是妄想,他是真实存在的!”
“你说你们的思想一模一样,”我说,“那么,两种一模一样的思想连接在一起,还能区分出彼此吗?”
安雅愣住了。
“你们对于一件事情,有着同样的看法,只有一种思路,完全不会产生碰撞,只会融合。那么,即使你们思想相通,也分不出彼此吧?这种形态,就像是批量生产的商品一样,你要怎么区别自己和他的区别?”
“并没有融合。”安雅说,“他不是我,我们清楚地知道,彼此是不同的个体。”
“你们在交流?”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为,她追求的思想统一是无法交流的。
“当然。”
平常人能遇到一个40%合拍的人就已经很惊喜了,试想一下,你遇到一个人,你们的喜欢的画家、小说家甚至小说都有很多重合,那是一件多么舒心的事情,你们有很多话题,能够滔滔不绝地讨论。
这只是40%的相似度,如果到60%,那么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说到你的心坎里。
但这都不是问题的本质,因为安雅所说的,是百分之百,百分之百和零一样,都是一种极端,极端的东西,通常都是不好的。我问:“那么当你觉得孤独的时候,他是会安慰你,还是告诉你,他也孤独?他理解你的孤独?”
安雅似乎已经对我的询问不耐烦:“当然是后者。”
人们总觉得在安慰其他人时,鼓舞打气是最重要的,但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在痛苦时,更希望找一个能够互舔伤口、理解自己的人。“振作起来,明天会更好,你看我不就很好”这种话显然不会带来任何正面效果。很多时候,人们需要的不是人生指导,而是情感宣泄。
“那么,你现在已经感觉不到孤独了吗?”
安雅对我露出了一个烦闷的表情:“当然。”然后她迅速说道,“我不知道原来是怎么和你们交流的,现在我觉得和你们说话很累。虽然你们心理医生中也有很优秀的人,但是无论是谁,都差得太多了。”
很明显,她说的那个心理医生并不是我。
“我能理解。”我说,“由奢入俭难,当你习惯了光纤以后,就绝对无法忍受拨号了。”
“就是这样。”安雅说,“如果你们没有事的话,我先走了。”
和我们交流,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种酷刑。
“安雅,”我递给她一张名片,“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想找人聊聊,可以再来找我。”
安雅点点头,离开了。
这之后,我和张先生讨论了安雅的病情,她现在坚信这世界上有一个和自己有着同样思想的人,而且他们的思想通过手指上的线连在了一起。
“这都是她的幻想。”我说,“如果真有思想相同的两个人,那么他们肯定不需要交流,交流是用来表达自己的观点的,如果他们对于任何事情都有同样的看法,又要怎么交流?”
“也就是说……”张先生说,“和安雅思想相通的那个人,和安雅的思想并不是百分之百符合?”
“如果有那个人的话。”我说,“如果有那个人,他们能够交流,也正说明他们的思维不是完全统一的,否则,他们就没有任何需要交流的事情了,因为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是不会交流的,你明白吗?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一样的,所以交流对于他们来说,完全没有意义了。而且,普通人,相似度达到80%或者以上,那么他们差不多就能达到心灵相通的程度了,当然,这种境界是很难达到的。”
张先生问:“我们都知道,当人和人相处时间久了,就会受到对方的影响,那么在心灵相通、互相影响的情况下,他们的相似度有没有可能进一步提高?”
“有。”
“那么他们就有可能变得越来越相似了,那应该是件好事。”
“这很难说,”我说,“我认为并不是好事。”
“怎么说?”
“事实上,当大多数人遇见一个和自己相似度非常高的人的时候,并不会觉得愉悦。就像女人看见撞衫会不爽,男人看见撞表会觉得尴尬,越是贵重的东西上,这种情绪就表现得越是明显。当然,不只是物质,还有其他的东西也是一样的,就像服装店会在门口挂着‘同行勿入,面斥不雅’的牌子,写东西会有文人相轻的情况……人类天生希望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比起分享,他们骨子里更喜欢独占,这是亿万年弱肉强食,刻在基因里的情绪。”
“但是安雅很孤独,希望找到一个和她有相同思想的人。”
我摇头:“她是个病人,而且是个把自己困住,甚至产生了妄想的病人。”
张先生问:“那么,她在和‘那个人’交流的过程中,会发现自己的错误吗?”
