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江活了50多年,这个梦就做了50多年。
换而言之,彭江做了一个情节连续的梦,这个梦延续了50多年。
这个梦影响着彭江,让他寝食难安,他几乎每天都会做到这个梦,每次只有一两个画面,画面闪过以后,他就会突然惊醒,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这件事情要从很多年前说起,那时我的心理诊所刚开业,客人很少,张先生帮我招来了不少生意。
只是张先生带来的病人,症状都有些特别。
就像其中一位叫作彭江的男人。
彭江刚退休,赋闲在家,按理说是忙了一辈子,应该是颐养天年享福的时候,但他却表现得很不安。
彭江的家庭条件不错,他学历不低,有着不错的工作,退休后一个月的退休金也能拿一万左右,子女都有不错的工作,妻子退休前是大学老师。
书香门第,家庭和睦,按理说不应该有什么担心的。
但是你看见彭江,就会发现他身上的不安是如此明显,甚至能影响周边的人。
他精神不振,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眼睛下面发青,整个眼睛一圈都是黑的,他的嘴唇起疱,头发掉得很厉害,剩下的那些已经全部白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有20岁。
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彭江的睡眠不好。
我们都知道睡眠对人有多么重要,人的一生中有将近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睡觉中度过的,刚出生的孩子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耗在了睡觉上,成年人的睡眠时间,也大多在6~8个小时。
美国的研究人员曾做过实验。结果表明,如果人连续40个小时不睡觉,处理数字、说出色彩名称、回忆某件事情等精神作业能力就会明显下降;如果是50个小时不睡觉,活动能力、体力、人格等方面都会下降;如果在此基础上再把受试者单独放在一个房间内,受试者便会出现精神病似的幻觉和类似幼儿的举动;如果连续70个小时不睡觉,人的注意力和感觉就会麻痹;到了120个小时后,人就会陷入精神错乱的状态。
我们对“过劳死”这个词并不陌生,在过劳死的人群中,几乎所有人都睡眠不足。
除此之外,睡眠不足的人免疫力会大幅度降低、精神不振、火气增加、创造力减弱、皮肤老化速度增加、生长发育受到影响,还会引起肥胖。经常失眠的人衰老程度甚至能达到正常人的4倍以上。
失眠的害处其实不用说太多,熬过夜的人自然会懂,毕竟现在这个时代,谁没有熬过夜呢?
但是彭江有些与众不同,他不是没熬过夜,他是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这个“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的时间跨度非常长,足有几十年。
按照彭江的说法,他从记事开始,几乎就没睡过好觉了。
几十年没有睡过好觉,对身体的伤害无疑是非常大的,彭江和同龄人站在一起时,俨然差了一辈。
彭江没睡好觉的原因,说起来也有点奇怪,是因为他做梦。
我们都知道,人都是要做梦的。
大多数人判断自己是否做梦的标准是醒来以后是否记得,但事实上,无论你记不记得,梦都存在于睡眠中。
有研究指出,一个人平均每天要做4~5个梦,也就是一生要做10万以上的梦,如果一个人的寿命为75岁,那么他的一生至少会做5万个小时的梦。相当于2000天,也就是6年时间。
梦的理论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认为梦是超自然的力量引起的,梦中所见是鬼神给予的指引;第二种认为人在做梦的时候灵魂出窍,所梦见的景物就是灵魂出窍时的经历;第三种则是现在比较通用并为大众所接受的一种,认为梦是一种自然现象。
有记录可循的最早用理性方法解释梦的是说出“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的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他认为,人睡眠之后并没有与鬼神相连,而是属于个人的个别现象。这个说法否定了梦与鬼神的联系,也是现在依然得到大多数人认同的观点。
梦的系统理论的始祖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一种愿望达成,它可以算是一种清醒状态精神活动的延续。最简单的一个例子,当人想上厕所时,经常会做到处找厕所的梦。
当然,所有的理论,也只是理论,对于梦,我们所知的还很少,我也见过很多因为梦而困扰的病人,他们的梦并不是可以按照理论能够简单地解释出来的,就像彭江这样。
我见过很多做梦的病人,他们有的人长期做同一个梦,有的人经常做不同的噩梦。
彭江与他们都不同。
他从小到大做的都是一个梦,但是每次做梦的情节都是不一样的。
也许你会很奇怪,做一个梦,梦又怎么可能不一样?
这样说吧,如果你看一部电影,第一天看5分钟,第二天接着第一天的情节继续看5分钟,90分钟的电影你大概要看18天。那么你看的虽然是同一部电影,每天看的情节却是不一样的。
彭江的梦境就是这部电影,他活了50多年,这个梦就做了50多年。
换而言之,彭江做了一个情节连续的梦,这个梦延续了50多年。
这个梦影响着彭江,让他寝食难安,他几乎每天都会做到这个梦,每次只有一两个画面,画面闪过以后,他就会突然惊醒,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为了这个梦,彭江做过不少努力,他看过不少中医、西医、心理医生,现在也和许多心理医生保持着联系……这些手段中也有有效的,像是吃安眠药或者助眠的药物。
这不是不做梦,而是醒了以后不会记得那些梦。
只是这类药物不能长期吃,容易上瘾不说,还有各种各样的副作用。
彭江来找我的时候,也并没有抱着治病的态度,而是想找人谈心。他算是我的诊所的常客了,到后来,我们就变成了聊天喝茶的关系。除了我的心理咨询室,他似乎还去了不少地方咨询。
现在,可以来说说彭江的梦了。
就像我之前说的,彭江每天只是梦到几个画面,所以即使那个梦做了五十几年,情节也并没有像几百万字的小说那样长。
彭江把他做的梦整理了一下,讲给我听了。
梦的开始——暂且说是开始吧,这之前的片段,彭江已经记不得了——是彭江和一群小孩子在玩,那些小孩儿穿着古代衣服,有的扎着冲天辫,有的是羊角辫。
他们是在一条小河边,河边有一棵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树,那些小孩儿就在树下玩闹。树的另一边,是条街道,有些做买卖的古代商铺,也有古装打扮的人时不时地从街上路过。
梦里的彭江也是个小孩儿,他穿着红色的棉背心,跟着那些小孩儿一起跑,他能感觉到自己比那些小孩儿的身份要高一点,因为他的衣服质地很好,手也白白嫩嫩。
其余的小孩儿似乎很怕他,虽然和他一起玩,但是却不愿意太靠近他,总是和他保持距离。
彭江看着旁边的两个小孩儿嘻嘻哈哈地打成一团,他走过去,问:“你们干吗呢?”
他一过去,那两个在地上打滚的小孩儿马上站起来,一个往一个身后躲,最前面的那个低着头、背着手,认错一样地说:“回少爷,我们什么都没干。”
彭江很生气,即使在梦中,他也能感受到那种愤怒,这是一种孩子气的愤怒,类似于一种嫉妒。
就是一种“你们一起玩得那么好,怎么我一来你们就不玩了,你们是在排挤我”的感觉。
是的,在这个梦里面,彭江能感受到自己所有的情绪,那些情绪异常地真实。而且他虽然能感觉到自己是其中一个孩子,却依然有一种全能的上帝视角。
这种情况在做梦的时候并不少见,梦里我们知道自己是谁,却能看到自己视线以外的情景和别人的想法。
很多时候,梦是混乱的,并不需要太多的逻辑。
梦里的彭江昂着头,说:“我也和你们一起玩摔跤。”
那几个小孩儿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但还是磨磨蹭蹭地走到彭江面前。
彭江马上冲出去,撞上其中一个小孩儿,把那个小孩儿撞倒之后,他又笑着跑去撞另外一个小孩儿。
这中间,彭江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那个人的视线特别明显,紧紧地黏在自己身上,似乎有些不怀好意。
彭江觉得这是其他的小孩儿在看自己,他并没有在意,抱着那个小孩儿的咬一口气将那个小孩儿放倒,然后叉腰大笑:“哈哈哈,我赢啦!”
