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科幻歌堂水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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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年一诺(4)

他嘴里刚吐出这两个字,太阳穴忽然一阵尖锐的疼痛,紧跟着便是眼前的一阵眩晕,手机从手中滑落,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也不知道这场昏迷持续了多久,他醒来的时候盯着眼前完全陌生的天花板微微发了会儿呆,动了动右手的时候才注意到正在打点滴。

姚玫坐在旁边,不是平常工作上干练的打扮,头发披下来,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连衣裙,见他醒过来咧开嘴笑了笑,把正削着的苹果放在床头柜上:“你醒了。”

司徒南本性上并不是浪漫的人,然而记得十六七岁年纪时,第一次看到“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这八个字时,便喜欢上了这八个字,此时此刻,姚玫不同他争执,不同他吵闹,就这样坐在他身边的时候,倒让他心底洋溢着一股温柔的情绪,想到了少年岁月时看到的这八个字。

他仍旧是有些疲惫,脸色苍白:“我昏倒了是吗?”

姚玫点了点头。

他努力回想起一些:“想起来了,我昏迷前还担心着你听我就说了一句话没了声音,会不会更生气,没想到你这么操心我,还专门过去看我,不然我估计要死在房间里了。”

姚玫低下头笑笑,把那个削好的苹果递到司徒南面前,而后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起来接通,放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而后递到司徒南的面前:“唐诺打来的,要和你说话。”

司徒南心中一愣,犹疑地接过电话放在耳边:“喂?”

果真是唐诺清脆的声音:“司徒,你醒了是吧?没事了吧?”

“没事没事,”司徒南忙不迭地回答,“好多了。”

“那就好,”她在电话那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医生说你是太劳累了,你好好休息休息,不用担心这边的事情,叶致姐姐和我会把你的工作好好完成的……”

挂了电话之后,司徒南看向姚玫,有些不解地问道:“唐诺怎么知道的?”

“是她送你来的医院,”姚玫解释道,“我上午在公司的时候,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就是这个小姑娘,说是你实验室的助手,早上看你没去,打你电话也一直没人接,就问到了你的公寓,你门也没有锁,她推开门就看到你倒在地上,打了120的急救电话把你送到了医院,之后应该是从你的手机上翻到了我的电话,又联系上了我。司徒,小姑娘就是我先前让你见的我哥朋友的那个闺女对吧?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多亏了人家这个小姑娘,救了你一命,你回去之后可要好好感谢一下……”

她说完之后,看到司徒南怔怔地在发呆,脸上又露出了愠色,伸出手去一把把苹果夺了过来:“司徒南,跟你说话你能不能好好听着,发什么呆啊。”

司徒南回过神来,赶紧点头:“我知道了。”

在医院住院的几天,实验室的同事们过来看望了他一次。

提着水果和鲜花,唐诺夹在一行人的中间,也没有特意走过来,就那样远远地站着看了几眼,只是走的时候比旁人慢一些,把手中提着的保温盒放在桌子上,轻声说了句:“赵姨煲的汤,还热着,你喝一些。”

言罢她便低头匆忙走出去。惦记着手头上这个项目的进展工作,司徒南也无法安心养病,在医院住了四五天之后匆匆出院,项目基本完成,只剩一些最后的收尾工作,司徒南回来之后稍作检查,便上报上去。

三日之后的庆功宴,定在了一家徽菜馆,一向很少喝酒的司徒南也端起了酒杯,唐诺坐在他对面,长发在脑后编成一个鱼骨辫,穿一件红格子的连衣裙,本来给她倒的是果汁,她不依,非叫嚷着要喝酒,把手中的酒杯端起来,敬向了司徒南。众人那天兴致都很高,吃完饭之后一起去唱歌,司徒南天生五音不全,对这种场合避之不及,原本想要拒绝的,禁不住大家的一再要求,也一道过去。

这是很大的一个包厢,里面影影绰绰的,乐曲声一波高过一波,话筒从这个人手里传到那个人手里,而司徒南一直坐在拐角处。

唐诺唱了一首歌之后,径直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唱了一圈之后又开始喝酒,平日里工作的压力得以发泄,大家玩起来也都是没个正形,有人倒了一杯啤酒递给唐诺,司徒南伸出胳膊挡了挡:“别让她喝了,她还未成年呢。”

“没事没事,”众人起哄,“来来,唐诺,喝了这一杯。”

