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所的招聘工作,司徒南原本是不参与的。
房间门被推开,本以为是秘书把咖啡送了过来,他抬起头一看,进来的人,却是岳明朗。
“司徒,”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径直到司徒南的桌前,伸出手来,将他面前的笔记本合上,“候选人在办公室,你去看一下。”
司徒南没有理他,伸出手来又把电脑打开,找到刚才的设计图,继续点着鼠标做一些细微的调整。
岳明朗知道司徒南的脾气,将西装外套脱下往沙发上一搭,索性坐下拿起茶几上的建筑杂志翻了起来,过了十几分钟司徒南大抵是处理好了手头的设计图,这才抬起头来看向岳明朗:“什么候选人?”
“所里不是要招人吗?今天面试。”
“招人的事情,”司徒南转动一下手中的笔,“不是你负责的吗?我怎么需要过去?”
“让你过去你就过去。”岳明朗站起身来拉起了司徒南的胳膊,“你不过去我做不了主。”
“不就是招个翻译吗?有什么做不了主的……”
“对啊,”
房门又被推开,一声清脆的女声将司徒南的话打断,“老岳你有什么做不了主的?一见到我就跟撞鬼一样,还要专门来请示司徒南。”
岳明朗拉扯的动作停了下来,司徒南转笔的手顿了顿,笔差点掉在了地上。
唐诺。
尽管和五年前相比,她有着不小的变化,可司徒南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她。
唐诺笑了笑,踩着高跟鞋走过去,将手中的简历放到司徒南面前的桌子上:“简历。”
秘书这才推开门来,把方才司徒南要的咖啡端上来,似乎没想到一向冷清的司徒南的办公室今天会这么热闹,赶紧又加了两杯咖啡。
岳明朗甩甩手:“不用给我了,我还有事忙,司徒,面试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岳明朗挤了挤眼睛,示意秘书跟着自己离开,秘书可能是看出氛围有些不对,赶紧跟在岳明朗身后,刚一走出来就忍不住八卦:“谁啊谁啊?”
岳明朗笑笑:“司徒南的头号粉丝。”
房间里唐诺在司徒南对面的椅子上坐着,司徒南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端起咖啡低下头来做喝咖啡的样子,谁料唐诺根本不给他假装的机会,伸出手去就将他的咖啡杯拿下,直接把简历摊开在他面前:“司徒,其实我觉得你根本不需要看,我在国外的时候已经和你们设计所人事部门有过几封邮件联系,offer已经给了我,这次过来也只是走个程序罢了,学历实习经历能力我都有,我已经决定要在这家设计所上班,我志在必得。”
房间里的窗帘没有拉严实,有几缕阳光直直地照了进来,正好打在唐诺和司徒南的中间,看得见浮动的微尘。
“志在必得”四个字从唐诺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司徒南的眼前一下子闪过的,是唐诺十七岁时的样子。
那时她第一次向他表白,马尾辫甩来甩去,也是这样清脆的声音:“你拒绝我也没有关系,司徒南,我有的是时间,我对你志在必得。”
她骨子里的这股骄傲,真是一点没变。
司徒南低下头去翻了翻唐诺的简历,的确是相当出彩,她五年的澳洲求学生涯,看起来没有白费。
唐诺去澳洲的前两年,每周都会给他发邮件。
每周两封,封封都似情书,都似滚烫的心,司徒南匆匆瞄上几眼就赶紧关掉页面,不敢细看,也从不回复。
后来邮件不再那么频繁,渐渐少了些,但也不忘记在结尾写上几句“很想念你”之类的句子,而司徒南依旧不知道如何回应。
再后来唐诺的邮件里,不谈过往,也不谈感情,随意地说着一些生活中的琐事,像“清早起来拉开窗帘,外面落了厚厚一层雪,特别想吃火锅。”“邻居爷爷家养了七年的秋田犬死去了,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葬礼,我也跟着落了几滴泪。”或是“学校举办露天舞会,忽然下起了雨,我们不愿意走,就在大雨中跳桑巴,真快活。”
再后来,司徒南的邮箱里堆着各种各样的邮件,唐诺的名字,鲜少在里面出现。很久很久会来一封,发来的是一些她科研项目中的想法和问题,有时候看到会有错误在里面,司徒南忍不住会回封邮件指出来。