其他几个小孩儿没吭声,寂静了一会儿之后,其中看起来年纪最大的一个小孩儿才拍起手:“恭喜少爷,少爷赢了。”然后其他几个小孩儿也心不甘情不愿地拍起手来。
彭江很得意,背着手在其他几个小孩儿身边走来走去:“我就说,我最厉害,你们中间谁比我厉害?”
有一个小孩儿往前一步,似乎是想要说什么,被那个年纪最大的小孩儿拉住了,那个小孩儿低声说道:“反正你是少爷,我们不敢打你。”刚说完,又被那个年纪最大的小孩儿拉了一下。
彭江听到了这句话,脸一下变了:“你说什么?”
那小孩儿闭了嘴,不再说话。
彭江刚刚灭下去的怒火又被点燃了,他在其他几个小孩儿面前走了几圈,再次感觉到了那个注视着自己的、不怀好意的目光。
彭江对着那几个小孩儿吼道:“你们看我干什么!不许看!”
所有小孩儿都低下了头。
彭江伸手打了刚才那个说话的小孩儿:“谁让你们让我的?我要你们光明正大地和我比,谁让你们让我的!”
打完以后,彭江还有些不解气,低着头绕来绕去,想要找个树枝打那个小孩儿。
正在寻找的时候,他又感觉到了刚才那个视线,彭江一下子怒了,跳起来,指着那几个小孩儿说:“都说了不许看我!刚才你们谁在看我?”
那几个小孩儿低着头说:“我没看。”
“我也没看。”
“我一直低着头呢,少爷。”
“我也是。”
……
没有一个小孩儿承认他们看了彭江,彭江背后有些发凉,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害怕,他恼羞成怒地跳了起来,指着其中一个小孩儿,又指了指刚才那个小孩儿,说:“你,和你,你们两个比赛摔跤给我看!”
两个小孩儿对看了一眼,然后互相架着对方的胳膊,开始摔跤。
彭江对刚才得罪自己的那个小孩儿说:“你不许反抗,让他摔你!”
那个小孩儿就真的没有反抗,被另一个小孩儿摔倒在地。那样子十分滑稽,好几个围观的小孩儿都没忍住笑了起来。
彭江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去干什么。但是彭江并没有觉得更高兴,他知道这些小孩儿听他的话是因为他是少爷,可是他并不想得到这种特殊待遇,他想和这几个小孩儿像普通朋友一起玩。
他心里梗着一口气,不愿意把这个想法对着其他孩子说出来,他举着手,喊道:“继续!继续!”
那两个小孩儿打着打着,也来了气,再不管彭江说了什么,认真地比试了起来,看得其他小孩儿更加兴奋。
彭江清清楚楚地看见所有小孩儿都看着那两个摔跤的小孩儿,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摔跤的胜负上。
可是那个盯着他的视线并没有消失!
不对,那个视线不是这些小孩儿中的,彭江转过身子,望向路对面,路上有几个行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路边有几个卖冰糖葫芦和杂货的小摊儿,正对着他的商铺的掌柜手撑在柜台上,正在打瞌睡。
是谁在看他?
彭江的眼睛扫了又扫,还是没有找到谁是那个视线的主人。
在他找人的时候,那两个摔跤孩子已经分出了胜负。失败的那个躺在地上,获胜的正是刚才彭江看不顺眼的那个,他坐在失败孩子身上,挥舞着手喊道:“我赢了,我赢了!”
其他小孩儿也觉得看得十分过瘾,啪啪啪地拍着手,喊道:“你真是太厉害了!”
“刚才我还以为你要输了呢。”
“真是厉害!”
小孩儿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少爷你看,他赢了。”
所有孩子的声音又都停了下来,那些小孩儿似乎这时才想到还有个不好惹的小少爷在这儿,都转过头,齐刷刷地看着彭江。
他们大概以为彭江会生气,刚才那个他想教训的小孩儿赢了。
没想到彭江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们这里,而是看向街道的另一边,一会儿看看这个人,一会儿看看那个人。
“少爷,比赛已经结束了。”一个小孩儿说,“你看,那个谁赢了。”
彭江“嗯”了一声,注意力依然没有回来。
几个小孩儿面面相觑,然后其中一个人问道:“少爷,你怎么了?”
彭江说:“我感觉有人在看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竟然抖了一下。
他有些害怕了。
一个小孩儿说:“谁看你?”
彭江说:“不知道。”
另一个小孩儿拍马屁:“少爷长得好看,所以别人才看。”
彭江说:“可是我不想让他看。”
小孩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别人想看,怎么能让别人不看?这也有点太霸道了吧。
彭江又说:“他看得我很不舒服,我不高兴!”
刚才那个拍马屁的小孩儿马上站到彭江身前,一手叉腰,一手指向马路对面的其他人:“别看了,别看了,我家少爷不喜欢别人看他,你们都把眼睛闭上,不许看了!”
那些大人见这小孩儿这样子,都觉得好笑,其中一个人说:“呦,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有这么大的气性,你不让我看,我偏看。”
那小孩儿喊道:“你看,你再看我就打你。”
那大人逗他:“哎呀,好害怕,你来打我啊。”
小孩儿气得满脸通红,其他小孩儿觉得好笑,都笑了起来。这么一闹,大部分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小孩儿们笑得开心,大人们也都莞尔。
只有一个人笑不出来,那就是彭江。
现在看他的人比刚才更多了,二十几道视线一起射了过来,他却能从中感觉到刚才一直盯在他身上的那一道。
他觉得那射线就像盯住猎物的猛兽,又像阴险的毒蛇,充满着不祥的气息。
其他人不知道,他们都在笑。但是彭江却感觉得清清楚楚,他知道那视线有多狠毒多恐怖,就像一片阴影笼罩在他的身上。
……
“我害怕那个视线。”彭江对我说,“每次一感觉到那个视线,我就能从梦中惊醒,汗水把睡衣都浸湿了。”
这其实就是其他人做噩梦惊醒的感觉。彭江一生都被噩梦困扰,所以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那种感觉太真实了。”彭江捂着额头,说,“我每次醒来,都觉得恍恍惚惚,像是依然在梦里,依然被那种视线注视。有时候屋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还是感觉到有人在看我,那种感觉太明显了,很难消退,有时候醒来以后,十分钟左右才能缓过来。唉,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浑身发毛。”他这么说的时候,伸出了手臂给我看,果然,他手臂上已经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不得不说,彭江是一个自制力很强的人,不然他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优异的成绩,最后在公司里坐上不低的位置。
如果换成其他人,恐怕早就在梦境中崩溃,产生诸多心理问题了。
不说让人真假难辨,有真实感的梦境,就连暴力游戏打多了,都有人分不清游戏和现实,犯下暴力罪行。
只是,这些只是梦的开始。
……
在周围人笑的时候,彭江一直观察着他们,可惜他什么都没有看出来,所有人的反应都很自然。
梦中上帝视角的彭江想:就算他们有不自然,你一个小孩儿也看不出来什么。
也许是彭江看得久了,那个令人不安的视线消失了。
彭江松了一口气之余,看见他们笑个不停,忽然恼羞成怒,对着自己的玩伴喊道:“不许笑了,你们不许笑了。”
那些小孩子很难控制自己的感情,哪能说不笑就不笑?只好一个个捂着自己的嘴,装成不笑的样子。
彭江还想发火,他们中间那个大点的孩子说:“行了行了,别理他们了,我们来玩吧。”那大孩子问彭江:“少爷,你想玩什么?”
