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胤荒冷之漠,触目所及,皆是冰川冰坚硬致密,呈现绮丽透明的蔚蓝色。那里,好似有着通往神灵之地的五彩火桥,绚烂斑斓,像飘舞的火焰,也像细腻的游丝,幻彩缤纷,火树银花般使得乾坤不夜,天地无尘。此地,便是松照玥的故乡。
松照氏有族人长于养花,擅于香道,他们的指尖似有无尽流转的明媚,即便在那样的荒冷极寒之地,也能使花朵绽放,馥郁秾华。但修习此术的方法极为艰苦,非一般寻常人能够承受,可入其门者百人中有一二,而百年间鲜有一二人能修炼成功。修成此道之人名为花术士,花术士可凭借花之气息,缔结各种迷幻,处事役人游刃有余。花术士以下者,可杀人于无形。
荒冷之漠的人绝大多数都生的白皙胜雪,冰肌玉骨,五官极为精巧玲珑,令见者无一不为止着迷。时不时,便会有人被游说离开去了云国大陆间的繁华之地,连松照氏的族人也不例外。
松照玥的母亲玖岚凝,一心只想留在这片冰冷绚烂之地,守着已逝爱人的墓碑。偏偏在松照玥六岁那年,一个云游商人来到了荒冷之漠,极尽所能将玖岚凝母女带走了。当温暖的阳光照耀在身上时,崭新的世界拉开了帷幕。几乎与此同时揭开的,还有一个残酷不争的事实,纵有花术士之辈的松照氏族人,其实大多也与荒冷之漠的其他氏族一样,成了达官贵人府中的摆设,与财货一般的奴仆别无二致。
少时的松照玥跟着云游商人,目睹了自己的母亲,还有那些来自北胤荒冷之漠的故人,是如何变成了奇货可居炙手可热的昂贵物品,辗转流离在一众贵族王侯府邸。几乎没有一个王贵之家,会容忍自己府中没有来自北胤荒冷之漠的奴仆。
究竟是谁将荒冷之漠推向如此荒唐的命运……又是谁,将我松照氏族推向如此无稽的命运……松照玥沿着云霄楼的台阶拾级而上,心中所想不外乎此。
“舜华娘娘……”卓璃琰甚至没有回头,就知道是她来了。
“御风公别来无恙。”
“短短几日,云后已经再也醒不过来了,世事变幻莫测,何来的无恙啊?”卓璃琰感伤说道,“娘娘到此,看来老臣也时日无多了。”
“你已经知道了?”松照玥倒有些诧异了。
“风会传来烦乱庞杂的一切消息,不过都是风言风语,有的可信,有的不可信。自娘娘走后,老臣总能问道一阵奇异的芬芳,想必定是死亡的气息吧。”卓璃琰用异乎寻常的平静,淡淡诉说着,完全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松照玥咬咬牙说,“本宫想同情你,可是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的。说什么,‘我卓璃氏,实则是百姓苍生福祉的臣子’,难道北胤,难道我松照氏族不在你想要守护的苍生之中么?我们的幸福,就那样卑微,不值得你御风公来守护么?”
“娘娘,你该比任何人都明白,人活成什么样,都是自己的选择。北胤人为奴为仆,不可否认有时局的原因,但更有北胤人自身的原因。就当娘娘的确是为了自由与尊严在努力,可要知道,大部分百姓都是为了活着在努力。不管怎么说,希望娘娘能够坚持下去。”卓璃琰说完转过身,他那深邃的眼睛忧虑地看向松照玥。
“本宫下毒要你死,你就只想对本宫说这些?”
卓璃琰双手背在身后,垂头吸了口气,抬头字字郑重地说,“老臣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切要老臣死的人或事,都不足以要老臣感到为难。老臣将毕生都献给了云国的稳定,无愧于自己的姓氏。”
“你胡说,本宫不信,你当真能如此淡然?就不想你的一双儿女么?你的爱子卓璃霆,为了救你,在帝都皇城已经磕破了头,难道你一点也不心疼么?”
“娘娘,老臣带着遗憾死去,会让你心里好受一些么?”
