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岚国太子,母后是后宫中盛宠的皇后,父皇的偏爱,母后的宠爱,群臣的敬爱,那段日子在后来的人生中让我无数次的怀念,甚至是在梦里我都不愿醒来。
那时候,宗族大家一个个挤破了头都想将自家的女儿塞进我的太子府邸,哪怕是当一个侍妾也能让他们觉得光宗耀祖。
他们认定我会坐上那把座椅,我也是这样笃定。
只是这大家闺秀似乎都是一个模子立刻出来的,就像我知卿家独女定是贤惠温婉却提不起任何兴趣一样,她接近我,我便礼貌相待。
在我看来,她们每一个都并无什么不同,一样的温柔娴淑,一样的谦和有礼。
只有她不一样。
宫人告诉我她叫灵芝,是入宫的伴读,我并未听说过谁家有一个叫灵芝的女儿,且是这样的与众不同。
她的眼睛里,有光。
她不懂诗词歌赋,但是知道树是怎样长花是如何开;她在摔下马背时我吓得手心都是汗,别家小姐是要宫人去扶,她反倒乐呵呵的笑自己太过笨拙;她不识星辰北斗,反倒拉着我在流星滑落之时许了个愿。
甚至是初入宫来不懂什么皇家礼仪,却也只有她敢在父皇来书院看我们时不下跪行礼,而是直直扑进怀中,父皇不仅不恼,笑得反而更加柔和。
她是那样不同,真的如她的名一般是我的灵丹妙药。
我遣散美妾,将自己能给的双手捧上,却敌不过那个人的一个回眸。
她同我说,那双眼睛好干净。
干净这词在血雨腥风的宫中是奢侈的,亦如她给我的感觉,我一直不知该怎样形容,倒是让她说的简单透彻。
干净。
就像她给我的感觉一样。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坐上那个座位,我想要的便皆唾手可得,所以我不急,我只要慢慢等。
我万万没想到会有那么一天,从前的一切都悉数崩塌。
我的父皇命人害死了我的母后。
她可是皇后,且一向温婉,我不知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父皇恨极了母后甚至要害死她。
我赶回母后寝宫时,殿内跪了一片,母后的面上覆着雪白的薄纱,身上着的是一袭月色裙衫,干净这个词又一次跑进我的脑中。
我想看母亲最后一面,却刚伸出手就被拉住。
那人是母后身边的贴身侍女,泪水花了她的妆,我原本想问她怎么没有将母后保护好,但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父皇的话,谁敢反抗。
却是母后的丧期未过我便被废了太子,封为歧王,成了岚国最大的笑话。
离宫前,父皇最后一次召见我,他问我有什么想要的。
我脱口而出那两个字“灵芝”,得到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从前巴结我的官员悉数尽散,曾被我遣散的美妾路过我的门前都要讥笑两声,家仆各个沉默不语生怕不小心惹恼了我,府邸门可罗雀,从前的种种皆烟消云散。
陪在我身边的,只有卿清。
我沉了几日,每每午夜梦回总是泪流满面,在漫长的黑夜里,我时常觉得母后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如同儿时那般,在我无助时恐惧时轻轻抱着我。
而现在,我能拥着的,只有一袭华丽却冰冷的锦被。
我从以前母后身边宫人的口中知道了母后最后的死状,而后便顺着这线索找到了母后所用的毒。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想,这并不为过。
陆亦桐被立为太子,而后便顺其自然的坐上那把本应属于我的龙椅,还将灵芝命为无常司主。
其实无妨,若真的想要,抢来便是。
我手中无兵权,一直追随我的只剩佐丞许龄安,于是,我与北原有了联络。
设计夺了灵芝那天我担心坏了,许久没骑马的我几次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进帐看到灵芝那般零落的模样,我没忍住便将那几个劫她回来的北原人杀了。
我说过一定要好生照看,他们却还是让她流了血。
不过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了。
有了她在,我便觉得这日子可以过下去,那些冰冷的夜晚也有了可以温暖我的。
这世上能够让我相信,让我去爱的人,只有她了。
我说了谎话让她对玉竹和玄芝心生恨意,这样她便只有我了,就像我只有她一样。
我如从前一样,将拥有的一切都捧给她。
我们同床共枕,只是,我不碰她,我怎么舍得碰她。
我还记得过去,她曾兴奋地同我说,以后嫁人定要嫁给这世间自己心爱之人,八抬大轿风风光光的绕华街转一大圈,然后与心上人共剪花烛。
永安城的女子也就她会说出这般话,我说过,她想要的,我都会给她。
只是没想到,那样干净的眼睛里装的却是天大的谎言。
这一仗,漫天血气,鼻腔里满是腥甜,纯白的衣裳只匆匆走过都会染成血衣,听到那声“哥哥”时,我惊异,也终于释然,输得彻底。
醒来时,我看到坐在床边的她不仅有些恍然,我以为那些经历过的悲惨都是梦中假象,这般自己的安慰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陆亦桐与我说了些话,其实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必要,倒不如与他共欢,也似是回忆从前那些无忧岁月。
而后,她来,宫人为我们拿来一壶酒。
宫里的把戏我见得多了,如此,便是最后了。
她将一切和盘托出,我心中的结终于解开。
原来这一切从最开始便是错的,原来是我错将好心作了敌意,原来最应死的,的的确确是我。
好在,这最后的最后,我从前那份真真切切的爱意并没有错付。
我并不奢望她的回应,也不想再在乎什么真假虚实,我心里的满满是她,就足够了。
我喝下毒酒,她抱着我的时候,我感觉好温暖,就像从前在王府中做了噩梦回头便能拥她入怀一样。
她终究是我这噩梦般一生中唯一的灵药。
只可惜,我再也没办法护她余生。
宫中险恶,我宁愿她还是从前那个每天笑着的小姑娘,而不是如今的岚国公主,只是,回不去了。
最后,我本想问她,这些年,可曾爱过我,我并不奢求什么久远,只要短短一瞬就好,但我没有问出口。
事到如今,这已经没有了什么意义。
在王府中,她曾对我说过无数遍的爱意。
管什么真假,她说过就好。
我听到过,便好。
我的身体渐渐冰冷,想要再抬眼看看她都没有了力气。
却在恍惚间,我的脸颊忽然一热,而后有珍珠滑落。
是她为我落了泪。
如此,这一生,便值得。
也是这一生中,第一次,我想要有来生。
“却把泪来做水,流也流到伊边。”
——辛弃疾《清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