彭江气呼呼地抱着手臂,那孩子又问了他好几句,他才说:“那我们玩捉迷藏吧。”说完,他又警告那些小孩儿,“你们好好玩,不许故意让我。”
那些孩子齐齐地哦了一声,又互相挤眉弄眼,似乎不把彭江的话当一回事。
这让彭江十分生气,正好那个大孩子又问彭江:“少爷,谁来当鬼?”
彭江说:“我来!”他想,我抓你们,你们总不能作弊故意让我了吧。
于是彭江就趴在河旁的那棵树前,开始数数。那棵树的树干很粗,十分粗糙,彭江看见比自己高一点的位置不知道被什么人拿刀划了几下,划破了一块树皮,露出白色的部分。
那应该是新划的。彭江想,然后一边数数,一边伸手扒拉那块树皮,借着划开的部分,想要把那块树皮扯下来。
那块树皮太顽固,到后来,他甚至忘记了数数,全部力气都用在了扯树皮上,终于把那树皮扯下来一块。
可动作太猛,干枯的树皮把他的手划破了,彭江看着自己的手,扁扁嘴,想哭。忽然又想起自己还要去找其他小孩儿,于是吸了吸伤口,也不管自己数了几个数,转身就去寻找其他小孩儿。
他每个商铺都进去转了一圈,找出了两个小孩儿,让他们在原地等着,然后又往远处找去。
他越走越远,越走越偏,越走人越少。
这时候知道自己在做梦的成人彭江莫名地有些心急,他心中有种直觉,感觉到身为小孩儿的自己这么走太危险,不安全。
回来!回来!彭江不停地呼唤着梦中的自己,他甚至因为这个,在小彭江越走越远的过程中惊醒过无数次。
但是无论他怎么呼唤,小彭江都没有停止继续前行的脚步,他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处庙的前面。
那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庙前没有任何人。
“你们不要躲了,我已经看见你们了!”小彭江对着庙里大声喊道。事实上,他谁都没看见,只是想诈一诈其他人,看看会不会把藏在这里的小孩儿骗出来。
他试探的小计谋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有点想进庙里去找找,可是庙里有些黑,泥塑的人形看起来有些恐怖。
还是算了,也许没人在这里。彭江想,然后后退几步,准备离开。
也就是这时,他感觉到,刚才消失了一会儿的视线又回来了。
那视线继续黏在他身上,带着变本加厉的恶意。
彭江这次终于察觉到了那视线所来的位置,他猛地转过头。
离他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除了他,四周再没有别人了。显然,那视线的主人就是这个男人。
奇怪的是,梦里面的彭江看不清这个男人的脸。
那个男人往前走了两步,对彭江说:“小少爷,你在这儿干什么?”
虽然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但是彭江却能感觉到那个男人在笑,而且那笑容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彭江后退了几步,问:“你是谁?你为什么一直看我?”
那个男人愣了一愣,说:“小少爷,你忘了?我是你们府里新进的家丁。”
“新来的?”彭江说,“我怎么不记得?”
那男人说:“小少爷你在外面玩得太晚了,老爷和夫人让我带你回去。”
说着,就伸手去拉小彭江。
做梦的彭江觉得自从这个男人出现,梦里的气氛都变了,原本晴朗的天色暗了下来,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感觉。
快跑!彭江对着小彭江大喊,你不能跟他走!快跑!
但是小彭江还是被那个人拉住了,被拉住的同时,那个男人抱起了彭江,用力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彭江吓了一跳,死命地挣扎,竟然从那个人怀里挣脱了。他在地上摔了一跤,然后起身就想跑,结果那人拿起一块石头砸他脑袋,硬生生把他砸晕了。
……
这之后,彭江因为工作关系,开始服用安眠药和其他药物辅助睡眠,这大概有几年的时间,造成了一些片段缺失。
后来彭江发现了依赖药物的弊端,没有药物他就无法入睡,并且经常心悸、健忘,反应也变得迟钝。多方考量之下,他不再依靠药物入睡,扔掉了所有的药物。
几乎是停药的当天,他又再次来到了这个梦中。
小彭江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
彭江觉得自己化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能看清一切,他能看到屋子很脏,地上都是土。小彭江躺在地上,嘴巴被布堵着,手和脚都被绑了起来,他的红色马甲已经被蹭得看不清本色,他的脸上有一些干掉的血迹,头发也一缕一缕的,凝结了起来。
彭江所化成的另外一个人就是躺在地上的小彭江。他能感受到小彭江的所有触觉、知觉和味觉,像是嘴巴里的布有一股臭味,他的后脑勺儿很疼,脸上的血干掉以后,让他那一块的皮肤都收紧了。他头晕眼花,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又饿又渴,喉咙火烧火燎的,肠胃都拧在了一起。
除了他以外,屋子里还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就是那天盯着他,用石头砸他头,目光像毒蛇一样的男人,还有一个他不认识。
这两个男人正在说话。
毒蛇一样的男人说:“老三,你都看清了?他们真的找人埋伏在那里?”
那个他不认识的男人,也就是孙哥口中的老三。和孙哥一样,彭江同样看不清他的长相,但是却能感觉到他的表情。
这看起来很奇怪,但在梦中确是常有的事。
老三说:“我看清了,孙哥,彭家表面上是要给钱,说完又请了好几个人守在那里。要不是我先去打探了一番,等我们去取钱的时候,肯定会被他们活活打死。”
孙哥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们还想不想要这个小崽子了?”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彭江面前,拉起他的头发,对他说,“你爹娘不要你了,他们把钱看得比你重要,我们拿不到钱,你可别怪我们下手狠!”
老三在旁边劝他:“孙哥,你先冷静点,我倒觉得他们一定会给钱。谁不知道那姓彭的老年得子,宝贝得跟什么一样,这小兔崽子一定能换来钱,他们现在搞些小动作,是觉得我们好揉捏,不知道我们的厉害。”
孙哥眼睛闪出一丝阴戾,他从腰间掏出一把刀,对彭江说:“小崽子,既然你爹娘想见识一下我们的厉害,我们就让他见识一下,这可不是我们心狠手辣!这是你爹娘逼我的!”
彭江吓得浑身都在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是挣扎着往后挪了半米,但他微弱的反抗根本不足以对孙哥造成威胁,孙哥对老三喊道:“摁住他!”
彭江被摁住以后,孙哥拉过彭江被绑在一起的手,手起刀落,彭江左手的大拇指被切掉了!
彭江看着那大拇指落在地上,才感觉到手上传来的钻心的疼,当下晕了过去。
他晕过去的同时,彭江也在现实中惊醒了!
“那以后有几个月的时间,我一做梦,就会感觉到手指钻心地疼,疼得受不了,直到我从梦里醒来。”彭江说,“我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断指之痛,虽然是梦里的感觉,但那感觉特别特别真实,真实到你无法想象。”
我安慰他:“那毕竟是个梦,醒过来就没事了。”
“不,那不只是个梦。”彭江举起了他的左手,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你看。”
他的大拇指的根部,有一圈红色的印记,像是一道旧痕,又有点像胎记。
“你的手指曾经受过伤?”我问。
“我知道你会这么问,我的手指没受过伤。”彭江摇摇头,又从怀里掏出几张照片,“而且这个红印也不是与生俱来的,在我没梦到自己被切断手指以前,我手上并没有这个红印。”
彭江给我看的是他的生活照,这些照片显然经过了他的精心挑选,每张上面都能看到他的左手——左手的大拇指上,并没有那道红色的印记。
联想到彭江说这个印记是做梦以后才出现的,就显得有些诡异了。
我问:“你的大拇指有没有什么异状?活动自如吗?”