“谁知道呢?”我笑了笑说。
十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我被手机铃声吵醒,那是一个陌生号码,我打开床头灯,摸过手机的时候,看了一眼床边上的闹钟,半夜1点50分。
半夜接到病人电话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毕竟我的客户都有心理疾病,而夜晚正是发病的高峰期,大多数人的病情会在晚上加重。
黑夜似乎是人类的克星,即使是正常人,在夜晚也会无缘由地焦躁、忧郁、烦闷,尤其今天还下着雨。
正如同被这个电话打断睡眠的我,我接通手机:“你好,我是司空。”
“司空医生!”电话里传来一个惊恐的女声,“我是安雅!我……我不知道该找谁……你救救我!”
“慢点说,不要急,”她慌乱的声音让我睡意全无,“发生什么事了?”
“我现在就在你的诊所门口,”安雅哭着说,“你为什么没有开门?快开门啊,你为什么不开门?”
伴随着安雅的哭叫和雷雨声,电话那边又传来了砸门的声音。卷帘门发出哗啦的响声,这个声音让我竖起了汗毛。
在雨夜,有着精神疾病的女人在哭叫着砸门,这个情景显然不会让人觉得愉快。
如果这是恐怖片,安雅简直可以饰演其中的女鬼。
“我已经下班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遵循自己的职业素养,“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过去。”
我的住处和心理诊所离得并不远,很快,我就来到了诊所前。
安雅没有打伞,也没有去屋檐下避雨,只是站在诊所前的路灯下,衣服已经被雨水淋透。她低着头,看不出来是不是在哭,她的手里紧紧握着手机,长发披在身前,发梢处的雨水几乎成线滴落。
之前,我心中就隐隐有一个预感,感觉到安雅会来找我,但是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
我撑着伞走到她身前的时候,安雅微微侧过头,从湿漉漉的发间看向我。
我本来想叫她,看到她的目光的刹那,却被吓住了。
从她那海藻般冰冷潮湿的发间穿过来的,是充满警戒和敌意的目光,那眼神,比这雨夜更冷。
我停住了脚步,心中隐隐发寒。
你永远无法预料精神病患者的下一个动作,即使她现在拿出一把刀,捅死我也不奇怪。
“安……雅?”我后退两步,站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尽量把声音放柔和,“你还好吗?”
安雅忽然捂住脸,说:“我不好,司空医生,你是对的!我错了!”
刚才那种令人不快的感觉消失了,现在的安雅,看起来就像是个无助的小女孩儿。
她毕竟是我的病人,我最终还是为她打开了门,为她倒了一杯热水,又递给她一块干毛巾:“发生了什么事?”
安雅身上雨水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但是她完全不在乎这些,毛巾握在手里却没有用,任凭雨水往下滴:“司空医生,你还记得我的事情吗?”
“记得,‘月老的红线’。”我问,“怎么样,你现在和‘他’相处得还愉快吗?”
安雅揪紧了毛巾:“刚开始,我确实是愉快的,我从来没有那么愉快过,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司空医生?我原来非常孤单,我觉得孤单是不正常的,可是交友、恋爱都无法让我不孤单,一想到我这一辈子就要这么孤单下去,我就十分害怕,我十分厌恶这个世界,不想费尽口舌和别人解释自己的思想。最后发现大家依然无法沟通,我不愿意和那些一辈子也无法真正相互理解的人们交流。这种举动太无聊,太浪费时间,而且会让人觉得更加孤独……
“直到我的线被连上,司空医生,那时候我的世界都亮了,因为我发现我不是一个人,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他和我有着同样的思想,我不需要去向他费力解释什么,他就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终于不是孤单一人了,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和我思想相同的人,而且我们可以通过思维交流,这简直是一件令人欣喜若狂的事情!”