他的邮件极其简洁,多余的话,一字不谈。
断断续续的五年。
司徒南努力回想着唐诺的上一封邮件,说的是她所在的一个team刚拿到的一个项目,没有提及任何回国的事情。
他都以为他与她的余生里,大抵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司徒南合上简历,伸出手去拿起座机,拨通了电话:“你进来一下。”
方才的那个年轻秘书敲门进来,司徒南指了指唐诺:“新员工,你带她熟悉一下公司环境。”
唐诺的嘴角微微荡起一丝笑意,起身向司徒南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波浪长发随意地一摆动,眉眼间全是情意,着实明媚动人。
司徒南心中一怔,忽然有些后悔方才的决定。
唐诺后来渐渐与他断了联系,只谈工作不谈感情,他原本以为她已经从那场少年情事中走了出来,谁想她这一眼,便让司徒南知道,没有,完全没有,眼前的唐诺,还是十七岁那年咬定牙铁了心要和自己在一起的唐诺,披荆斩棘不顾狂风暴雨要和自己在一起的唐诺,遇神杀神遇魔杀魔要和自己在一起的唐诺。
有情皆孽,无人不苦。
司徒南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照例忙到很晚,从这栋大楼走出去的时候,外面已经是万家灯火。
往公交站牌的方向走,有白色的保时捷在身旁停下来,缓缓摇下车窗,是唐诺的那张脸,她冲他笑了笑:“知道你这辈子都拿不到驾照了,别挤公交了,上来吧。”
司徒南有些犹豫,站在那里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唐诺叹了口气,索性熄了车子推门下来,二话不说扯住司徒南的衣袖,把他拉到了副驾驶座上。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唐诺却是一副对一切了然于心的样子,一句话都不用问,上高架下高架转弯,竟就把车开到了司徒南住的那个小区。
“你怎么……”
“岳明朗告诉我的,”没等司徒南开口,唐诺就打断了他的话,坐在驾驶座上转过头来看向他,“你上去吧。”
是后来踏进电梯之后,他才意识到似乎应该邀请唐诺上来坐一坐的,转念一想,没邀请,也有没邀请的好处。
半小时之后门铃响了起来,司徒南有些吃惊,他对社交生活向来兴趣寡然,除了岳明朗,这个时候本不可能有前来拜访的朋友。
他走过去开门,站在门口的,却是唐诺。
她的身后还有一个偌大的玫红色的行李箱,手里提着超市的购物袋,靠在门边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司徒,我接到设计所的电话就回国了,车子也是刚提的,没有找住所。”
没等司徒南反应过来,唐诺已经自顾自地走了进来,将行李箱往墙角一放,从书房溜到厨房,又从厨房溜到阳台,最后在主卧的那张大床上一趟:“这个床好舒服,我要睡在这里,你去客卧睡。”
虽说是客卧,但从来没有人留宿过,所以连枕头都没有,主卧的大床上有两个枕头,唐诺笑嘻嘻地抓起一个丢到司徒南的怀里。
这套房子的装修,用岳明朗的话说就是“典型的司徒南风格”,除了黑白灰,没有别的色调,司徒南觉得是简洁大方,而在岳明朗看来是变态压抑。
而那日的唐诺,穿的是一身明黄色的套装,明晃晃的,笑着丢枕头的时候,好像让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
司徒南竟找不到理由拒绝,抱着枕头将它放到了客卧的那张小床上。
唐诺从主卧走到客厅,将茶几上的袋子提到厨房里,打开之后,司徒南才看出来她买了很多菜。
“没吃饭呢吧。”唐诺甩掉高跟鞋,换上司徒南的一双大棉拖,而后袖子一挽,便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起来,洗菜切菜杀鱼,动作熟练得让司徒南有些吃惊。
她回过头来对他笑笑,低下头去继续摆弄着手中的食材:“我在澳洲的时候,特别想……特别想故乡的时候,就学着做饭烧菜,别说,这五年,什么中餐西餐都学会了,以后你想吃什么就和我说,再也不用下馆子了。”
司徒南张开嘴:“唐诺……我……”
