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森推开门,看了一眼今日的天空,嗯,又是一个炽烈的大晴天。
“奶妈,好了没有?”他催促道。
“就来了就来了,小主子,千万记住了,面带微笑,笑,一定要笑!”田奶妈说话的口气柔中带刚,有着绝对不容许小孩子质疑的权威。她是磐礴城主小公子的奶妈,这曾经让她无比憧憬又实在骄傲。在磐礴城,还有哪一位奶妈,比她喂大城主的公子更了不得?这可是磐礴城主唯一的儿子,整个磐礴未来都将是属于他的。
可是,那传闻中一直得宠的城主二夫人,却总是盼不回来自己的丈夫。没错,田奶妈细心观察过,城主常常独自一人睡在书房。虽然他对二夫人总是客客气气的,但是,他从不留宿二夫人房中。
据说,二夫人是大夫人的陪嫁丫鬟。陪嫁的丫鬟用来填房,是桩稀松平常的事情,不足为奇。眼看着小公子出生后没多久,大夫人就去了边斋,二夫人在府里更是一人独大了。她这个奶妈,本就地位不一般,如此一来,更加了不得了。
二夫人沈翴儿虽是丫鬟出身,但毕竟是在见过世面的人家,对于自己一跃枝头并不怵的慌。相反,她很有做夫人的架子,显然比先前的大夫人更要热衷城主夫人的头衔。正所谓上行下效,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婢子,田奶妈有样学样,在城主府的下人堆里,自然是横着走了。
那真是无限美好的时光啊,如今的田奶妈,只能常常在脑海中回味往昔的得势滋味了。自从沈翴儿瘫在床上,府中越来越没人将田奶妈当回事儿了。倒是千里迢迢去送讯的门大,地位更加稳固了。
田奶妈作威作福惯了,沈翴儿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这老妈子的地位一落千丈。她不是没想过要离开,可是,这里磐礴城,哪还有比磐礴城主更大的主?除非离开磐礴城,否则换个小门小户,她是断然不愿的。
“小主子,你可是老妈子唯一的念想了。”不止一次,在伯谦来睡着之后,田奶妈借着烛火,一遍又一遍地仔细端详着他稚嫩的脸庞。在颤颤巍巍忽起忽落的烛光中,她幻想这幼小的身躯,登临在城主的宝座上。便是这日复一日的希冀,支撑着她继续容忍府里那些小丫头片子挤兑她、轻蔑她……
她牵着小主子的手,将那手抓的紧紧的,哪怕见到琉森,田奶妈也不将这手交予他。琉森每日都会来带着小主子去见二夫人。那二夫人如今上身还能勉强活动,下半身却怎么都没有知觉。
沈翴儿已经在床上躺过了整整三个月了。这三个多月里,她的情绪反复无常。她不是个豁达的人,这真是要命。要别人的命,更要自己的命。在她上半身也不能动弹的时候,她只能躺在床上不时地哭嚎,歇斯底里地谩骂着。一开始人们看见她年纪轻轻落得这般下场,难免会抱有的深切同情,也会在不巧听见她那频频恶语后消失殆尽。
伯峥廷也是如此。当他看见沈翴儿可怜兮兮、半死不活地默默流泪之后,他的确生起一股想要温暖她的冲动,暂时忘却她实则是横在他与卓璃耳夫妻之间的鸿沟。
当年,卓璃耳明知他的一片真心,却执意要他纳妾,他很是不满。最后,他赌气应了妻子。但是,他与沈翴儿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沈翴儿在大婚之前也识大体地表示,她对城主绝对没有非分之想,不过是随了自己小姐的心愿罢了。
所以,即便合了婚,伯峥廷与她一直没有夫妻之实。不过偶尔去她房中,目的也是为了旁敲侧击卓璃耳。这便给了沈翴儿机会,让她终于为伯峥廷生下了一个儿子。只是那一次而已,就让她母凭子贵,扬眉吐气。虽然,从那一次之后,伯峥廷再也没有碰过她。她常常对着镜子说,她不在乎,因为,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婢子了。
可是,究竟为什么,城主竟一次也没有再找过她?纵然卓璃耳搬去了边斋,纵然他很少去见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觉得哪里都是卓璃耳,到处都是她的影子?挥之不去地蒙在她的头顶,让她深陷在漫无止境的阴霾里。
现在,卓璃耳终于走了,终于再也不用看见她了。可是为什么,城主也不见了?沈翴儿气得将手边最近的花瓶砸在墙上,不断捶打着床沿,还有那无论如何撒气都始终没有知觉的双腿。
“娘亲,娘亲。”门外传来了熟悉的亲切喊声,是她为城主生下的儿子,伯宁远。
“阿远……”沈翴儿唤了一声,这一声像是要放在心里的,所以唤的很轻很温柔。
随后,门开了,那天真烂漫的小脸,凑近了她。让她既快乐,又痛苦。很多时候,她会想,如果自己没有带着那个白面书生去边斋,那她现在还能跟她的远儿在院子里奔跑嬉戏,还能在雨天,看着远儿顽皮地踏水……
这些过去对她而言几乎微不足道的小事,成为她病榻上所希冀的几乎全部。还剩下一点,是她还奢望着伯峥廷的一点怜爱,过去,她也奢望着,但是现在,这部分变的很小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她对卓璃耳那部分的深恶痛绝,却变得无限的大。卓璃耳,她拥有着那个男人一整颗心,她拥有着一副健康的躯体,并且,她是御风者,是一个无比强大的母亲。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面对自己的孩子深感无助,是什么滋味。
想到这里,沈翴儿将儿子的身躯抱的更紧了,这小小的身体,那样柔软,又是那样娇弱,她恨不得使劲搓揉它,却生怕弄痛了他,沈翴儿喃喃说道,“如果可以,娘亲真想将你塞回到肚子里……”
“娘亲是要吃了远儿么?”小男孩清澈的眼睛里充满迷惑,但没有丝毫怯懦。
沈翴儿笑了,“娘亲是太喜欢你了,恨不得永远也不与你分开才好......”
“若是娘亲吃了远儿,就能好起来,那远儿就给娘亲吃吧。但是娘亲不要一次都吃了,这样远儿还能看见娘亲。等娘亲好了,远儿的肉肉又会长出来,还能跟娘亲一起玩。”小男孩的口气十分认真,一点也不马虎。这旁人听来的天方夜谭,却是他渴望着要付诸实践的人生。
沈翴儿沉默了,儿子无知无畏的童言掀起了一阵狂澜般,让她的心又一次碎了,彻彻底底地碎了,散失在一片汪洋之中。那是她心里的海,狂风暴雨,暗无天日。这片海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