“嗯。”我点头,“这一点,从上次见面时你的状态,就能看出来。”
但是这次见面,安雅的状态却变差了许多,甚至连第一次见面时的状态都不如。
安雅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我问:“这一阵,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能说是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依然能完全了解彼此,但是渐渐地,事情似乎开始往不可控的地方发展了……”安雅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考虑要怎么和我说,“上次和你聊完之后,我们回去也思考过思想的问题,最后,我们得出了结论——我们的思想并不是百分之百一样的。正如你之前所提的问题,我们完全不了解彼此。我们的思想是相通的,现在又有红线连着,而人的思想又掌控着一切,所有的动作、语言和喜好。所以如果我们思想完全一样,那么我们对彼此应该无所不知才对。
“这个事实让我们有些失望,因为这说明我们的思想重合度并没有到达百分之百,但是没有关系,因为比起其他人,我们的思维已经高度统一了,而且我们还可以用思想交流。据说人与人之间是可以互相影响的,所以我们决定,进一步影响彼此,让我们的思想重合度更高。”
安雅举起手:“做了这个决定之后,我们手上的线变粗了,那以后,我们开始有意识地随时用思想交流,如果要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我和你有一个24小时全开的对讲器,你那边发出了什么声音,我这边全能听见。”
我说:“我不认为这是个好决定。”
“是的,这个举动很傻。”安雅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但是,当时的我们并不知道,我们那时候已经走入了一个极端,通过思想,他知道了我的一切,我也知道了他的信息。他是个男人,一米七一左右,很胖,工作普通,爱好是上网和打游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我还知道他的住处……”安雅流畅地背出那个地址,那是隔壁省某个小县城的地址,她能一口气背出来,显然是熟记于心。只是说到那个人的详细信息的时候,安雅露出了失望的神情,看来,真实情况比她想象中的差了许多。
人们经常说心灵美比外在美更重要,但实际上,所有人都更喜欢美人,而且就初次见面来说,长得好看的人要比长得勉强的人吸引更多注意,也更容易获得别人好感。
当然,空有一张脸是不行的,在相处以后,性格的重要性就会慢慢体现。有时候,见面时印象不深的人反而能在交往中带来更大的惊喜。
安雅他们的问题是,她和那个人是先交流,然后才知道对方的真实样子的,这种情况很像网恋的见光死。
也就是之前觉得各种合适,不断美化对方,最后却发现幻想与现实之间巨大的落差,失落感会远远大于往常。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那个人”存在的基础上。
虽然知道安雅产生了幻想,但是我依然按照她的思路问了下去:“你们是怎么产生矛盾的?根据你之前说的话,我说你们之间产生了矛盾,应该没错吧?”
安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矛盾……你知道,我们的思想是相通并且相似的,这就说明,我们很难有矛盾。但这正是最恐怖的地方!我们的思想越来越相似,然后,我开始害怕了!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人,可是现在,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方所知道,工作、生活、恋爱甚至我不为人知的秘密,所有的一切,都被他知道了。”
“所以你的恐惧,就来自你一直追求的思想交流?”
“我想象的思想交流,并不是这样的!”安雅说,“当初,虽然我们两个是不同的个体,但是思想相似度这么高,他就像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一样。我一直以为,会是我影响他,但是没有想到,我也会被他影响。当我洗澡时,换衣服时,他那些猥琐的念头就会冲入我的脑海!这令我十分气愤,那些念头实在太恶心了,可是当我指责他时,他却说,我和朋友吵架也对他造成了负面影响!”
“也就是说,你们的负面情绪也会相互影响?”
“是的!”安雅的语速加快,“我现在什么都干不了了!不,与其说我干不了,不如说我没办法干!我做任何事情都会被他知道,吃饭、读书、看电视、上网、睡觉……他无时无刻不在干涉我!那太恐怖了!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厌恶他,一想到他每时每刻都在读取我的思想,我就觉得难以忍受!他身上的那些缺点、那些情绪、那种惹人厌的性格!”
我提醒她:“你说过,你们两个的相似度非常高,所以他的那些缺点、情绪和性格,应该是你也拥有的。”
“是的!”安雅抱住了头,“现在我发现我错了!我之前一直希望能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但是当那个人真正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发现自己完全受不了他!我厌恶他,现在,甚至一秒钟都无法忍受!”
“但是,他的思想和你只有一点差别而已。”
“对。”安雅带了哭腔的声音从手臂中传出,“现在我终于发现了,我厌恶的,正是我自己!”
