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饮马长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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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美人迟暮

十个月前,吕苦桃的夫君杨忠病逝后,长子杨坚便承袭父爵,成了这随国公府的新主人。

但杨坚在府中却一直声称自己只是个甩手掌柜,天字第一号掌柜当然是母上大人吕苦桃,地字号掌柜则归属夫人独孤伽罗。一家人把偌大的随国公府比作客栈,也确如客栈一般,其乐融融。

但在这除旧迎新之际,整个随国公府却一点儿也乐不起来。

四年前吕苦桃生了一场大病,几乎丢了性命。万幸杨忠将家传宝玉戴在了夫人腕上锁住了生机,才熬过三年。

三年间长子杨坚一直守在母亲身边,不赴宴,不远行,在京师传为佳话。

只可惜吕苦桃病情刚有好转,夫君杨忠便紧跟着生了一场大病,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身病能治,心病却难医,吕苦桃与杨忠泰山相逢,风风雨雨四十多年一起走过,难舍难分,她心底并不愿让夫君独行。十个月来,吕苦桃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两天前她突然昏倒,幸而智仙尼师及时赶到,用佛门秘法留住一丝生机,才能捱到今日。

早上吕苦桃醒转之时,雪落京师。

今日一大早,杨家子孙便守在老祖宗榻边,听老祖宗讲那泰山桃花峪,彩石溪,还有那小园中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们,还有那闻着酒香而来的迷路少年杨忠。

杨坚一直以为父亲杨忠是那种坚毅果敢的勇将,却没想到父亲年轻时居然是个油嘴滑舌的惫懒小子。

吕苦桃讲到杨忠和她是如何被白袍将军陈庆之抓到南梁,又是如何被剑魔寇准挟持回到北魏,如何智破九城连环,又如何在战神尔朱荣追杀下死里逃生。

讲到杨忠与部下六人守桥,让东魏千人突袭无功而返;讲到他三人攻城,吓得数百守卫落荒而逃;又讲到杨忠智斗黑熊,五箭射退梁军大象等等,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其中惊险之处,众人即使作为听众,也不免有些心有余悸。

父亲的经历杨坚听母亲零零碎碎地讲过很多,但这样从前往后连贯地听下来,却更能深深地感受到父亲一生的波澜壮阔。

杨坚突然想到了自己。

在草堂寺随智仙尼师长到十二岁后,没几年便做了长安京兆郡功曹,此后一直在官场沉浮,从未如父亲一般,上过真正的战场。连二弟杨整都在战场上拼得了军功,自己总觉得有些壮志未酬。

寺中长大的杨坚心性坚韧,从不知气馁为何物,心中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他跪在床边握住母亲的手发誓道:“母上大人放心,孩儿定当竭尽全力,建功立业,此生绝不辱没父亲荣耀。”

身后杨坚的两个弟弟,并长子杨勇和几个侄儿们,皆直身而跪,目光坚定,看向吕苦桃。

吕苦桃泪眼婆娑,不断重复着“好……好……好。”

智仙尼师和伍建章刚走进里屋,便看见这感人一幕,皆默不作声,倚门而立。

良久,吕苦桃方看见门口的姐妹和义子,她让儿孙们起身,唤智仙尼师来到榻旁。

智仙尼师心知这义结金兰四十多年的姐妹要托付后事了,心中泪下,脸上却强做那佛门庄严宝相,以免勾得姐妹心神不宁。

卧榻上的迟暮美人微撑起身,靠在智仙尼师身上,握着长子杨坚的手嘱咐道:“娘并不指望你能建多大功立多大业,其中的艰难险阻娘见过太多了,你爹在战场上死里逃生多少次,娘不想到了地下还要担心儿孙安危。”

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吕苦桃从智仙尼师手中接过一个丝袋,丝袋中装着一个玉质圆环,玉环白壁无暇,温润有方,更有丝丝云光透出,绝非人间凡品。

吕苦桃将玉环交到杨坚手中,说道:“这凌云玉环是杨家传家之宝,佩之则将天上气运与已同锁,但弃之则连自身原本命数也会散归天上。——这是当年你爹说的。我本以为他是胡吹大气,但四十多年来,此物却似乎真的在护佑着你爹,多少次从鬼门关上折返。我大病三年,本以为大限将至,你爹将玉环戴在我身上,硬是扛了三年。你爹却……”吕苦桃泣道,“那么硬朗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杨坚握着母亲的手紧了一紧。