“我觉得有些僵硬,但不排除这是受到我的心理影响。”彭江很理性地分析道。
他是考虑很周全的人,所以才会拿着照片来给我看,这让我不得不信他的话。
“我怀疑,这个梦境对我有一定的影响。”彭江说,“不只是心理层面的,身体也受到了影响。”
我回答:“心理与身体是息息相关的,影响到心理,很自然就会影响到身体。”
长期处于紧张抑郁状态的人,身体更容易出毛病,像是高血压、心脏病甚至癌症。
心理与免疫系统之间有着非常复杂而又微妙的联系,他们相互作用。你的情绪与感觉会影响免疫系统的功能,抑郁的程度越高,你的细胞免疫功能就会越弱。
除此之外,心理暗示对身体的影响也非常大。现代很多保健品其实并没有宣传的那样那么好,但是不少服用保健品的人却声称他们感觉好多了,这就是心理暗示的作用。他们认为这些药有用,所以身体好起来了,其实他们身体之所以变好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心理暗示。而这种保健品,我们通常称它们为“安慰剂”。
法国心理学家,“心理暗示之父”爱弥儿·柯尔是第一个提出心理暗示及自我暗示所产生的“安慰剂效应”的,他甚至依靠安慰剂效应治好了不少患病的病人。
这种做法与催眠也有些相似之处。
说了这么多,我其实也只是想说人的心理与身体之间的紧密联系。只是这种联系产生的原因非常复杂,我们现在并不能解释所有。
就像彭江手上的红色痕迹。
看到那一圈红痕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有些不安,彭江做梦梦到被切断手指,手上就会出现一个红痕。那么,如果接下来他梦到更恐怖的事情,会怎么样?
我问了彭江这个问题,彭江听完,苦笑着和我说:“你的想法没错,切断手指只是个开始。”
正如老三所说的,彭家人很在乎这个儿子,他们见到断指以后乱了套,再也不敢找人埋伏,规规矩矩地把钱送到指定的地方。老三和孙哥顺利地拿到了他们想要的金子。
小彭江的手指被粗糙地包扎着,血凝在布条上,使得那块布变得硬了,小彭江躺在地上,手上的伤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似乎已经发炎了,他觉得身上很热,又不敢动,一动就会牵扯到手上的伤口,很疼。
老三和孙哥把金子摆在桌子上,摸了又摸。
老三的声音充满喜悦:“孙哥,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金子!我们发达了!”
孙哥一脚踩在椅子上,拿着一小块金子,在嘴里咬了咬:“早知道来钱这么快,我们当初何苦累死累活干活儿挣钱?”
“这么多钱,我们一辈子都不用愁了!”老三双眼放光,“等我们把这小子放走,就可以远走高飞,娶个漂亮媳妇儿,生个大胖小子。”
孙哥一巴掌拍在老三脑袋上:“瞧你这点出息,一点钱就乐得找不到北了。”
老三说:“孙哥,夜长梦多,我们赶紧把这孩子送回去吧。”
孙哥说:“说你没出息你还真没出息,这才有多少钱?彭家又有多少钱?你还想放走这个小子?”
老三一愣:“孙哥,你是说……”
孙哥看向彭江,露出了一个阴险的笑容:“这小子可是棵摇钱树!”
老三的声音有些发颤:“我们还要继续?”
“当然!”孙哥的眼睛因为兴奋而有些发红,“我就不信那姓彭的能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别人手里!彭家那么有钱,为了这儿子,分一半给我们也不奇怪吧?”
老三看了一眼缩在地上的彭江,有些犹豫:“他们都给过一次钱了,还能再给吗?”
“人在我们手上。”孙哥说,“他们敢不给?上次他们埋伏我们的事儿我还没和他们算账呢!”
说完,孙哥拍了拍老三的肩膀:“别害怕,跟着你孙哥,保准你以后吃香喝辣,娶漂亮老婆。”说完,大笑了几声,“我去酒楼吃点东西,你把这小崽子看好喽!”
那老三却不像孙哥那么大胆,脸已经拧成了一团,等孙哥走了,他在屋子里来回转了几圈,念叨着:“这可怎么办?我以为只是一锤子买卖,这要是没完没了,夜长梦多,迟早有一天得见官哪!”
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想到躺在一旁的彭江,从桌上拿起一张饼,蹲了下来,扯掉彭江嘴里的布,把饼掰成小块往他嘴里送:“吃东西了。”
那饼塞到彭江嘴里,彭江却没有去嚼,眼睛半睁着,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老三摸了摸彭江的额头,急道:“发烧了,完了完了,这万一要是死了……”
他又拿起茶壶,往彭江嘴里灌水,水大半都从彭江的嘴边流了出去。半天,才听到彭江咳嗽了一声,意识不清地小声喊道:“娘……”
老三的表情阴晴不定,异常纠结,他手一抖,水洒在了彭江脸上。
彭江的眼睛慢慢地有了焦点,那焦点集中在了老三身上。
彭江一下就哭了:“求求你放了我吧,我想我娘,我爹一定会给你很多钱的,你放了我吧。”
老三也不说话,长叹了一声,摇摇头,坐回桌子旁,去咬那个饼。
彭江一直哭,哭得累了,脑子也不清楚。昏昏沉沉的时候,听到有人进来,然后孙哥的声音响起:“老三,别说哥儿不照顾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烧鸡!哈哈哈……”
这时候梦境似乎也受到彭江的意识的影响,那两个人的声音断断续续。
“孙哥……这小子发烧了……要不送回去……万一死了……”
“死了就死了……本来就打算……死了更省事……”
然后画面就彻底断掉了,陷入了一篇黑暗。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彭江的梦里一直是黑暗,有时候闪过几个画面,但大多数情况都是黑暗。
纵然只是黑暗,彭江也没有更好过,因为虽然几乎没有画面,但还有感觉。那是一种被地狱之火灼烧的感觉,浑身发烫,四肢无力,喉咙干哑,手一直在疼,似乎是从被割掉的地方开始,肉正在一块一块地烂掉,似乎生命正在从体内流逝。
这种梦境比之前的更恐怖,好几次,彭江从梦中惊醒,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梦中的那个小孩儿一样,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他被梦境影响得如此之深,以至于他不得不再次服用安眠的药物。使用一阵子药物,然后因为副作用而停药,继续做梦,忍受不了梦的时候继续服用药物。这样周而复始,直到最后普通的安眠药不起作用,需要加大剂量,而他又不能忍受那些药物更加强烈的副作用的时候,彭江才停了下来。
这个阶段,足足有五年。
他和我,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认识的。确切地说,他停药也有我的原因,精神药物或多或少都有副作用,虽然有时候服药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当那个副作用到达一定程度,就必须要衡量利弊。至少对那时的彭江来说,继续服药就是一个好的选择。
停药后,彭江开始接着做梦。
他在那五年错过了不少梦,所以再做梦的时候,情节跳到了一个让他想象不到的地方。
彭江又梦见了那个房子,他身体很不舒服,大脑懵懵懂懂一片空白,身上依然很疼,可是灵魂似乎飞离了躯体,使得那些疼都不算什么了。
屋子里除了他,还有两个男人。孙哥背着他站着,老三躺在孙哥脚前。彭江嘴里的布条已经没有了,可他脑子烧得糊涂,也没有呼救,只是躺在地上,看着孙哥。
“这可不怪我。”孙哥说,“这是你自找的。”说着,他侧过身,手上的刀寒光凛凛,血顺着刀刃流下。
这血是老三的。他胸口被戳了好几刀,人已经没了气,死不瞑目地望着屋顶。
孙哥踢了老三的尸体一脚:“你脑子有病,才会想把这小子放回去,也不想想留着这小子就是个祸害。你不怕彭家打死,你不怕进衙门,我怕!”他呸了一声,“你想死,我还不想死!”