司徒南的胳膊并没有放下去,仍旧是挡在唐诺和那杯酒中间,而后伸出来另一只手,将那杯酒接过去:“好了,这杯我替她喝了。”

后来话筒又传到了唐诺的手中,她起身唱的那首歌,是杨千嬅的《勇》。

“沿途红灯再红/无人可挡我路/望着是万马千军向直冲/我没有温柔唯独有这点英雄……”

唱到最后一句“想被爱的人/都爱得很英勇”的时候,唐诺缓缓地回过头去,在身后的人群中,一眼就把目光投向了坐在那里的司徒南。

她的眼睛清亮,在昏暗的包间里,好似会发光一般。

司徒南慌忙把目光转向别处。

唐诺把话筒往身旁的叶致手中一塞:“叶姐姐,你唱吧,我不唱了。”

她走回到司徒南身旁的那片阴影中,在他身旁坐下。

众人也不知道唱到了几点,唐诺到后面大抵是犯了困,悄悄伸出手来拉了拉司徒南的衣袖,轻声问他:“我在你肩膀上靠一会儿吧。”

她并不是疑问的语气,用的是陈述句,没等司徒南回答,脑袋便歪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有微醺的酒意,也有连日的疲惫,靠在司徒南的肩上絮絮叨叨。

“司徒,你去年走的时候留给我的花草,都还好好地长着。”

“司徒,我爸妈离婚了,我妈去了美国……”

“司徒,不管怎么样,能遇到你真好……”

唐老爷子给唐诺打了电话,下了命令,升学宴之前一定要回去。

唐诺向来散漫,对宴席这种事情更是避之不及,一口回绝,唐老在那边说道:“你不办可以,我还要给江川庆祝呢。”

“那好吧,”唐诺翻了个白眼,“我回去便是了。”

“行,我让老江去接你。”来接唐诺,江川自然是同行的,唐诺提着行李箱从屋里冲出来:“江川,你来啦。”

“嗯。”江川笑笑,伸出手来把她的行李箱接过去。

他在心里隐隐觉得,唐诺看上去好似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虽说以前也是自由快乐的,但如今的眉宇间,更增添了几分神采。

许或是因为高中生活结束了,能拥抱更广阔的天地了吧。

江川在心中想道。

唐家富贵,自然是挑选最好的酒店,唐诺和江川的升学宴放在一起办,唐老爷子生意场上朋友多,请柬没少发下去,拿了一些给唐诺和江川:“有两桌是留给你们的同学和朋友的,你们自己填一下请柬。”

“还要填请柬,”唐诺耸了耸肩,而后捅了捅江川,“搞得跟办婚礼一样。”

她这样嘻嘻哈哈地随口一说,好似有石头丢向湖面,江川的心湖一荡。

她接过来请柬,挑了挑眉:“除了江川,我哪有朋友。”

江川的心中有微微的感激,转过脸来看向唐诺:“小诺,等到了大学,要学着和别人相处,学着交朋友……”

“干吗要学这些,”唐诺不以为然,用牙签挑起果盘里的一块火龙果放在口中,“有你不就够了吗?”

江川原本还想再说几句,可最终还是作罢,轻轻“嗯”了一声,而后拿起那叠请柬,认真地写着他在学校里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朋友的名字。

写完之后唐诺拿起来检查:“厉萌萌?就是那个天天在头上扎个粉红色蝴蝶结的吧?不准请她,蝴蝶结我看着难受。”

“赵磊?啧啧,去年圣诞节还给我递过情书呢,我不想见到他。”

“冯亚楠?就是那个成天在你身边转来转去的小姑娘吧,我跟你说,那小姑娘八成喜欢你,每次见到我那眼神,简直像是两架机关枪,不准请……”

她一边翻着一边把过滤掉的丢进脚边的垃圾桶,笑嘻嘻地把最后留下的三张递到江川的手里:“喏,这几个人你可以请。”

江川不比唐诺,随心所欲地长大,他自小便被父母教导,规矩做人,诚心待人,万事要考虑周全。

但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是认为全世界都比不上所爱之人的一个笑脸的年纪,什么同窗情谊,什么礼貌规矩,在唐诺的粲然一笑中,是都不值一提的东西,江川翻了翻那三张请柬,索性一道丢到了垃圾桶中:“都不通知了,麻烦。”

