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筱走后,赤墨深深吸了口气,一下子坐在了地上。身子愈发觉得沉重了,血液在手上的粘腻感已然不在,但是在指间干了的血,让他的手伸展起来有种束缚。
赤墨只得毫无意义地,不断将拳头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直到有人进来了,对他说,“大人,请随我们去沐浴更衣。”说话的是个伙计装扮的男子,赤墨很快站起身,向来人点点头。他尽力让自己反应快一些,以此来掩饰内在不由自主的虚弱。
是的,他杀人了。他不断想起那个场景,那个让他始料未及,但实则在他踏入驸马府就已成定局的场景。一个声音对他说,“这不是我想的。”可是这话其实站不住脚,他自己深切知道,若是不想杀人,他去驸马府是为了什么呢?
另一个声音向他解释,“这一切,都是为了得到公主筱的信任,是为了能从追绮园里救出娘亲母女。”可是,他又不禁问自己,就因为这样,就可以杀人了么?
无数的问题在他脑海中不断涌现,它们自相矛盾,无非就是在杀与不杀之间循环往复,争执不休。当他泡在巨大的水盆里的时候,他将自己沉到水下,可驸马临死的模样烙印在脑海里,根深蒂固一般,与他如影随形。
“是的,”他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我杀人了。驸马已经死了。”他从水里钻出来,惊起的水花里,血的气息又翻腾起来。热气让这味道好像更浓郁了,使得他好像在血的海洋里一般。那些歉疚或是悲悯?总之那些让他失落的情绪,渐渐不在了。
徜徉在这一盆温热的水里,让他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他对自己说,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什么时候是悲伤的时候呢?什么时候都不是。
整顿好了自己,赤墨从水里出来,赶紧换上了洁净的衣裳。这衣裳不同于追绮园里其他侍从护卫的衣服,比起那些要富丽不少。而且,在深邃蓝的绸缎质长衫外头,还有一层银灰色的锦服,锦服的边上凸绣着一些同色的花纹。袖口和衣领处露出短短一截里头的蓝绸缎,和腰带的颜色一致,使他整个人显得温文儒雅。
他突然想起初见郭与东时,郭与东笑盈盈对他说,“这位客官,今日太晚了,若是客官有需要,明日请早。在下一定为您做身好衣裳,配上您这绝世的英姿。”如今,锦衣在身,言犹在耳。但是,他还是那时的他么?
那时的他,即便要他为了卓璃耳母女去死,他也是义不容辞,别无二话。现在的他,却一次又一次不可避免一个问题,在驸马府所作所为,是对的么?他不敢问自己,因为若是他问了,就好像他在对自己救卓璃耳母女这件事情表示质疑。
等在外头的侍从,领着他到了一间小院,小院有一拱门,黑色的门对半拼成一个圆形。穿过这扇门,院子的地上铺着小青砖,青砖上布满了苔藓。踩着这些砖,没走几步,便是一条长廊。
长廊有两级台阶,拾级而上有间屋子。走近屋子,是一厅堂,左右手各有一门,门内是间屋子。这格局,与追绮园里大多数地方都一致。
厅堂的茶案上摆了些吃的喝的,侍从对他说,“请大人就在此等着吧。”而后,那人便要离开了。赤墨叫住他,问道,“你可知道我那两位朋友在何处?”
“朋友?”只见那人一脸茫然,赤墨于是就让他走了。再看院外,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侍卫,一人把守一边,将黑色的门顺手就给带上了。
在这一方小院里,赤墨往台阶上一坐,阳光照耀在细密的青苔上,那绿色鲜嫩又热烈。咕噜此时钻了出来,“主人,你怎么了,你的心跳的与往日不同,沉郁顿挫。”咕噜绞尽脑汁,可算给它想出个形容词。
赤墨很想说些什么,最后无奈摇了摇头,“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懂。”他环顾四周,仰望天空,躺了下来。
“主人,要不还是说说吧,主人今日的情绪极其不稳定。”咕噜劝他。
“这你也能感觉到?”