彭江已经烧糊涂了,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飘在天上,看着孙哥也不觉得害怕,反而呵呵地笑了起来。他身子下面有些稻草,一笑,身子震动,稻草也发出细微的声响。
“笑什么,小杂种!”孙哥怒气冲冲地走到彭江面前,他满身满脸都是老三的血,“都是你惹的祸,现在好了,老三死了,谁给我往彭家传信?难道要老子亲自去?”他脸色变了又变,“不行,我不能去!这太危险!反正老三也不在了,他的那份钱也就归我了……”
彭江听着这个人自言自语,脑海中想到的却是那天捉迷藏的事情,他忽然伸出被绑在一起的手,拉住了孙哥的衣服,稚嫩的童音透出一股子欢喜:“我抓到你了!”
孙哥马上拍掉了彭江那双手,怒道:“你干什么?”
彭江像是如梦初醒,尖叫了一声,然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老三已经冰凉的尸体,黑色眼睛充满惶恐。
孙哥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狞笑道:“看什么看?你已经没有用处了,还看?我让你以后再也看不了了!”
……
每天梦见几个画面让彭江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压力,那一阵子更甚。
他和我说他每天都能看见孙哥手中的尖刀,朝着他的眼球慢慢下落的样子。
那是一种折磨人的慢动作,不知道何时才是结尾,让他每天都从梦中惊醒。
他甚至希望长痛不如短痛,那刀子赶紧落下来才好。
只是那刀子落下一次以后,他还得忍着眼睛的剧痛,看他再落下一次——直到眼前完全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为止。
是的,孙哥挖掉了小彭江的一双眼睛!
彭江和我说起这件事的那几个月,我是亲眼看到他的眼睛,从极为严重的黑眼圈,变成一个眼眶周围乌青,另一个眼眶周围又变得乌青的。
他的眼睛的变化,和梦中被挖眼的进度是一样的。
同时,彭江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视力开始下降。
在梦里,孙哥把被挖眼的孩子扔在屋子里,自己走了,什么都看不见的小彭江只能忍受着眼睛的剧痛等待死亡的来临。
而做这个梦的彭江也并没有比他轻松多少,他每晚都能体会到梦中人的感受。同时,他的心中也很恐惧。
梦中的小孩儿手指被切断,他的手指多了一道红痕;梦中的小孩儿眼睛被挖掉,他的眼睛也受到了影响。那么,如果梦中的小孩儿死了——他又会变成什么样?
这个问题深究下去,会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可惜对于彭江来说,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事实上,我也觉得彭江的梦很蹊跷。作为一个梦,这梦未免太有逻辑太合理了,尤其是里面的感情和情绪。
一般来说,很少有人会做一个这么有逻辑、这么严密的梦。大多数人的梦中都有一些非现实因素或者是不合理之处,彭江的这个梦却挑不出太大的硬伤。
而且我找不到彭江做这个梦的契机,其实像他这样,一辈子都在做一个梦,已经是极其少见的了。
我本来以为我这辈子只会遇到一个这样奇怪的病人,没想到张先生又带来了一位同样被梦境所困扰的人。
我见过被梦境困扰的人很多,但赵先生说这个人却和那些普通患者又有一点不同。
那是一个很年轻、20岁左右的小伙儿,眉清目秀的,看起来很乖,戴着一架眼镜,脸上长着几个青春痘,被张先生领进来以后,就一直有些腼腆地低着头。
“你应该听听他的梦。”张先生对我说,“我当初听的时候,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
张先生平时很沉稳,很少用“吓了一跳”这样的词儿,他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问那个年轻人:“你要不要自我介绍一下?”
那个年轻人摇了摇头。
有些人视看心理医生为洪水猛兽,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详细资料,这也没什么,我说:“那我怎么称呼你?”
年轻人想了想,说:“你叫我客人就行。”
“好吧,客人。”我直接切入主题,“张先生说你做了一个令你很困扰的梦,你能给我讲讲这个梦吗?”
“可以。”客人说,“这个梦我做了很多年,每隔一阵子,就会继续做,像是看电视看到一半,停下来,过一阵子再继续放一样。”说到这儿,他看向我,“我不知道这个比方恰不恰当,你能不能听懂。”
“我懂。”和彭江相比,这位客人就是把彭江许多梦里的片段连接在一起,在一个梦中展现出来。而他和彭江不同的是,不会天天做梦,“那么,你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我穿着古代的衣服,和另外一个男人一起逛街。”客人开始讲解他的梦,“那似乎是古代的某个地方,所有人都穿着古装,我和那个男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好像在商量什么……”他顿了一下,“在商量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们在市集里转了一圈,然后我买了一把刀,开过锋的,很利。另外一个人和我说‘这把刀可不错’。”客人沉默了一下,接着说道,“那个人奉承我,说‘大哥你真识货’。我说‘老三,今天我们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当我从这个客人嘴巴里听到“老三”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身上的汗毛一下就竖了起来。
在彭江的梦里,也有一个“老三”,这只是巧合吗?
客人继续说道:“然后,我和那个男人就走到河边,河边有一棵大树,我想试试新买的刀,就用刀在大树上砍了几下,划破了一块树皮。老三指着那树皮下面白色的部分对我说‘你这刀真是削铁如泥’。我说‘那当然’,心里有一些得意。
“正得意着呢,忽然看见远处跑来一群小孩儿,我马上拉着老三快步走到一旁,躲了起来。我们躲在一道墙后,做贼一样偷偷地往那群小孩儿那里看,看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儿,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个绸缎的红马甲,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我看着他们,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那个小孩儿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而我和老三,打算绑架那个小孩儿!”
我猛地站起来,睁大眼睛看着那位客人。
就算理智告诉我不可能,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情,内心深处却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只不过这个猜测太惊人,就算是我本人,也难以相信那是真的。
“你是不是姓孙?”我问那个客人,“孙哥?”
听到这个称呼,那个客人的脸也刷地一下白了:“你怎么知道?”
果然是这样!因为太过震撼,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彭江梦到了孙哥,而孙哥也梦到了彭江!
而他们做的,是同一个梦!
孙哥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依然不停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张先生拉了我一把,解围道:“是我告诉他的。”
孙哥半信半疑地看着我,此时我也冷静下来,顺着张先生的话说:“对,是张先生告诉我的,请你继续说。”
孙哥似乎相信了这个解释,继续说道:“老三怕事儿,说好了和我一起绑架那小孩儿,但是抖得却很厉害,畏畏缩缩的,一会儿问一句‘孙哥,我们是不是真的要干’,一会儿又说‘孙哥,我们再考虑一下吧’,一会儿又说‘孙哥,这里人多,不如我们改天找个好机会再下手吧’。梦里的我特别不耐烦,就让他滚开,我一个人来。”孙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梦里的我,和现实的我的性格好像不太一样。”
我点了点头,确实,面前这个内向的大男孩儿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孙哥完全不像一个人。
孙哥继续说道:“老三走了以后,就剩我一个人了,我盯着那个男孩儿,觉得他就像是一座金山,只要绑了他,我就什么都有了!那个男孩儿挺敏感,好像能感觉到我在看着他,时不时地往四周看。后来,他忽然对着那些小孩儿发起火来,让他们不要看他。闹了一通之后,他又把火发在其他人身上,有的小孩儿就狐假虎威地让其他人闭上眼睛。我看得有些忐忑,觉得那个小孩儿眼睛太毒了,竟然能察觉到有人看他,看那个小孩儿看来看去,我就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他了。
“我蹲在墙后面,想着这次的行动,然后我得到了几个信息。那个小孩儿姓彭,叫彭江。家里是附近有名的富商,他爸50多岁才有的他,老来得子,对他十分溺爱。而梦里的那个我,打算绑架了这个小孩儿,去勒索他老爸。我想完以后,直起身子,再次从墙边偷看,只见那些小孩儿已经散开了,那个姓彭的小孩儿正对着树数数,手指头还在树上挖着,不知道在扣什么。”
孙哥不知道他在挖什么,我却知道,彭江是在扒孙哥刚才用刀子砍掉的树皮。
当时彭江还仔细观察过那块树皮,觉得那是一块时间不久的新痕,只是他把那块树皮扒下来的时候,并不知道那块树皮就是即将要绑架他的人砍掉的!