宴席上,唐老爷子留出来的那两桌,只坐着江川和唐诺两人。

两人倒也是不客气,对着一桌美食大快朵颐,唐老爷子出手阔绰,酒水都是高档茅台,江川原本不许唐诺喝,可拗不过她,只好拿出一个陶瓷酒杯,陪着她一起喝。

江川哪里有什么酒量,一杯白酒下了肚,便已觉得有些晕,转过脸看向唐诺时,她的脸上也已经有了红晕。

唐老爷子在那边喊着唐诺和江川的名字,示意两人过去谢一谢前来捧场的亲戚朋友,唐诺当然不乐意,冲江川挤了挤眼睛,拉着他的手臂便跑了出去。

夏日午后的阳光还很炙热,两个人慢悠悠地在街道上晃来晃去,后来也不知怎么就晃进了公园里,找一块荫凉的地方,唐诺盘腿坐下。

她就安静地坐着,出神地盯着面前安静的湖泊,江川站在她的身后,或许是酒精作用,或许是烈日炙烤,他只觉得一股热烈的情感在胸口涌动着,让他的目光落在唐诺的身上时,感觉到微微的眩晕。

脑海中闪过的,是前几日她清脆的声音——“除了江川,我哪有朋友?”

“有你不就够了吗?”

再闪过的,是天旋地转的场景和片段:——初中时期,唐诺窝在他家客厅:“喂,江川,我们来比赛背诗,背《长恨歌》。”

江川那边还没有反应过来,唐诺已经独自背诵起来,江川开始还能跟上几句,后来索性坐在一旁听她背。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她眉毛一挑,狡黠一笑,“我赢了。”

——她没有同性好友,也没有妈妈在身边陪伴,初潮的时候,整个人吓得不行,躺在床上给江川打电话,喊江川到自己家,拉着他的衣袖泪眼婆娑:“江川,我估计是得了绝症……我要是死了,书架上《英汉词典》后面有一个盒子,里面存下来的钱都给你……”

——高二那个暑假去杭州玩,在杭州玩到最后一天,他身上剩下八百块钱,想买件礼物给她带回去,想起有天自己练字的时候,她也说过想学毛笔字,为了鼓励她,便决定在西冷印社刻一个她名字的章带回去。印社里有各种各样的石头,一眼就看中的那个,价格不太便宜,老板当时劝说他买另外一个便宜一些的,然而他却连“唐诺”这两个字刻在不好看的石头上都不愿意。八百块刻了印章之后还剩下八十,逛普陀寺时给自己家人捐了四十,给唐诺一家捐献了四十。最后他还是向别人借了钱回去,回去之后把印章拿给唐诺,她高兴极了,拿着那个印章有模有样地练了三天毛笔字。

——她天资聪慧,好像早飞的鸟,学校的成绩单上,为了和她的名字近一点,为了不被她落下太远,他每天晚上十一点离开教室,回家学到一点左右。

高三的那几个月,他早上五点就起床骑车去教室学习。

那时候教学楼的大门通常都还没开,需要叫醒保安叔叔,保安叔叔最后实在是不耐烦,索性把钥匙直接抛给了他。

这种种的场景,种种的片段加在一起,算是爱吗?

他给她设了和别人不一样的来电铃声,无眠的长夜里会在纸上一遍遍写她的名字,所有可能联系上她的东西,都会让她的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诸如此类,真的能简单冠以“友谊”的名称吗?

江川的手心冒汗,而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握在手心的纸,早已变得潮湿。

昨夜,他辗转反侧许久之后,在白纸上写下几句话:

“唐诺,愿为你成常人不敢成之事,愿为你守世人不可守之诺。虽知不能长久不能相守,亦无悔相随相惜。”

江川在心底咬了咬牙,往前走了几步,开口喊出了她的名字:“小诺,我有话想跟你说……”

唐诺缓缓地回过头来。

她在哭。

他顿时乱了手脚,哪里顾得上表白的事情,从口袋里摸出纸巾忙不迭地递到唐诺面前。

唐诺没有伸手去接,她转过身来,仰起脸看向身旁的江川,叹了口气之后轻轻说道:“江川,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江川的心中微微一颤,嘴巴动了动刚要开口的时候,唐诺的脸又转了回去:“我喜欢一个人,很喜欢很喜欢,可是他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她把右手抬起来,在左胸前比画了一下:“我想到这儿,就觉得心里好疼。”