“不……并不会,但是你越是这样,越会让人觉得,你不是该死之人……”松照玥说完,哀伤地呼了一口气,却并没有如释重负。
“娘娘觉得,这天下谁是该死之人?”
松照玥想了想,微微皱眉说道,“为恶者都该死。”
“什么是恶?”卓璃琰又问。
“给人带来痛苦的便是恶。”
“娘娘觉得,老臣死后,我那一双儿女,尤其我的女儿卓璃耳,可会痛苦?是老臣的死让他们痛苦,还是娘娘的所作所为,让他们痛苦?”
松照玥听罢,咬了咬牙,“若是那日你答应了我的请求,成为我的力量,我自然不会如此对你。”
“那么看来,娘娘已经找到了另一股能够助你达成愿望的力量了?关于力量,老臣对娘娘及娘娘的族人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建议。”卓璃琰说罢转过身去,仰望无星的夜空。
松照玥便问,“是什么?”
“只有弱小的人,才会希望自己拥有无比强大的力量。但一个人越强大,就越是能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有朝一日娘娘得偿所愿,不知会不会记得现在的自己,是多么渴望想要解放整个北胤的奴仆。”
“本宫自然不会忘记。”
“好,老臣希望那时的娘娘,会满心欢喜。”
“到那时,本宫自会满心欢喜。”松照玥打量着着出奇坦然的卓璃琰,心中越发奇怪,难道卓璃琰还未到死期?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甘充斥而来,让松照玥问道,“御风公就不好奇,本宫是如何做到的么?”
“老臣当然想知道,如果娘娘愿意的话。”
松照玥沉吟道,“云后在杯子上抹了毒,不过那杯子,被本宫种下了缔约之花,以雄红粹作引子。之后,我送雄红入昭凤宫,那雄红日夜散发香气,云后吸入多少,御风公也能吸入多少。那日我前来寻御风公之时,便是缔约的最后之期。若御风公当时答应了我,我便能解除缔约。很可惜,你一口回绝了我,甚至对我的族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悲悯。”
“如果云后发现的话,娘娘的计策岂不是功亏一篑?”
“本宫自有本宫的办法。”
“老臣很高兴。”
“高兴?”
“曾经老臣以为御风之术是仅存世间的最强大的人族力量,现在,老臣知道,还有和它一样强大甚至更强大的力量,花术士,娘娘是花术士。”
“不,本宫尚未修炼到花术士的境界。”
“假以时日,娘娘必能更有长进。老臣先前一直不明白,为何御风之力无法发挥,现在总算知道了。当是如娘娘所说,老臣已被雄红之香所侵蚀,云后既死,老臣时候也到了。”
“御风公为何不请本宫救你?”
“想必娘娘到了现在,已经不能再自己做主了吧。而且,娘娘若是还有办法,就不会来跟老臣告别了。老臣还有一事想告诉娘娘,就当感谢娘娘让老臣死的明白。”
松照玥望向他,等他说道,“在这世上,一些人的愿望实现了,另一些人的愿望就落空了。每当愿望实现之时,不知将伴随多少鲜血和牺牲,那就是我们的愿望所需要付出的代价。”说完,卓璃琰以地为席,尽管呼吸变得沉重,但还是正直威坐。
“就这样?”松照玥本以为,面临死亡,御风公起码会充满对人世的眷恋,不成想,他竟没有流露一丝的不舍。她又问道,“御风公没有什么要说的么?对你的孩子?”
卓璃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娘娘不必自责,老臣之所以死,皆是老臣自愿……此番未携耳耳入帝都参加云后寿辰,便料到……可风从远方为老夫带来一个讯息,老夫若是不死,耳耳便不能活……老夫此生忠正……愿耳耳此生不负御风之名……”
霎时间,蛟龙怒卷叩商角,鸟雀惊飞歌南北,天空中积云奔涌,顷刻便大雨横流。卓璃琰盘膝而坐,掌心向上放在膝盖上。松照玥只得飞身离开,生怕雷声惊醒了被她迷晕的守卫,她最后望了一眼卓璃琰,只见他纹丝不动,仿佛正对着云霄楼外风雨狂流的乱世打坐。
次日天光乍泄,碧空如洗,水平如镜。云帝正好皇冠要前去上朝,寝宫外突然来报,御风公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