我没有说话,诊所里顿时安静下来,我同情地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儿。她从一开始,就钻进了牛角尖,追求绝对的思想统一,甚至幻想出了一个可以和自己思想进行交流的男性。
但是,因为这个设定出的人物性别和她相反,所以在性别意识的推动下,她又与那个幻想中的男性产生了冲突。
这冲突越来越严重,打破了之前美好的幻想,反而使安雅看清了自己。
所有智慧生物都拥有自我厌恶这种感情,相较而言,女性的自我厌恶感会比男性更强。一方面这是受到了男权社会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女性的情感更加细腻敏感。
不少恐怖故事里,都会有角色的面前出现了另一个自己的情节,这种情节的结尾,大多是那个角色被替换掉,或者死于非命。
遇见另一个你,你就会死——这几乎是相同情节小说的固定套路。
从这些小说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大多数人的想法,当另一个自己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感受到的,绝对不是愉快的情绪,相反,大家都会觉得恐惧。
人,是有排他性的。
这也正是安雅幻想所产生的最大的悲剧,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和她太过相似了……想到这里,我忽然一愣,心中隐约产生了一丝疑惑。
正常来说,女人在幻想时,都会往自己的理想型那里去幻想,除非是原来曾经有过心理阴影或者是爱好奇特的。
安雅看起来并不满意对方的样子,后者排除。之前了解情况时,我也曾经问过她的过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心理创伤。
为什么她会幻想出一个貌不惊人的普通胖男人呢?
我走到柜子前,翻出安雅的病历。
安雅从来没有出过省旅游,更没有去过那个小县城,但是我去过那里,她说“那个人”的地址时,报出的那条街道是真实存在的!
我拿出手机,查了一下地图,不只那条街道,小区的名字也是对的!
这是巧合吗?也许她在哪里听到了这个地址,就下意识地记了下来,并把它填在了自己幻想出来的“人”里……
我合上病历,先是看了一眼表,2点47分。看来今天晚上,是没有办法好好睡一觉了。
安雅正用双手捧着水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间,她的嘴角勾了起来,微微地笑了。
她又想到什么了?我疑惑地看向这个喜怒无常的病人。
察觉到我的目光,安雅抬起头,她的眼神让我心中一凉,她一扫之前的郁闷愁苦,露出了得意轻松的表情:“司空医生,我还没有说完呢,你知道我们后来怎么样了吗?”
我问:“怎么样了?”
安雅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我啊,越来越无法忍受他了,我想弄断手上的线,但是却没有办法。而且……就算我把那线弄断,又有什么用呢?这世界上已经有一个完全了解我的人的存在了,他知道我的一切,我的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弱点。司空医生,”安雅盯着我,“如果是你,你会允许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吗?”
“……”我沉默。比起刚才,现在安雅的神情语态轻松了不少,我等待她继续说下去,也许我能从中推断出她心态转变的原因。
安雅继续用那种听不出情绪起伏的语调说道:“你无法忍受的,我知道,没有人能够忍受这样一个人存在,他就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想到他你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会希望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完全消失!”
“那你想怎么办?”
安雅笑了:“我想杀了他!”
我的手一抖,病历“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我故作镇定地笑了笑,然后弯下身,拾起病历:“你们的思想可是基本一样的。”
“对,我们的思想相通。”安雅说,“在我想干掉他的同时,他也想杀掉我!”
“你们要怎么做?”我将病历插回柜子,“用思想决胜负?命令他用刀自杀?”
“不,我们可没法进行那么高难度的事情,我们的思想可以交流,也可以互相影响,但是绝对没有办法支配彼此。”安雅说,“我们用的,是最原始的方法——杀掉对方的身体。”
我想起了安雅给我打电话时喊出的话——“你救救我!”
她想象中的那个人,想要杀了她?我问:“这就是你来找我的目的,因为你害怕被他杀掉?”
“是的。”安雅说,“这几天,我们想要除掉对方的愿望越来越大,今天,他终于忍受不住,开车过来杀我了!我本来也是想去坐车和他拼命,但是被朋友拦住了。”安雅笑了一声,“虽然我们思想一样,可环境不一样,还是做不出同样的事情。”
“所以你来找我?”
“对,他知道我家的地址,我不想待在家里。”
“他应该也知道这里。”
“是的,可我想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只有告诉你,这才能让我安心。”
我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表:“你说他开车过来的,那么,你知道他是走的哪条路,以及开车所需要的时间吗?”