她说完之后,便把头埋在双膝中间,无声地抽泣起来,江川在那里站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觉得又心疼又悲伤。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她身旁,静静地陪着她。

好在唐诺,是天性乐观的人,借着酒精宣泄了一番之后,很快就好了过来,眼泪一擦鼻涕一抹,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和杂草站起身来又是一条好汉,她手一挥:“没关系的,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说完之后她又恢复了往日里神采飞扬的样子,转过头问江川:“对了,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

“刚才?”江川把手心里的那张纸握得更紧,将那只手插进口袋里,而后仰起头来看了看天,调皮地笑笑,“没什么啊,就是刚才看到一片云,形状好像大便,想让你也看一下。”

“真的吗!”唐诺叽叽喳喳,把手架在脑门前也看向天空,“哪片?哪片?”

她这样一笑,江川便觉得什么哀愁都没有了。

她不了解他的情意又如何?她只是把他当朋友又如何?她心里喜欢着别人又如何?

他愿意平躺成路,送她去所有安宁幸福的所在。

H大分新校区和老校区,博士研究生在老校区,离新校区两个小时的车程,唐诺去读书的第一年,没少在这两地之间往返。

每周周五下完课,她便坐校车去老校区的博士点,捧着厚厚的一摞书,把一周里搞不懂的问题拿出来挨个问司徒南。

司徒南的博导有时候也在,倒是很喜欢唐诺,每次见她过来都乐呵呵地和她打招呼:“哟,唐诺又过来学习了。”

“对啊,孙老师,”唐诺笑笑,“我有问题要问司徒哥哥。”

“嗯嗯,”孙老师挥挥手,转过脸去对正埋头画图纸的司徒南说道,“多教教唐诺,小姑娘很有天分,下个月的项目,让她也参与进来。”

唐诺冲司徒南挤挤眼睛,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

孙老师一走,唐诺便蹦蹦跳跳地跑到司徒南面前:“什么项目?”

“一个实践型项目,”司徒南说道,“要跑山区里的几个村子,下个月就到大寒了,你一个女孩子,还是不要去……”

“我要去。”唐诺的嘴巴一噘,打断了司徒南的话,“孙老师都给你下命令了,难道你连你导师的话都不听了吗!”

唐诺的嘴皮功夫司徒南早就领教过,自知不是她的对手,索性也不再反对,继续埋头看手中的图纸。

两周后,项目组四五个人一起出发,唐诺经常往这边跑,早就和大家熟识,她到得晚一点,提着一个大得有些夸张的行李箱,上了车就笑嘻嘻地打开,把里面赵姨装的各种美食点心拿出来分给大家吃。

对于她的热情过度,司徒南还是一副尽量回避的样子,岳明朗倒是很喜欢这个小姑娘,乐呵呵地招呼她:“来来,唐诺,到我这边坐。”

“才不要,”唐诺给了他一个白眼,抓起一盒烤饼干丢给他,而后拿胳膊捅了捅司徒南,“我要坐这里。”

司徒南看了看她:“坐不下。”

“挤一挤呗,”她咧开嘴笑,“挤挤暖和。”

司徒南无奈,只得往里面挪了挪。

唐诺却还是不满意:“我要坐里面。”

司徒南又只得挪到外面。

她穿着厚厚的白色羊羔绒外套,裹得像只熊一样,姿态笨拙地在座位上坐下。

出发的时间太早,天还没有大亮,都还是灰蒙蒙的样子,大家聊了会儿天之后,都微微地有了睡意,渐渐没了声音,司机倒也贴心,把车里的灯也熄灭了。

不一会儿,车厢里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均匀的呼吸声。

大抵是因为还太过年轻,唐诺倒是丝毫没有困意,微微侧过头去,在昏暗的车厢里瞪大眼睛,打量着身旁司徒南的侧脸。

他的双眼也是紧闭的,睫毛很长,微微动着。

“司徒南。”唐诺压低声音,轻轻地喊了声他的名字,“你睡着了吗?”