“毕竟是靠念力为食的,今日吃的太饱了,着实是撑到了。”咕噜老实巴交地说。
赤墨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坐了起来,“你是说,你还以我的念力为食?”
“对啊,一直如此啊。我们与伊精灵是靠迷念为食,这个,主人早就知道了呀。”咕噜倒是有点奇怪。
“我还以为你有了形态,就不再以无形之物为食了。”赤墨解释说。
咕噜一听,在青砖地上跃动起来,“对啊对啊,这是什么道理呢?……哎,管它呢,咕噜不明白。以前在林子里,咕噜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来的,都是听别的与伊精灵说的。反正都是不明白,管它呢。”
“你倒是豁达。”赤墨坐在台阶上,两个胳膊肘放在膝盖上,对天长抒了一口气。
“豁达?那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可不就只能不去想了么。主人,也不知道阿朗和飞飞兽怎么样了。”
赤墨看向咕噜,表情温暖了不少,将它抱在手心里,“一会儿我们就去找他们。”
“主人,你是在为驸马感到难过么?”咕噜旧事重提道。
赤墨先是愣了愣,然后说,“我能感到难过么?不知道为什么,如果觉得难过,就会觉得自己好像不想救他们一样。但看见驸马那样死了,尽管也不认识他,可是那血,真的好热,他说那番话的神情……总之,死亡让人难受。”
“主人有很多理由杀他,而且,如果不杀他,主人就不能回到追绮园了,不是吗?”
“是,可是,我不想杀人……哎,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了,人都死了……除了这样,还有社么更好的办法么……”赤墨苦笑道。
咕噜在赤墨手心里蹭了蹭,“主人,别难过了。可是他绑了小曳鸽,太子和曳鸽还都是孩子呢。公主筱也算是大义灭亲了。”
“你真会安慰人。”
“人族常说,久病成良医。可能咕噜是靠迷念为食,吃着吃着,就没那么多不明白了。”
“你们与伊精灵还真是特别。妖怪族每一位都很特别吧。”
“我们看人族也很特别。尤其主人你,咕噜到现在,也没瞧见跟你一样的人。当然,每个人都很不同。”
“咕噜,记得你刚出现的时候,就是奶声奶气的小团子。现在,好像长大了似的,能说会道的。”
“主人,我们与伊精灵会和自己的宿主生死相依,更何况你可是我的血主,我中有你啊。”
“你中有我?如此说来,我倒希望,我也能有点你的能力。”
“咕噜有什么能力?”
“以前,你不是不能被看见么?我也想不被人看见,这样,就能来去自如了。”赤墨畅想道,接着又说,“说起来,在那片森林里,为何能听见与伊精灵说话,在云宫密道中,却听不见吕几尊者说话呢?”
“说话的是奇蔓尊者和几个长老,身为与伊精灵,修行的时候久了,能与自己的宿主合为一体,如此就能发出声音这个东西。凡是眼耳手口能感知的,都需要一个实体。妖怪族中,只有我们与伊精灵可以与实体共生。”咕噜极尽所能向赤墨解释道。
“可是语言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啊,如何那日你们就能与初来乍到的我们说话呢?”赤墨费解问道。
“嗯……这个咕噜也跟主人解释不清。但是语言这个东西,好像是天然生长的,是可以捕捉的。主人学说话的过程,自己还记得么?”咕噜说着,在赤墨手里滚来滚去,表示它也举棋不定,解释不清。
赤墨凝神细思,说起来,旁边只有人在说话,不会说话的人自然而然能逐渐开口了。这语言的学习,就好像是一张纸上溅了墨,逐渐就晕染开来。
赤墨与咕噜在阳光下这样慢悠悠地说着话,心里头胁迫着他的难受,就不那么明显了。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裳,将咕噜揣回怀里,四处打探起来。没多久,他发现后院外头没人看管,于是,三两下功夫,就翻墙出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