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以时总觉得,自己的父亲在一夜之间被替换了一般,不仅头发白了不少,精气神和魂也掉了。自打回家以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出过门,班也不去上了,情人也不去见了,但凡屋外传来一点风吹草动,父亲就像受了惊的兔子似的绷紧全身的神经。
眼看着父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面容也越来越憔悴,他的脾气不再暴躁,就连贾以时故意在他面前犯了愚蠢的错误,他也不管不顾权当没看见。贾以时没由来地感到高兴,之前因为父亲的“罪”而在学校里遭受的骂名和白眼也顿时不再那么讨厌。如果这是“改造父亲”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他愿意接受。
忽然有一天,父亲变得格外关心他,对他嘘寒问暖,担心他在学校里会不会被同学欺负,衣服够不够穿……贾以时简直喜出望外,难道说他放弃已久的父爱终于又要回来了吗?
那天正好是周末,午饭时,父亲突然把一张银行卡递给母亲。
“密码是我的生日,你和孩子好久没出去玩了,今天就当做是放松一下吧,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贾以时到现在还记得父亲那张如死灰般苦涩的脸。母亲当时的表情十分惊讶,接过银行卡的手也有些颤抖,不知她为何种心情,但贾以时是很开心的,因为小孩只要有得玩,天大的烦恼都可以抛诸脑后。
接着,他俩去商场逛了大半天。除了母亲从头到尾都是一张苦瓜脸,有点扫兴之外,贾以时已将这段回忆列入童年最快乐的时光TOP10之一。他们一直玩到商场关门才回家,为了感谢父亲,贾以时还特意给他挑了一条领带。
贾以时抱着礼物,兴致勃勃地回到家,结果在他和母亲打开门的那一刻,屋内是一片静悄悄的漆黑。
母亲顿时骂骂咧咧,说什么她以为父亲突然想通,决心忘了那个狐狸精,一家人终于可以踏踏实实重新过日子了……
突然,贾以时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慌张地扯了扯母亲的衣角,然后指着那个在黑暗中晃荡的影子。母亲也惊了,迅速找到电灯的开关,开灯后结果令她瘫软倒地。
天花板的电风扇下,挂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即使发黑发紫,舌吐眼翻,贾以时也能认出他是谁。
母亲抱着他崩溃大哭,贾以时的眼泪也无意识地簌簌而落。害怕、震惊和难过,这些感情他都能理解,但还有一丝庆幸和解脱,令他深感迷惑。
或许……是因为那个一直辱骂他精神压迫他的人终于不在了?这是贾以时第一次直面自己内心的阴暗角落。
随着父亲自杀的消息被传开,那些声讨他们一家的声音锐减,生活也逐渐平静下来。然而不良的印象和影响已经根深蒂固,大家都以为张省年是畏罪自杀,他父亲的名字被民间的道德法庭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母亲无法继续忍受街坊邻居在背后的指指点点,也担心这件事会影响孩子将来的前途,便从此地搬离,并把孩子的名字改成跟她一个姓。
新的姓名、新的学校、新的环境,可是并没有让贾以时的境遇新到哪里去。因为父亲的事,他的心灵已发生微妙的扭曲,但却无人察觉。贾以时变得更封闭,更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中。既然他不愿意和人交流,别人当然也不会主动联络他,同学们都把他认作是性情古怪的神秘转校生,背后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至他去外省读大学。贾以时好不容易考上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美院,却因为是自学的野路子,连那些最基础的专业名词都听不懂而遭到同学们的嘲笑和排挤。大家嘲笑与他有关的一切,就连“动漫”这一普通的兴趣爱好都不能幸免。
贾以时再也受不了这种精神上的霸凌,再加上亲戚告知他他的母亲突患重病,于是选择了退学回家照看母亲。
不知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母亲在大病一场后,精神就变得有些不正常。她偶尔会呼唤丈夫的名字,好似对方还活着,也会闹着要回家,若不答应她,就会一直大呼小叫吵吵嚷嚷。
贾以时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带着母亲搬回原来的家。
后来,贾以时开始混迹动漫同人圈。由于家里的房间太小,不方便作画,他就在外面租了一间小公寓当作工作地点;再后来,贾以时成为了尹立日的助手,工作的地方也迁至对方的工作室。
画漫画的那几年,贾以时整个人变得平和不少,心中的积怨与戾气也被封存。尹立日虽说不是一个和善的老头,但却是一个合格的老师,他既严格又尽心地把自己的毕生所学传授给贾以时,即使发现对方并不如自己预期那般天资聪慧、功底扎实,也仍旧不离不弃。只不过,他没有把对对方的关心通过言语表现出来。
一句“这不是你的作品”,打开了潘多拉之盒,贾以时心底的黑暗再度被激活。他不管不顾老师多年对他的栽培,只看到了他自以为的亏欠部分,并且将之不断放大。
当偶然间看到那张有尹立日和张省年的合照时,贾以时想起父亲曾经提过,他曾拜过某位山水画大师门下,还因此炫耀了很久。于是顺着那条线索,贾以时找到了父亲与老师之间的联系,也从市图书馆里查到当年那桩纵火案的详情,以及碰巧发现父亲当年的情人,并从她的口中得知案件的最终结果。
之后某天夜里,贾以时梦见了心心念念的《热血战斗少女》里的世界。这还是他那么久以来,第一次梦到与作品关联的梦境。在那个梦的世界里,出现了两个难辨真假的尹之音,还有与原作毫无关系,一个叫作叶先生的龙族……
梦醒之后,贾以时十分兴奋,他认为这是上天赐予他的启示。因为他无法接受自己最爱的作品即将走向完结的结局,于是暗自决定违背师父的意愿,偷偷篡改师父的剧本和分镜草图,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启一条崭新的故事线。
既然要给作品续命,那就必须下猛药,革新是需要经历阵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