他那边没有声音。

唐诺又伸出手来,轻轻地扯了一下司徒南的衣袖。

他还是一动不动。

她的胆子便大了些,黑暗中偷偷摸摸地,摸索到了司徒南的左手。

他的手微微有些瘦,骨关节有恰到好处的突出,平日里是不修边幅的一个人,头发经常许久也不剪,但指甲却总是修得整齐,短短的,带着微微的弧度。

唐诺轻轻地握住了那只手。

安静的车厢里,她听得到自己胸膛里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

路上有积雪,车开得很慢,车玻璃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唐诺伸出手去,在上面画了一个小小的心。她想起和江川在高中时,学校里有个很喜欢江川的女生,给江川绣过一个心形的十字绣,拿本子抄大段大段的情歌歌词送给他,在江川生日的时候熬夜到十二点,为了做第一个对他说“生日快乐”的人。

唐诺当时嗤之以鼻:“真是幼稚死了,再说了,一个女孩子做这些,真丢脸。”

她当时说得掷地有声,如今想起来,却只觉得无知与可笑。

爱意袭来人低眉,心里装着一个人,又哪里分得清成熟与幼稚,顾得上自尊与骄傲?

少女时期读张爱玲小说,她写“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当时也是不屑一顾,怎么都想不通。

张爱玲是谁,出身名门,年少成名,不世出的天才,这样的人,哪里需要为了一个男人变得很低很低?她把这句拿给江川看,江川当时微微一笑,低下头去,指向了下面一行:“喏,你看,后面还有这一句,‘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瞬间,唐诺便觉得心中开出花来。

后来她也有了困意,晃了两下脑袋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到司徒南的声音:“唐诺,起来了。”

她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正靠在司徒南的肩膀上。

她心中窃喜了两秒钟,赶紧继续闭上眼睛装睡,想多在他的肩膀上靠一会儿。

蹩脚的装睡,司徒南当然看得出来,他叹了口气:“好了唐诺,起来了,都到了,大家都下车了。”

唐诺“啊”了一下,睁开眼来,这才发现车已经停了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还在车中。

“下车啦下车啦。”她伸了个懒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车门处跳下去,惊呼了一声,把车里的司徒南吓了一跳。

他赶紧探出头去问:“怎么了?”

她回过头来冲着他笑,眼神亮晶晶的:“司徒,你看,下雪了。”

平日在博士楼里,大家都是一本正经严肃认真的博士,到了雪地里,却都像孩童一样。

唐诺和司徒南下车之后,远远看过去,便看到岳明朗他们已经在雪地里闹成一团,他转过头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唐诺和司徒南两人,一手抓起一团雪便向两人冲过来,几步就跑到了他们面前,大笑着把手中的雪球向两人丢去。

唐诺想躲闪已经来不及,眼见着那个雪球向自己的脸上飞来,尖叫了一声,赶紧闭上了眼睛。

胳膊却被拉住,她趔趄了一下,整个人因得拉扯的惯性转了个身,脸上并不是意料之中的冰凉,而是一头扎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她的眼睛立即睁开,这一睁眼,才意识到方才雪球飞来的那一刻,是司徒南拉扯她了一下,将她环住。

唐诺还未来得及为“司徒南替我挡了雪球”这件事开心,司徒南已经松开手放开了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

唐诺蹦蹦跳跳地跟上去,“喂”字还没出口,发现方才的那两个雪球,不偏不倚,正砸在了司徒南的脖子里。

“岳明朗!”她当即对他怒目而视,把肩膀上大大的双肩包往地上一甩,摆出一副“竟然敢砸司徒南我要和你拼命”的架势,弯下腰来抓起地上的雪,便向着岳明朗跑去,一边跑一边回过头去冲司徒南喊着:“帮我拿包,我去给你报仇。”

岳明朗高中时可是在体育队待过,哪里把唐诺的进攻放在眼里,不紧不慢地跑着逗着她,每每唐诺快要追上来,便加快脚步,立即便把唐诺甩到身后。

唐诺却也是不甘示弱,拼命在后面追赶着,然而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在地上,岳明朗抓到机会,立即抓起雪团反攻,一个雪球不偏不倚正砸在唐诺的脑袋上,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又是一个雪球接着一个雪球飞过来。

唐诺“哇哇”大叫,转过头去求助:“司徒南,快来救我。”

冬雪纷纷扬扬飘着,天色也暗了下来,司徒南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晃悠悠地拿着唐诺的那只大包,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

岳明朗眼睛一闪,咳了一下,冲着唐诺使了个眼色,把手臂伸向唐诺,唐诺立即明白过来,抓住岳明朗的手臂从地上一跃而起,顺手抓起一个雪球,岳明朗拉扯着她,两个人飞快地向司徒南的方向跑去。