那个人只是安雅幻想中的人,并不存在,又怎么会出现?之所以问出这个问题,是因为我想确定安雅的情况。
安雅并不会开车,也没有去过邻省,她就算从哪里看到了那个地址,应该也不知道开车的路线和到这里所需要的具体时间。
“他开着一辆奇瑞,从华南路右转上了高速,在第三个高速路口下来,那时候是晚上8点39分。那时候我在吃饭,他也找了个叫吉祥人家的饭店吃饭,吃完饭,又上了车,那时他看了一眼表,是9点27分,接着又上了高速……”
出乎我的意料,安雅对我的提问对答如流,我马上打开电脑,找出地图,按照她的路线搜索,发现她说的地点,全都是对的。
不只是地点,甚至连时间都能对上。
为了让我相信她的说法,有意或者无意地找出交通图,考究出时间,背下路线,安雅能做到这种缜密的地步?
我看了看安雅,又看了看地图,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过滤着安雅刚才说过的路线。
按照安雅说的最后路线,那个人已经开到了和平路。那条路离我的心理诊所,只有五分钟的车程。
我看向门外,街道上偶尔跑过几辆汽车,远处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夹杂着雨声传来。
在我核对地图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不止五分钟,现在是凌晨3点9分。那个男人并没有出现。
那是当然的,安雅幻想中的人又怎么会出现在现实中?
我问安雅:“你知道和平路离这边有多远吗?”
安雅说:“几分钟的车程。”
我问:“那你觉得他什么时候能到?”
到目前为止,安雅的举动都有她自己的逻辑,也可以顺畅沟通,如果“那个人”没有出现,也许她能意识到自己是错的。
安雅没有回答我,只是歪着头,看向门外。
“或许你是觉得……”我问,“他已经来了,躲在某个地方,准备袭击你?”
安雅脸上又露出了那个舒心的笑容:“不,他不会来了。”
“你是说,他改变主意,不准备杀你了?”
“不。”安雅说,“他已经死了。”
我心中一惊:“死了?”
“是的,死了。”安雅伸出手,指向门外,“就在和平路,出了车祸。你没听见吗,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
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忽然变得刺耳起来,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这只是巧合吧?”正巧出了什么案子,警车和救护车同时出动。
在这样一个大城市中,这样的情形并不少见。
安雅说:“你可以去确认一下。”
我拿起车钥匙,对安雅说:“走,去验证一下。”
安雅脸上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好,走。”
五分钟后,我开着车,带着安雅,来到了和平路。
这里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奇瑞汽车从路上斜着蹿出,撞到了旁边的建筑物上。
汽车已经撞得变形,里面没有驾驶员,警察们正在勘测现场。不远处,医务人员将担架抬进了救护车,担架上的人已经被盖上了白布,一只手从担架旁边耷拉了下来。
那是一双男人的手,手臂上满是肥肉。
我站在雨中,甚至忘记了打伞,任凭雨水打在脸上,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这要怎么解释?在和平路上,真的有一个开着奇瑞汽车的男性出车祸死了,而且他的体态和安雅说的一模一样。
当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办法和自己说,这一切都是巧合了。
这种事件的概率之低,已经可以称之为奇迹了!
雨水被遮住了,安雅打着伞,走到了我身边。
我看着救护车呜啦呜啦地离开:“是你杀了他?”
“对。”
“怎么做到的?”我喃喃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医生,你是对的。”安雅说,“如果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思想,那么它们只会融合,而不会分出彼此。”
我转过头,看向这个女人,到了这个时候,她却突然提出了我之前的理论。
“直到刚才,我才明白你的理论是对的。”安雅说,“幸运的是,我和他的思想,并没有达到百分之百的统一,我们还是有区别的,我是我,他是他。”
“所以呢?”我提高了声音,“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们之间不是百分之百,却也有90%的相似度了,我们已经开始融合了。”安雅说,“有的时候,分不清彼此。”
我脑中似乎已经闪现出了什么,但却很模糊。
“你知道吗?”安雅慢慢地说道,“开车是很危险的,尤其是你有了奇怪的念头。”
我明白了:“你影响了他!不对……你说过,你没有办法影响他的,那样的话,他也可以影响你!”
“是的,但是能让他产生警觉的,只是那种异常强烈的想法。”安雅笑了笑,“我和他的思想,在很多时候已经分不清楚彼此了。如果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断地在他脑海中施加其他的念头,像是‘向左转’‘向右转’之类的呢?一遍一遍,在他行驶的过程中,干扰他数百遍、数千遍?”