智仙尼师轻轻叹了口气,给姐妹拭去泪水。

“之所以现在才把此玉交给你,是因为连当年的剑魔寇准和我侄儿阿吉都不能断言此物正邪。但既然是杨家传家之物,怎么处置就该由你自己决定。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伽罗平平安安的,也要你这随国公护着府上所有人平安。别忘了,杨家老祖宗留下来的,可不止凌云玉环,你一定能做到的。”

杨坚紧盯着吕苦桃的眼睛,沉声道:“孩儿定不忘娘亲嘱托,定会护得一家人平安。”

吕苦桃笑着点了下头,抬眼望向次子杨整。

杨整上前,换过大哥,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他嘴唇青紫,全身不住颤抖。

吕苦桃笑着看了杨整好一会儿,待他平静下来,轻声说道:“孩儿中就数你最寡言,但也就数你最勇武。沙场上的你,最像你爹……”

她轻抚着次子手腕上的伤疤,接着说道:“我知道沙场才是你的归宿,我也不会劝你远离那生死之地,娘只希望你一定要以自己的安危为重,切不可学你爹做那以少搏多或是贪功冒进之举。若军命难违,便找你大哥帮忙,万不可跟你爹一样沾那江湖习气,乱逞英雄好汉。我们杨家还是有点家底的。”

杨整眼神通红,重重的点头“嗯”了一声。

吕苦桃随后唤三子杨慧上前,对他说道:“孩儿中就数三儿你最有才气,但也数你傲气最重。不过才子不恃才傲物,那就说明才气不够。于诗于文随你杨三郎傲去,但为人为官还是谦逊一些的好。”

吕苦桃朝长孙杨勇点了下头,杨勇会意,将几本厚重册子捧到杨慧面前。

吕苦桃指着册子对杨慧说道:“杨家家史本应只传长子,但你爹就不守规矩,他写不来字,这家史便一直由我代为书写。你爹的经历,我写了整整三册……三儿你才气最重,娘便将这家史交由你来执笔。不求儿孙多么波澜壮阔,只求写到你们自己的时候,全是平安幸福之语。”

杨慧颤抖着从杨勇手中接过家史,再也抑制不住感情,哭了出来。

伍建章见状,赶紧上前,搀扶着杨三郎往书房去了。

此时已是深更半夜,迟暮美人明显面露疲态。哪怕是健壮老人,也熬不住从清早到午夜的不休不眠。

杨坚和智仙尼师皆劝吕苦桃好生休息,静待一刻钟便是新年。

吕苦桃笑着摇了摇头,将长孙杨勇和儿媳独孤伽罗一起叫到榻前:“勇儿,你爷爷给你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你作为长孙,要勇武无畏,要撑起杨家未来。——所以我常说你爷爷老糊涂,儿孙自有儿孙福,什么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只有平安才是最实在的。”

吕苦桃看了一眼独孤伽罗已是怀胎十月的小腹,叹道:“可惜等不到小孙儿出生了……”

独孤伽罗轻轻抬手,拭了下眼泪。

杨坚看向母亲身后的智仙尼师,只见她摇了摇头,泪眼婆娑。

杨坚心如刀绞,知是母亲大限已至。

他深深叹了口气,向母亲请道:“母上大人,前日赵昭登门之时已为伽罗看过,腹中胎儿是男孩。还请母上大人为伽罗腹中孩儿取名。”

吕苦桃本欲推辞——那有女人家为子孙做主取名的?但见长子红着眼眶,态度坚定,又见智仙朝她点头,便说道:“那就单名一个‘广’字吧,愿他的未来如天下一般宽广。”

院中突然劈啪作响,原来是子时已至新年到,伍建章和管家杨义点起了爆竹。

爆竹声声除旧岁,像以往一样,杨坚和其他人一起拱手向榻上的老人贺道:“新年好……”

迟暮美人尽力露出笑容,回道:“大家……也好啊……”

随后她长出了一口气,脑袋歪在姐妹肩上,溘然长逝。

☆☆☆☆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随国公府门外,一个衣衫单薄的老儒靠在冰冷的石狮子上,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拿着一柄桃木剑。

桃木剑仅长一尺,剑身两侧刻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老儒须发落满雪花,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冰雕一样。府门悬挂的灯笼将老儒的影子拉长,显得无比落寞。

不知过了多久,老儒吃吃地笑了起来。他将酒坛摔碎在地,看了眼桃木剑,把它轻轻地放在石狮子上,口诵着《桃夭》,转身离开。

老儒的身影随诗一起,渐渐没入了悠长小巷。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