唐诺一转身,用勺子将锅里的那份罗宋汤舀出来送到司徒南的嘴边,而后伸出手来,比画了一个“嘘”的手势:“尝尝怎么样。”
四十分钟的时间,唐诺倒也折腾出来像样的一桌菜:麻酱蒜泥茄子,清炒虾仁,凉拌菠菜,除了那份罗宋汤,还炖了一锅排骨。
厨房里氤氤氲氲的气息,一盘盘菜在茶几上摆放好,唐诺不让司徒南插手,自己跑前跑后地忙碌着,菜齐了之后在司徒南面前坐下,托着腮帮子看着他把筷子伸向第一道菜,紧张地等着他的评价。
“真不错。”司徒南由衷地称赞道。
唐诺便咧开嘴笑,用筷子夹了几根菠菜塞进嘴里:“明早给你做鸡蛋饼。”她已经在心中盘算起明天的早餐。
数年未见后的第一顿饭,吃得倒也开心,唐诺仍旧是爱说爱笑,声音清清朗朗,司徒南低头慢慢吃饭,一边吃一边听她说着。
他将她面前的小碗拿到手中,用勺子舀着那锅里的排骨汤。长期下棋,司徒南的手指干净细长,有极其好看的骨节,把白瓷碗端到唐诺面前的时候,唐诺的心中微微一颤,无限的柔情蜜意涌现出来。
烧菜是在澳洲的时候,她跟在当地结识的一位中国阿姨学的。
中国阿姨原本的爱好就是在异国发扬麻将这一“国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种,后来认识了一个来澳洲的中国摄影师,两个人陷入爱河,摄影师吃不惯西餐,她便四处拜师学烧菜,硬生生地给逼出来一把好手艺,开了一家私房菜馆,在当地华人圈小有名气。
手艺原本是不外传的,可禁不住唐诺的软磨硬泡,中国阿姨不耐烦地抬头问她:“你为什么想学做饭?”
唐诺低下头笑笑:“想以后做给爱的人吃。”
做食物,永远是一个永恒的爱的表达方式,人的味觉极其忠诚,食物给人温暖,也给人慰藉。
没办法,你爱这个人,你就一定会做食物给他吃。
由于超负荷的工作与不规律的生活习惯,这些年司徒南的睡眠质量很差。
他很难进入深眠状态,睡眠极浅,有时候实在睡不着,索性起床煮上一壶咖啡,摊开图纸和资料,继续研究着手头的项目直到黎明。
然而说来奇怪,唐诺住在隔壁的这一夜,司徒南竟睡得香甜。
一夜无梦,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七点钟,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精力充沛和清醒。
他去卫生间洗漱,看到和自己的牙刷并排放着的,是唐诺的牙刷。
他走出卫生间的时候,唐诺正托着两个瓷盘从厨房走出来,煎好的荷包蛋和小米粥,还冒着热气,而司徒南平日里的早餐只是简单的白面包和黑咖啡。
“醒啦?”唐诺打了声招呼,指了指餐桌前的位置,“来,吃饭了。”
熟稔又自然,好似他们之间从未隔着那冗长的,时间之河。
早餐之后,唐诺说要捎他一同上班,司徒南摇头:“不了,地铁站很近,我坐地铁就好了。”他从衣架上拿起外套,“时间还早,你可以晚二十分钟再去。”
唐诺也并不强求,点了点头,司徒南伸手拉门准备走出去的时候又被她叫住:“等一下。”
他回过身来,趿拉着拖鞋的唐诺小跑着过去。她的脸离他极近,踮起脚的时候,司徒南甚至感觉得到她温热的呼吸。
“有个小纸屑。”她把手伸到他的头发上,将一个小小的碎屑从他的头发上拿下来。
司徒南恢复了方才不苟言笑的神色,轻轻“嗯”了一声:“我走了。”继而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司徒南一踏进电梯,唐诺便小跑着到了阳台上探着头往下看。
连续多日下雨,今天是难得的晴空万里。
这里是十四楼,两分钟之后她看到司徒南的身影,他穿一件黑色的风衣,因为瘦弱,三十岁的年纪,从背影看上去,却还好似一个同这世界格格不入的少年一般。
侧过头的唐诺从镜子里看得到自己的黑眼圈,走过去坐在镜子前,拿出遮瑕膏来补一补妆。
昨晚和司徒南互道了“晚安”之后,她却是无眠的。
于是她蹑手蹑脚从床上爬起来,到客厅酒柜处挑了一瓶红酒拿进卧室,高脚杯里斟满,斜靠在阳台上吹着冷风慢慢抿着红酒。
月光极美,夜也漫长。
足够她细细啜饮,将她同司徒南的过往,纠纠缠缠的小半生,细细梳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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