司徒南果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脸上还挂着刚才淡淡的笑意的时候,一个雪球已经砸在了他脑门上。

岳明朗和唐诺两人哈哈大笑。

细碎的雪沾在司徒南额前的碎发上,他眉头微微皱起,伸手将它们拂下来。

唐诺原本担心他会生气,谁料他将手中唐诺的大包往地上一放,大声喊了句“敢偷袭我”,而后便俯下身子抓起一把雪捏成雪球向两人追去。

唐诺大步奔跑着,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喘着粗气,原先走在前面的研究所里的几个小伙伴也回过身来,战斗很快打响,众人在雪地里你追我赶,帽子围巾随意地丢在地上,年轻的男孩女孩你追我赶,天地间都是爽朗的笑声。

大家虽说都乱成一团,然而奇怪的是,唐诺每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都能一眼找到司徒南。

他是安静而内敛的人,相识的这些时日以来,唐诺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身上孩子气的一面,好像这茫茫天地,都随着他的笑容,一起亮堂起来。

最后大家都是筋疲力尽,在雪地上瘫坐着,有一个平日里就爱耍宝的男生扯着嗓子唱起了歌:“正月里来是新春啊,赶着猪羊出了门,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送给那英勇的解放军……”

“好啦好啦,”叶致站起身来挥了挥手,“大家赶紧集合吧,天都要黑了。”

又走了十来分钟的路,大家到了镇上的一家家庭旅馆前,像四合院的样子,唐诺走在最前面,跑过去敲门,有“汪汪”的狗吠声,门从里面拉开,一只黑色的小狗便冲了出来。

“小乖。”

开门的是四十来岁的女主人,她皱着眉头呵斥着还在“汪汪”叫唤着的小狗,招呼一行人进去。

房间都已经收拾停当,晚饭也都准备好了,一张老式的八仙桌上摆着几道菜,样子看起来不是多么好看,味道却很不错,有蒸的咸鱼和腊肉,还有自家腌制的脆生生的辣白菜。

唐诺挤在司徒南身旁坐着,有够不到的菜就拿胳膊捅捅他让他帮自己夹,咸鱼块夹进唐诺的盘子里时,她的心里好似点起了一小串小鞭炮。

小乖并不怕生,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捡着丢下来的骨头,在下面发出满足的声音,地下的吃完了,便跳起来举起两只前爪,拉扯着唐诺的裤脚。“好啦好啦,”

唐诺看向小乖,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揉了揉小乖的脑袋,夹起一个丸子丢在地上,“去吃吧。”

再后来女主人端上一锅热气腾腾的八宝粥,每人盛了一碗,项目明天就要开始,大家站起来端起瓷碗碰在一起,权当是预祝一切顺利。

坐下的时候,唐诺转过脸去,正好看到身旁司徒南的侧脸,房间里热气腾腾,他的鼻尖上有细微的汗珠,嘴角微微上扬。

没有喝酒,唐诺却觉得整个人都已微醺,她眨巴着眼睛,咬住下嘴唇,压低声音喊着:“司徒南。”

司徒南转过脸来看向她。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司徒南,今天真开心。”

他的嘴角动了动,而后目光从她的脸上扫过去,落到隔了两个座位的岳明朗身上:“明朗,你不是爱吃鸭子吗?这老鸭汤煲得真不错。”

“是不错,”岳明朗起身,拿起勺子又给自己舀了一碗,“我都喝了三碗了。”

唐诺自讨没趣,“哼”了一声,低头喝粥。

这里是比较偏远落后的地方,供暖设备也不行,吃完饭一行人拿出行李箱里的各种资料,开始分配明天的工作。

唐诺被孙老师安排过来,原本也只是跟在师兄师姐身后学习一番,去旁边的村子里做实地考察太辛苦,叶致给她安排的,是留在旅馆里负责整理资料和校验数据。

唐诺不服气,噘着嘴准备抗议的时候,忽然觉得腹部一痛,跑了趟洗手间发现是来了月经,她是知道自己生理期间的身体状况的,只好老老实实接受安排。

因为身体的缘故,晚上唐诺早早便睡了。

梦里当然也是有司徒南的,没有什么情节,就是他一直在走,慢慢地走着,她在后面一直追一直追,总是追不上,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后来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把手伸向了她。