孙哥继续说道:“后来我才发现那几个小孩儿是在捉迷藏,我见彭江往远处走,就跟了上去,在一个破庙门口拦住了他。我冒充他家的家丁,想哄着他跟我走,没想到那小孩儿警觉得很,挣脱了我就想跑。我一急之下,用石头砸了他的头。”孙哥的手有点抖,“那小孩儿头被我砸破了,晕了过去,我走过去看了看,那个小孩儿的血顺着头发往下流,但还有呼吸,于是我就抱起那个小孩儿,去找老三了。”
孙哥有些害怕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梦里的我会那么狠毒,看见那小孩儿奄奄一息的模样都不心软。我和老三把小孩儿带到我们事先准备好的屋子里,然后开始商量怎么勒索彭家。梦中的我十分谨慎,知道自己出面比较危险,就让老三去给彭家传信。我们在信中让他们把金子埋在附近树林里的一棵歪脖子树下,告诉他们只要我们拿到钱,就会放人。当然,梦中的我也是打算让老三去拿钱的。”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还记得那小孩儿的脸吗?他的长相?”
孙哥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说:“你这么一说……我明明能知道那个小孩儿在做什么表情,能感觉到他害怕或者是生气或者是疼的样子,但是我却记不得他的长相了。
“送完信以后,彭家乱成一团,他们家公子被绑架的事情很快就传了出来。我害怕彭家做什么手脚,就让老三去监视着。很快,老三发现彭家请了不少有武功底子的人上门,我听到这个消息,就觉得中间有什么蹊跷,让老三盯着他们。果然,到了拿钱那天,老三告诉我,那些人埋伏在树林里。
“我很生气,心想彭家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必须得让他们看看我的厉害,于是……”孙哥咽了一口口水,说,“于是我就砍掉了那小孩儿的左手大拇指,又写了封新的恐吓信,说不想让孩子死就老实点,别做小动作,连信和那个手指一起,让老三送到彭家了。”
我问:“你砍掉彭江……那小孩儿的手指以后,没有为他包扎吗?”
孙哥有些奇怪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在意这种细节,但他依然回答了:“没有,老三给他包扎了。老三和梦里的我不一样,他比我心眼儿好,看到那孩子被我砍掉手指的时候一直说我作孽。其实梦里的老三更像真实的我,他心软、老实、善良……但是他穷,穷得养不活老娘,一把年纪了也没娶到一个老婆,所以才被我——梦里的我煽动来绑架。当时梦里的我和他说,不伤害这个小孩儿,拿了钱就放走那孩子,还说这是劫富济贫。老三没那么多心眼儿,就被我说动了。”孙哥摇头,“他不知道,我当时也是看他好指使才找上的他。等他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坐上贼船,来不及回头了。”
我已经从彭江那里听说过后面的剧情,但是孙哥讲故事的角度却和彭江有些不同,于是我问道:“然后呢?”
“那恐吓信和断指起到了作用,彭家再不敢有什么小动作。我想让他们着急,就存心晾了他们几天,天天派老三去彭家门口看情况。等到彭家那夫人急得生病,请大夫去看的时候,我才让老三送去下一次交易的地点。
“有了教训,这次我没有像上次一样,让他们把金子埋在固定的地方。我让他们把金子用油纸包好,放在竹筏上,然后把竹筏放进河里,使其顺流而下。河那么长,他们总不能处处埋伏吧。”
我点点头,这个手法确实不像上次那么容易暴露。
“这次我和老三顺利截获到了金子。我本来打算金子到手就放了那小孩儿的,可是看见满桌金灿灿的金子,眼睛都花了,我忽然有了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孙哥咽了口吐沫,说,“我想继续勒索彭家!
“彭家人就这么一个传宗接代的,那姓彭的已经那么一把年纪了,这小孩儿死了他们家可就断子绝孙了,所以他们为了这个小孩儿,肯定能出更多的钱。我越想越兴奋,可是老三却显得有些害怕。我觉得他太窝囊,不像个男人,耐着性子劝了他几句之后,就不愿意再和他多说,出去吃饭了。吃饭的时候,我心情平静下来了,想了想,觉得还有用得上老三的地方,应该和他打好关系,于是我就拎着一只烧鸡回去了。没想到回去以后,老三告诉我他想把那小孩儿送回去,因为那小孩儿伤口化脓,手已经烂掉了,现在还在发烧。”
我听着孙哥的话,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的梦和彭江的梦几乎完美贴合。不仅是大的方面一样,就连各种细节,像是被刀划过的树皮、孩子穿着的红色马甲、老三的性格都差不多。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各自在一个故事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彭江是从自己的角度看到了一些事,而孙哥也知道梦里的自己该知道的事情。
他们讲自己的梦的时候,也是从梦中人的角度出发,虽然有一些上帝视角,但并不夸张。
比如说,孙哥的梦中,有他和老三买刀的情节,有他在树上试刀的情节,而彭江的梦中,却没有这些。彭江和小孩儿提议捉迷藏的那一段,孙哥因为蹲在墙后而没有看到,所以孙哥也不知道这一段。而孙哥出门后,老三和彭江的对话,孙哥也不知道。
如果这是在现实生活里,当然很合理。问题是,他们是在做梦。
我几乎要怀疑这两个人是张先生特意请来对我恶作剧的了,他们两个人串通好了,编造了一个古怪的故事来捉弄我。
我问孙哥:“你认识彭江吗?”
孙哥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你说梦里的那个小孩儿?那梦虽然让人不舒服,但它只是个梦。”孙哥抖了一下,说,“如果现实生活中我真见到那个小孩儿,恐怕我会害怕得叫出声来。梦想成真什么的,有时候也挺恐怖的。”
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他,我认为他说的是实话。
于是我把话题转回来,明知故问道:“那你放走了那个小孩儿吗?”
“怎么可能!我……我是说梦中的那个我,是个冷漠凶狠的人,他已经知道那个小孩儿可以赚来钱,又怎么可能放走他?”孙哥说,“老三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是梦中的那个我不是真正的我,他和我完全不一样,他听不进去老三的话!他和老三为了这件事意见有了分歧,而那个小孩儿也已经快要不行了,一直晕着,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
这段剧情倒是彭江没有和我说的,正如孙哥所说,那时候彭江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不知道这件事也是合理的。这阶段彭江所做的梦,就是他昏昏沉沉、浑身难受的那时候了。
对一个梦谈合理,这似乎有些好笑,可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他们的梦确实是合情合理。
“我和……我是说梦中的我,和老三争辩了两天,依然没有说服老三。那种老实人,平时看起来蔫不唧的,但是一旦倔强起来,谁都没有办法阻挠他。我能感觉到梦中的我好说歹说,老三也不听以后,那个我开始不耐烦了,他觉得这个老三已经不争气,不是做大事的人,迟早会坏了这个计划。我越来越生气,看老三越来越不顺眼,开始后悔当初选择了这个人当我的同伙。
“到了第三天,那个小孩儿还没有好转,老三急了,他再也不听我的话,抱起那小孩儿,就往外走。
“我问:‘老三,你干吗去?’