“司机会有他自己的判断,而且他应该足够警觉。”
“司空医生,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因为外界因素可以干扰我的思想,也可以监督我的行为。我需要旁边有个人陪我,一个了解我情况的、非常专业的人。而且,在我们聊天的时候,他会把注意力放在我们聊天的内容上,那时候,他的专注度相对而言就降低了许多。”
“你是计划好的吗?”
“当然不是,只是在我们聊天的过程中,发现可以利用这一点罢了。”安雅看向那辆被撞得变形的车,“他把车开到了我熟悉的路段,然后分心,我在这时,悄悄对他说‘加速,右转’,他分不清那是我的思维,还是他自己的思维,于是,照做了……”
我忽然明白了,当初安雅说话说到一半,那阵短暂而诡异的寂静,和寂静之后,她脸上露出的笑容的含义。
她是在那个时候,杀的他!
我往后退了几步,从这个女人身旁逃开,淋在身上的冰冷雨水远比这个女人温暖得多:“你杀了他!”
“我不杀他,他就会杀我。”
“可他是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你!你之前一直希望找到他!”
“我错了,我没有办法容忍另一个自己。”
我喊道:“你会孤独的!”
“即使他在,我也会!”安雅也提高了声音,“就算他不杀我,我们也会孤独!当我们思想完全融合,两个变成了一个,我们一样会觉得孤独!我再怎么做,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安雅说着说着,捂住了脸,发出了哽咽的声音。
她的伞掉在了地上,雨水无情地浇在上面。安雅的哭声和雨声混在一起,令人心寒、心碎、心冷。
“你可以告诉警察,我是杀人凶手,我杀了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我们的争吵已经引来了警察的注意,有两个警察朝我们走来。
可是,有谁会相信我的话?有谁会相信,面前这个抑郁症病人,用她的思想,杀了另外一个人?
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愿意相信这一点,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也许,这一切,只是个巧合。
大雨浇在变形的汽车上,方向盘上的血随着雨水流下,驾驶座的椅子,已经完全湿透。
最终,那个男人的死被当成了普通交通事故。
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故,这个事故很快被湮没在各种新闻中,被人们遗忘。
某天,我和张先生走到和平路时,发现被损坏的建筑物已经翻新了。
我看着墙上修补的痕迹,问张先生:“你相信人的思想能够相连吗?”
“也许吧。”张先生笑着说,“既然人类可以说话,那思想为什么不能够相连呢?很多科幻小说里,人类进化到最后,都是用思想交流的,也许,那样能更了解彼此。”
“那并不一定是好事。”
“没错。思想交流可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了,所有的想法,好的坏的崇高的低劣的,都会被其他人知道,应该没有人能够忍受这种情况吧?说起来,之前那个安雅,不就在追求这样的境界吗?”
“她现在怎么样?”我问,“病情好转了吗?”
“嗯,她已经痊愈了。”张先生说,“说起来也奇怪,忽然有一天,她就想开了,再不去钻那些牛角尖了,又恢复到平时的样子了。啊……”说到一半,张先生忽然指向马路对面,“说曹操曹操到,你看,她不就在哪里吗?”
我顺着张先生指的方向看去,安雅正和几个女孩儿,说说笑笑地走在马路对面。
她也看到了我们,对我们挥了挥手,可我无法对她笑出来。
打完招呼之后,安雅和朋友们继续往前走,我和张先生也继续往前走。
我们走的,是两个不同的方向。
忽然间,我的脑海里传来安雅的声音:“医生,我已经明白了,人类,本身就是孤独的!既然每个人都是孤独的,那我也只能忍受下去,孤独地活下去,直到迎接死亡。”
我猛地转过头,看向安雅,她也正回过头看我。
然后,她朝我笑了笑,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
或许,在那一瞬间,我们手上的线相连了,心灵相通。
但,也只是那一瞬间而已。
我们中间,是宽大马路上的车水马龙,这个距离很近,又很远。
我忽然涌起了一种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念头,我甚至有些羡慕安雅,她接触到了我们一辈子都无法接触到的、最靠近彼此的同类人,她体会到了几乎能够和别人思想合一的感觉。她曾经将孤独两个字抛到脑后,完全体会到了不再孤独的感觉。
那种羡慕一闪而过,我和安雅几乎是同时转过头,继续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去。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和我思想一模一样的人,我想,我不愿意也不能遇见他。
因为遇见那个人以后,我会做出和安雅一样的选择。
即使孤独,也没有办法,就让我孤独下去吧。
毕竟,我们都应该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