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粉泊,深入多姿多彩瑰宝一般的海,在海中巨人峡的一侧,庞大的圆润石头零零落落,形成一块广阔的石头地。无论海水如何涌动,这些石头坚固仍然。
如果触摸一下这鹅卵状的大石头,会发现上面带有黏性的东西。稍微用力,手便会陷入进入。这时便会知道,原来看似坚硬的岩石,其实全是由指间这种不知名的黏性物质层层堆砌积攒起来的。
将手伸进“岩石”里,仿佛整个人都能能沉溺在这种温暖的黏稠感中,是莎戎平时无聊时颇为喜爱的一项活动。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随着伸进“岩石”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自己似乎也融化其中。
另一方面,在深海中,被鹅卵岩石的粘腻浆稠包裹着,是一种舒适的感觉,宛若包裹了一层铠甲。高大的巨人峡就在一旁,仿佛顶天立地的战士守护着这片海底石滩。莎戎依偎在鹅卵岩石上,不知不觉进入了睡眠。
他整个身子躺在岩石上,略微镶嵌其中。随着海流的轻抚,耳边晃荡的水声慢慢飘走了一般,周遭逐渐万籁无声,无比宁静。这种宁静不同寻常,海里没有这样安静的时候。莎戎于是知道,自己睡着了。
尤其是当那片海变得洒满银魂色泽的波光粼粼,无数硕大的鱼尾跳跃出海面的时候,莎戎更加确定,这是一场梦了。那是他有限的鱼生,永远也无法抵达的故土。
“莎戎……”
“谁?”在比深海还要孤独的梦境里,怎么会有人喊他,莎戎迷迷糊糊地感到困惑。
“莎戎,人鱼族在云国待了这么多年,竟然还不认识我么?你的祖辈没有告诉你,每当你们感到寂寞无边的时候,最有可能与你们作伴的,便是我么?”说这话的面孔终究没有出现,但这声音听着,很让人不舒服。像是冬天刮在脸上的凛风,生冷而寡淡,更重要的是,它带着一点让莎戎无法忽视的轻狂。
“你究竟是谁?”
“我是梦恃,我可以通过你的梦境,与你联络。莎戎,你的歌声已经传遍了整个云国,旧神的孩子落为凡人了是么。”
“梦恃……”莎戎念了念这个名字。
“没错,我是通识的精灵中最为杰出的,我可以通达众生的梦境。连你,也不例外。”
“你为何来找我?为什么我看不见你?”
“因为你看我,就是海水的模样。我的模样,是根据梦主的勾勒而成。你听到了我的声音,自会描摹出我的模样。那个弃子眼中,我活像是一棵坠满宝石的老树。”梦恃傲娇地说。
“妖怪的尊者,你来我的梦境中,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过了沧海桑田的岁月,人鱼还是这样地没有耐性啊。不过我们被封在西逻,圈在孱窟之中,还不到千年,你们却已经等了万年。”
“梦恃,你究竟要做什么,说吧。这场舒适的睡眠,我并不想被你打扰太久。”
“好。莎戎,玄婵不会接受你的祖先,自然也不会接受他的后代。神的言语如蚕丝一般细,却是比太阳金轮子还要沉重的枷锁。她决不会收回她神的旨意。这片大陆早已被神放弃,在你的祖先受了人的蛊惑,不再看守海中秘宝的时候。”
莎戎知道,梦恃讲的,是他的祖先因渴望人的双足,而游出深海爬上岸的久远故事。月亮神玄婵答应与太阳神打一场赌,赌的,是太阳神藏的秘宝。如果在约定之期,玄婵能够找到它们,它们自然归玄婵所有。但若是不能,玄婵便要将遵从太阳神的旨意。
玄婵终于获悉宝贝所在,是在这片深海之中。她便派了人鱼前去看守,等到约定之期,与太阳神一决胜负。可是,人鱼受了蛊惑,背弃了神的旨意,一心要来到岸上。太阳神的羽翼还成全了人鱼的愿望,竟让人鱼一离开水到了陆地,就生出了双腿,再没回深海去。
月亮神便输了,于是如约嫁给了太阳神之子赫韶,但她对人鱼的背叛耿耿于怀,一直将人鱼放逐在此。后来被她得知太阳神的羽翼为了邀功,竟背地里做了那些违约之事,她的怒火将整个月亮都要灼烧了。于是,诸神便定下此处是无神之地,任何神不得插手此间事务,算是劝慰玄婵心中不服的怨气,平息了一场原本在劫难逃的灾祸。
来到陆地的人鱼,被神放逐遗弃之后幡然悔悟,一代代通过古老的咒术将自己与人结合而生的子孙画鳞为鱼。如今身处的这片大陆,几经变迁,几度更替,已经成为云国的天下,可即便拥有了鱼尾,人鱼却还是永远失去着远在月亮中的故土。
莎戎沉着说道,“梦恃,那是神的旨意。人间有一句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莎戎,是醒醒吧,或者继续梦下去。人鱼放逐在此,至此已历经上万年之久。既然回不去,何不想想如何在这里过的更好?与其日日对月泣血,不如将这里重新变成故土。”梦恃幽幽地说。
“祖先留下话说,终有一日,神会原谅我们。”
“可怜的孩子,神早已原谅了人鱼,不然,你这鱼尾如何能在月光下如此美丽灵动?可是,你们妄想从月亮上落下天梯,助你们重回故土,这简直是异想天开。流落这片大陆的深海中,并非神的旨意,而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即便后悔,也要接受。”
“梦恃,那又与你何干?”
“莎戎,你该知道,我们妖怪尊者都困在庞辟氏族的名录之中,受制于与他的契约,一直困在孱窟之中。如今,神的弃子来到了这里,我们不仅不该受命于区区人族,更该重新夺回妖怪对这片大陆的控制!”
莎戎吃惊道,“梦恃,这与那一位最初的愿望是背道而驰的。”
“人鱼区区三百年寿命,你才活了短短五十年,哪里能确切知道我妖怪们与庞辟先祖定下契约的前因后果?别说你了,我都不知道。但是,自由!自由是可贵的!我不愿我的族人被困在孱窟之中,靠着微弱稀薄的念食不果腹!”梦恃的声音高亢起来,仿佛将莎戎的耳朵擒的死死的。
“那是你们妖怪一族与人族之间的纷争,与我们人鱼有何关系?”
“呵呵,莎戎,妖怪本就是人族对我们起的名字,我们并不会自称为妖怪。”
“那又如何?”
“所有他们不能看见却又真实存在的,所有与他们不同的,所有他们无法理解的,都被人族成为称为妖怪。莎戎,你不至于还以为你,以为人鱼在这里不是妖怪吧?”
猛地,电光火石之间,莎戎睁开眼,海水扑面而来,他的心中被什么东西压抑着,那一定是梦恃理所应当的口气。梦霎时间终止了,梦恃了无声息了。莎戎不由自主,猝然扬起鱼尾疾速飞游而上,海浪横生相互撞击,发出了天崩地裂的吼声,呐喊一般震碎了无边无际的海天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