“老三说:‘我要把这孩子送回彭家。’
“我说:‘你不要命了?你信不信那姓彭的会找人打死你?’
“老三说:‘打死我我也认了,我已经想明白了,干这事就是折我阳寿的,要是被打死,也算恶有恶报!’
“我心里涌上了一股杀意,我想不通,这个老三怎么那么蠢,竟然要自投罗网!我们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求死,我能没事吗?可是我知道,现在我不能刺激他,他体格比我壮,打起来我不占优势,我必须要先稳住他。
“于是我对他说:‘行,老三,我听你的,我们把这孩子送回去。’
“老三惊讶地看着我说:‘真的?’
“我说:‘我想通了,做人不能太赶尽杀绝,得给自己留点转圜的余地。不过你这样直接把这小孩儿送回去,就等于要了咱俩的命。这小孩儿的命是命,咱们的命也是命,我们得找个好办法,把小孩儿送回去之后,我们也能逃脱。’
“老三中计了,问我:‘什么办法?’
“我说:‘你抱着个孩子不累吗?你先把那小孩儿放下,我慢慢和你说。’老三把孩子放回地上,他很细心,特意把那孩子放回了原处,因为那里铺着些稻草。我心想,那娇生惯养的小杂种可不一定能注意到你在地上特意铺的稻草。
“老三走到我跟前,说:‘你说。’
“我说:‘首先,我们不能让这个孩子这样回家,我们先请个大夫,给他看病,然后给他买个衣服,这中间,我们要对他好一点……’我故意把话说得越来越小声,这样,老三为了听我说话,就离我越来越近,他对我一点防备都没有,但我……梦中的那个我对他却不是那样的。
“我看着他靠近,手握住了腰间的刀,那刀是我和老三一起在市集买的,我用它割过树皮,割掉了那小孩儿的大拇指,现在,我即将用它杀掉老三!
“我第一刀正中老三的胸口,我出手很快,他被我扎中以后,还一脸不相信,伸手想拉我,我躲过去了,他就倒在了地上。
“我怕他没死透,又在他胸口扎了几刀,直到他连抽搐都停止了,我才住手。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站起来,看着老三,他已经死了,眼睛却还睁得大大的,直直地望向我。这是梦里的我第一次杀人,老三的眼睛让我有些发寒。我往旁边走了一步,这样,他的视线就看向屋顶了。
“‘这可不怪我,’我说,‘这是你自找的。’然后,我侧过身,不去看老三的眼睛,而是踢了他的尸体一脚,特别泄愤地说,‘你脑子有病,才会想把这小子放回去,也不想想留着这小子就是个祸害,你不怕彭家打死,你不怕进衙门,我怕!呸!你想死,我还不想死!’
“杀了人,我心中是十分不安的,我不知道后面一步该怎么做,我特别焦躁。就在这时,我听到那个小孩儿呵呵的笑声,那笑声让我发毛。
“我转过头,看着那小孩儿,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笑得特别高兴,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他这表情让我有些恼羞成怒。
“我怒气冲冲地走到他面前,骂他小杂种。我很焦急,现在老三死了,谁帮我往彭家传信?我不能亲自去,这太危险!不过现在老三也不在了,他的那份钱也就归我了,如果我现在收手的话……我一边想着,一边又很紧张,嘴里说着话,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就在这时,那个小孩儿忽然抓住了我的衣服,对我喊:‘我抓到你了!’他吓了我一跳,我马上拍掉他的手,吼道:‘你干什么?’
“我真是被他这个诡异的举动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特别后悔当时把他的手绑在前面,而不是绑在后面。如果把他的手绑在后面,他就没办法对我做这么诡异的举动了。
“被我这么一骂,那个小孩儿身体一抖,像是刚从梦中反应过来一样,尖叫着看我,看了一眼老三的尸体以后,再次对着我尖叫。
“我受不了他的那双眼睛,他看着我,这让我想起刚才的老三也看着我,我觉得他是在和我说:‘我会记得你,我做鬼也不放过你!’这么一想,我的腿就发颤,我想刚才老三那么瞪着我,应该也是这么想,他也不愿意放过我,他一直看着我,是想记住我的样子,然后在黄泉路上等我——找我报仇!
“我想:你们谁都没有办法对付我!你们想看、想记,我就让你们看不见!记不了!我心中更加愤恨了,我对他说:‘我让你以后再也看不了!’然后,我对着那个小孩儿扬起了刀!”
说到这里,孙哥有些崩溃,他捂住了脸,似乎是不想回忆这个梦:“其实做梦的时候我猜到梦里那个我想对那个小孩儿做什么了,我特别惊恐,一直在喊:‘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可是我没办法干预我的梦境,梦里面的那个我像是活的,他不被我影响,也不受我支配。”
我问:“梦中的你对那个小孩儿做了什么?”
孙哥说:“梦中的我,挖掉了那个小孩儿的一双眼睛。”
尽管已经知道了这个结局,我还是抖了一下。
孙哥说:“那小孩儿发出的惨叫,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简直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这么残忍。”
“所以,这就是你做的梦的全部了?”我问。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彭江的梦就断在这里。
“不,我还没说完。”孙哥说,“挖掉那个小孩儿的眼睛之后,我又走到了老三的尸体面前,同样挖掉了老三的眼睛,再然后,我把老三的尸体埋掉了。”
我有些出乎意料,但转念一想,彭江的梦并不是中断,而是失去了画面,归根究底是因为他的眼睛看不见了。而孙哥的眼睛还好着,他自然能继续看到后面的进展。
“那个孩子呢,”我问,“他怎么样了?”
“我把那个孩子留在了那个破屋里,我自己拿着金子走了。”孙哥说,“那个破屋在很偏僻的地方,没有人会去,要不然我们把小孩儿藏在那里,早就被人发现了。”
“那个小孩儿还被绑着?”
“嗯,我走之前,特意检查了绳子,绑得很结实。那个小孩儿已经没有力气,他不可能挣脱绳子。”
“所以……”我说,“那个孩子就会在那个破屋里面,慢慢等待死亡?”
没有食物,没有水,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痛苦。
孙哥说:“这只是个梦。”
“对,这是梦。”但这并不是一个人的梦,拿着金子的孙哥可以去挥霍这笔不义之财,做梦的孙哥可能也会体会到这种愉悦感。可是还有另外一个人——同样做着梦的彭江。
那个小彭江在梦中受苦,他也会在做梦的时候感同身受,那么他还要在梦境中挣扎多久?
我看着孙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想要说出来的冲动压了回去。
我问:“这个梦,给你带来了什么困扰?”
孙哥说:“虽然这是个梦,但是它太真实了。其他的梦,做过我就忘了,只有这个梦,梦中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像是我割掉那小孩儿大拇指时的样子、老三惨死的样子、我挖掉那小孩儿的眼睛那小孩儿眼眶流血的样子、我挖老三眼睛时他死不瞑目的样子……”
孙哥抱住头:“这些画面在我脑海里不停地晃动着,我快要疯掉了!我想忘掉这个梦,它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
“你可以试着让自己忙一点,为自己找一些事情做。当你的脑海里被其他东西占满时,你或许就不会再回想这个梦了……”
之后,我给孙哥提了一些建议,并像开导其他病人一样开导他。
但是我心里知道,孙哥和其他病人是不一样的,他这个梦,实在太诡异。
平时我们都说,诡异的东西是和逻辑不符的,但这个梦,却因为太符合逻辑而诡异。
孙哥走后,张先生问我:“你为什么没告诉他彭江的事情。”
我说:“我觉得我不能告诉他,这可能是一种直觉吧。”
张先生笑着说:“作为一个心理医生,你竟然用预感说事,这不像你平常的风格啊。”
我说:“这件事都已经这么奇怪了,当然不能再用平常的风格去对待。”说完,我依然有些不死心,问张先生:“这两个人真的不是你故意找来的?”
