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菈,我最心爱的宝贝,不管发生什么,请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娘亲!娘亲!”辛菈一边喊一边醒了过来,她坐起身来,眼角早已泪水涟涟。在梦中,母亲一次又一次地嘱托她,正如过去一样。仿佛一伸手,母亲那粗糙又温暖的手就在自己的手掌之中紧紧地握着,可是,它们去哪了……
辛菈的哭喊声被淹没在一片更深沉的苦厄之中,无人聆听更无人顾惜。在北胤边界,哀声遍野,无人不在经历怆痛。可怕的瘟疫席卷而来,来势汹汹,在母亲感觉不适的时候,她的双腿不听使唤,手臂渐渐不能伸展,手指头也开始僵化。随之而来,四肢发黑了,残存的语言能力也会消失,最可怕的是,当焦炭状的躯体开始腐烂的时候,眼睛却还能动,人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无能为力,就连挣扎一下都不被自己的身体所允许。
最早受到疫情侵蚀的,是老人风烛残年的躯干。而后是身体越是孱弱的人,便越容易受到感染,越是幼小的孩子,越是不能幸免于难。每一天,一批一批以可怖的模样死去的人,开始和日出日落一样稀松平常。辛菈这时才发现,人生若只是经历生老病死,竟然已是天大的恩赐,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可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由远及近地倒下了。
起初是在离幽兰泽不近处的城镇席桑,那是一个种满了桑树的地方,那里的人们纷纷说起有人染上了怪病。慢慢地,说的人越来越多,倒下的人也越来越多,早已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更多。席桑的百姓穿过了茂密的桑树林,想找能帮上忙的医士,可是,始终没有办法。医士们带着困惑回到自己的地方,同样跟着他们一起回去的,还有他们无法医治的瘟疫。
再往后,一些人走过广袤的森林,踏上前往幽兰泽之路。幽兰泽是一个沼泽边上的城,走过这扇城门,便可通往帝都皇城之路。人们相信,帝都里有着医术高超的贤者,能够帮助他们度过这场浩劫。可又是发生了什么?城门被死死地关上了,不仅是幽兰泽通往帝都的边界城门,就连北胤通往幽兰泽的城门也被死死封锁了。
辛菈的父亲辛索,靠替人写信送信过日子。随着瘟疫的爆发与肆虐,越来越多的信送不到对方手里。他亲眼目睹了太多来不及说再见的心碎别离,也见证了瘟疫在北胤的边界根本无可救药。于是,辛索毅然决然带着妻女一同踏上冤远去帝都王城寻医之路。“辛菈,这场瘟疫我们注定无人可以幸免,与其坐着等待,不如起来为别人也为自己寻一条生路吧!”父亲说这话的时候,饱含热泪。在颠沛流离的路途之中,他竭尽全力向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可是,就在辛菈一家到达幽兰泽之城,进出的城门突然毫无预兆地关闭了……
每当想到这里,辛菈的泪水就决堤一般,可惜,它们无法淹没悲伤。父亲啊,如果我们一开始选择去深山里自保,该是多好啊。现在呢?最先撒手人寰的是父亲,他再也无法向他人伸出援手了。辛菈无法忘记,就在父亲与守城人据理力争,要求他们打开城门,让健康的人离开幽兰泽的时候,无情的流矢是怎样穿过父亲的胸膛,他活生生地成了一个箭靶子。他的尸体被挂在城墙上,和那些想要活下去的人一起,成为了用死亡以儆效尤,不得越城的旗帜。
接下来,便是母亲了,她和整个幽兰泽之城一起,葬送在无情的瘟疫里。比瘟疫更无情的,是守城的人,是云帝派来的大将军……城里明明一开始有那么多好端端活着的、健健康康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打开城门,放大家一条生路呢?十二岁的女孩,陷入了痛苦的疑惑。
“我就来找你们了,我这就来找你们了,娘亲,父亲……”辛菈念念有词,这声音好陌生,虽然从她的喉咙里发出,但是,她却认不得了,她已经太久没有开口说话了。父亲曾经说过,这场瘟疫若不得到救治,无人可以幸免。她想着想着,想到了追不回来的即将被黄土掩埋掉的母亲,又遥望着城墙上早已辨不清面目的父亲的尸体,在凛然阴森的夜风里摇摇欲坠,这人间,分明就是地狱的模样啊。“我没有一丝不舍。”
辛菈说完了这句话,拿起随身的匕首,就要扎进胸膛。不远处的人群却沸腾了,人们喊着什么?难道是城门要开了吗?辛菈仔细辨听,渐渐走近人群,听见人们在说,星天鉴主人牧宿萼在世时说过:“星空有言,若厉赫汲为北胤王,北胤将万劫不复,从此倾灭。”难道,这一切的黑暗,都来自于不顾星空预兆的北胤先王么?他甚至对预言者进行了残忍的杀戮……
不,上天怎么会因为一个人的错误,就牺牲那么多人?不,不会的……辛菈远离人群,她不相信,牧宿氏族会诅咒整个北胤。在那个一年都不见太阳、抬头唯有望见星空之地长成的牧宿氏族,那最靠近星辰、最靠近神的氏族,怎么会诅咒人呢?
辛菈躺下了,在一处无人的屋舍前。她仰望星空,闭上眼神,渴望最后再受到一次晚风的吹拂。随风而来,飘至耳畔的,还有母亲的话。
“辛菈,我生完你一直不知道为你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有一天,我抱着还是婴儿的你,走过一片田野,那里萝卜开满了花。人们叫萝卜花为莱菔花,又叫她黄昏之花,你好像很喜欢闻那个味道,你出生的时候,正是黄昏。辛菈,在最美的黄昏里散发芬芳,是多么美好啊……辛菈,我最心爱的宝贝,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不,娘亲,我不想,真的不想了……”辛菈的手,又一次抬了起来……
猝不及防地,有一双充满力量的手,重重地攥紧了她的胳膊。辛菈坐了起来,睁开她朦胧的泪眼,不知所措。月光下,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他对辛菈说,“孩子,老生看你的脉象,并没有什么不妥,为何要自寻死路呢?”
辛菈不语,只埋头哭泣,浑身因哭泣而不住地颤抖。老翁想了想,点点头,好像有了主意。于是,他如此说道,“既然你连死都不怕了,不如拜我为师,我教你如何对抗这瘟疫。它一定带走了你最爱的亲人,与其这样死了,不如让这瘟疫也去死吧。到那时,你若还是不想活了,老生也不拦着你。就当用它给你陪葬了。”
就在老翁短短的说话间,辛菈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念头,父亲说的话,清晰浮现出来:“辛菈,这场瘟疫我们注定无人可以幸免,与其坐着等待,不如起来为别人也为自己寻一条生路吧!”辛菈又一次擦干眼泪,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老翁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辛菈,”她擦了擦脸,抽了抽鼻子,认真地看向蹲在自己眼前的老翁问道,“这真的是牧宿氏族的诅咒吗?”
“不,这不过是北胤,是云国不能幸免的一次灾难,就像是田野里成片的萝卜要死去了。但是,孩子,你记住了,总会有萝卜能活下来,也总会有新的萝卜长出来。辛菈,菈是萝卜的意思,你要做努力好好活下来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