“当然不是。”张先生说,“我带他们来之前已经试探过,他们确实不认识,生活也没有任何交集。”
也就是说,两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做了同一个梦,并在梦里面分别扮演了两个人,而这两个人,竟然全都在张先生的引导下,到我的小诊所来,和我说了这件事。
“这也未免太巧了。”我看向张先生,“你从哪里找到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人?”
张先生笑了笑:“世界上本来就有不少巧合。”
有时候,比起其他,我觉得我遇到张先生才是最大的巧合。他身上带着一股奇妙的气息,可以吸引和他一样奇妙的人。这些人……连同张先生在内,都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想法,一次又一次冲击着别人固有的世界观,带来无数新的观点与新的可能。
张先生问:“你在想什么?”
“不,没什么。”
张先生笑着说:“说不定过一阵子,我会遇见第三个做这个梦的人——老三。”
“其实我觉得那个老三也许是孙哥的一个化身。”我说,“在梦中,孙哥分为了两个身份,一个是凶残的孙哥,一个是善良懦弱的老三。”
做梦者有时会在梦中梦到几个人,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身上的一些行为特点。也就是说,那几个人其实是做梦者化出来的分身。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孙哥说梦里的老三更像自己了。
只是,这样一来,虽然能解释孙哥的梦,却无法解释彭江的梦。
为什么彭江会梦到一个不认识的人的分身?
除此之外,他们的梦中还有很多有意思的细节,我说:“在梦中,孙哥显然比彭江大许多,没想到在现实中,彭江的年龄却可以做孙哥的爸爸了。”
张先生说:“也许这正是他们做梦的频率与长短不一样的原因。”
他这个观点倒是很有趣。彭江比孙哥早出生了30多年,所以孙哥的梦就像追赶着彭江的梦一样,加长了时间。
而孙哥不每天做梦也可以解释为,作为加害者,孙哥的心理阴影和所受的伤害并没有彭江那么大。
只不过我问了孙哥最后做梦的时间,那个时间和彭江的梦的时间是差不多一样的。
他们的梦都到了尾声,隐隐约约让人有了一种事情即将结束的感觉。
张先生问:“你会引导孙哥与彭江见面吗?”
“我觉得,如果彭江与孙哥见面,发展可能不会让人愉快。”
“是因为他们在梦中是仇人?”
我点头:“尤其是彭江,他被那个梦折磨了一生,而那个梦之所以是噩梦,就是因为梦中存在一个叫作孙哥的人。”
彭江是个彻底的受害者,他在梦中被孙哥折磨,在现实生活中,又被梦折磨。就算他心理素质再好,也不可能对这么多年的折磨毫无怨言。
“不过那只是一个梦,”张先生说,“他们两个,甚至在梦中都不知道对方的脸,现实生活中,也不见得一见就能认出来。”
我想了想,说:“也对。”只是总觉得这中间还有什么我没有想到的事情。
张先生说:“你的观点倒是与我不谋而合,我也认为最好不要让他们两个见面。”
我和张先生都觉得如果孙哥和老三见面,有可能会解决长年困扰着他们的噩梦。但是现在并不是让他们见面的好时机,我必须先对他们进行心理辅导,将他们对梦中人激烈的情绪压抑下来以后,再引导他们见面,尽力将冲突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开始约彭江和孙哥在不同的时间来诊所,通过聊天淡化他们的梦对现实造成的心理影响。
对孙哥来说,效果不错,但对彭江就不是这样了。
彭江每天必然会梦到自己在黑暗中挣扎等死的痛苦,这种痛苦并不是用言语就能抚平的。
意外来自孙哥的一次突然来访,这段时间他的心情已经好了许多,连带着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他在这个时间来让我很意外,也有点不安,因为这天我刚好约了彭江,现在彭江的精神并不稳定,我不认为这是他们见面的好时机。
孙哥说:“司空医生,我公司要把我外派到外地,今天来和你告个别。多亏了你,我现在的心情已经调整好了,谢谢你。”
原来他是来和我道别的,我说:“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不用特意来向我道别。”
孙哥笑道:“其实我也去了其他地方做心理咨询,那边的医生说如果我能在走之前向他告别,他会很高兴,我想我应该也向你告别。”
这是一个与梦中形象不同、相当老实的年轻人。
我说:“谢谢,我也很高兴。”心里却有些复杂——如果他走了,彭江该怎么办?
于是我问了孙哥离开的大概时间和他的联系方式,想着如果以后有必要,就带着彭江去找他。
孙哥离开不到两分钟,张先生就进来了,我告诉他孙哥要离开和我告别的事情,孙先生说:“幸好他走得早,如果晚走几步,可能会遇见彭江。”
我有些惊讶:“彭江也来了?”
“对,我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他在路边停车,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了。”张先生说,“停车地方有点远,他应该五分钟就能走过来了。”
“他们不会正好打个照面吧?”
“不一定是同一条路,即使见面,也是认不得彼此的吧。”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张先生进来以后,我们已经聊了一会儿,怎么样都超过五分钟了,彭江为什么还没有来?
我心中开始有些不安,那个不安促使着我冲出门外,寻找孙哥的身影。
而且……
“不一定认不出来,人和人之间不仅仅是靠脸区分。”我说,“声音、神态、习惯动作都有可能暴露一个人的真实身份!张先生,彭江的车停在哪个方向?”
我和张先生一起朝着彭江停车的方向跑去,幸运的是,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孙哥。
果然,他正走在那条路上,他正在打电话,所以走路很慢。
看到孙哥,我松了一口气,停下了脚步,喊道:“孙哥!”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我做了一件错事,因为我看见彭江的车就停在孙哥旁边不足十米的地方,而彭江正在从车上下来!
孙哥把手机揣进兜里,转过身,奇怪地看着我:“怎么了,司空医生?”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从车上下来的彭江,大概是我的视线与表情太奇怪,孙哥朝着我看的方向看去,与此同时,彭江也看向了他。
我无法形容那两个人看见彼此时的表情,那太过诡异,诡异到让人在大白天都能觉得浑身发冷。
是的,我的猜测没错,即使他们不记得长相,也能认出彼此!
彭江以惊人的速度跑向孙哥,在他面前站定,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手拉着孙哥的衣角,眼球上翻,露出大片眼白,然后用欣喜的声音说道:“我抓到你了!”
那是一个50多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的老人,但是他说出这句话的声音却是稚嫩的童音!
那是梦中的小彭江的声音!
孙哥身体不停抖动,脸色发白。
“呵呵呵,呵呵呵呵……”彭江一边发出孩子一样的笑声,一边以惊人的力气,把这个20岁的小伙儿拖回了他的车里!
因为惊恐,孙哥甚至没有反抗。
而这一切来得太快又太诡异,我和张先生想要阻止,却差了一步,我几乎已经摸到了车门,彭江却把车启动了。
那辆黑色轿车扬长而去。
然后孙哥和彭江就失去了音信。
孙哥的手机打不通了,彭江也没有回家,他们两个人失去了音信,不知道去了哪里。
“梦中是孙哥挟持了彭江,现实中是彭江挟持了孙哥。”张先生问我,“彭江会不会做梦中孙哥对自己做的那些事?”
我摇了摇头。
这很有可能,可是我不愿意去想。
我想说他们做的毕竟只是一个梦,但是我永远无法解释,那个梦从哪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