梦中的唐诺一把握住司徒南的手,一边摇晃着他的手,一边咧着嘴“咯咯”地笑,睁开眼睛的时候还在笑,有些茫然地环顾一下四周,知道是一场梦,可还是觉得高兴。

外面有犬吠声,她起床裹着大棉袄走出去,司徒南他们都已经出门,院子里还有积雪,白茫茫的一片,小乖在雪地里追着自己的尾巴玩,唐诺走过去逗它。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江川发来的信息,知道她要来这个地方做项目,问她是不是一切顺利,她坐在庭院里的摇椅中给他回信息:“都好啊,白茫茫的清晨,有蓝天有白云,还有一点起床乐,哈,不想回去啦。”

——是真的不想回去,这么慢悠悠地度过一天,在靠窗的桌前整理资料校验数据,她去厨房热一热昨天剩下的粥,女主人张罗晚饭的时候,她跟在她身后给她打下手,给土豆削皮,洗两根大葱,淘米下锅,等着他们回来。

等着司徒南回来。

她的心曾经很大很大,恨不得这一生策马奔腾看尽繁华,而如今变得很小很小,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与这个人相依为命。

通常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才会回来,在饭桌上交谈着各自小组外出考察的数据和结果,有商议也有争论,偶尔唐诺也会插上几句话,大家也听得认真。

某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司徒南的手机铃声大作,他从口袋里拿出来看看,起身走到一旁接通:“小玫”。

唐诺一听到这两个字,眼神便黯淡了一下,怕被旁人看出来,赶紧低下头去,认真地啃着手中的玉米。

电话那端姚玫说了些什么唐诺不得而知,只听到司徒南叹息一声:“我这边真的走不开……”

那边她的声音立即高了起来,司徒南快步往外走着,走到院子里同她说话。

唐诺抬起眼来偷偷往外瞟着,院子里种着几棵枣树,叶子早已落光,光秃秃的枝干上面压着积雪,司徒南站在其中的一棵下面,背对着她,瘦削挺拔的样子,也好像是冬日里的树干。

那个电话他打了十来分钟,再走进来的时候面色有些沉重,坐定之后开口对叶致说道:“师姐,我可能要先回去一趟。”

叶致的眉头立即皱了起来:“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可以吗?”司徒南有些犹豫地说道。

“不行,”叶致斩钉截铁地拒绝,“项目正在关键的时候,怎么能这个时候回去?是有什么急事吗?”

“我女朋友,”司徒南微微皱起眉头开口说道,“她打来电话,说是身体有些不舒服……”

叶致打小就是学霸,一心扑在科研事业上,更是把“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这句话当成人生座右铭,哪里看得上这种小情小爱,眉头锁成一团,摆出一副教导主任的架势,“司徒南,你可要分清楚轻重缓急,女朋友多大了,自己照顾不好自己吗?我们这个项目……”

岳明朗是知道姚玫的脾气的,赶紧站起来笑着帮司徒南解围:“叶师姐,你就给司徒几天假吧,他的任务就先交给我好了。”

他又转过头看向司徒南:“还回来吧?”

“回来,”司徒南点点头,“我回去看一下,没什么要紧事就回来。”

叶致考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

大家围在桌子前继续吃饭。

那顿饭唐诺对煮玉米格外感兴趣,低着头啃了一根又一根,伸手去拿第四根的时候,手背被岳明朗拍了一下,缩回来之后抬起头看了看岳明朗。

他没有说话,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红烧鱼放到唐诺面前的盘子里,低声说道:“别只啃玉米了,跟个小兔子一样,来,吃块鱼。”

唐诺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叹息了一声,那是只有自己感受得到的忧愁。

晚上照例要对白天的信息进行整理汇总,司徒南和岳明朗围在书桌前忙活到快十二点才整理分析完,岳明朗倦意袭来,到床上之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因要把工作交接给他,司徒南还要对手头上的资料进行整理,他把头顶上的白炽灯关上,打开了桌子上的台灯。

唐诺从椅子上起身,拿起棉衣裹在身上,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空气清冷,天上有明亮的星,她在院子里信步走了几圈,小乖摇着尾巴跟在身边。后来她上了楼,站在司徒南房间的窗前。

书桌对着窗子,隔着淡蓝色的窗帘在外面看得到影影绰绰的光线,唐诺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窗户里面的光亮。

大抵这就是少年时期的爱情,哪怕仅仅是站在所爱之人的窗外,便觉得心旌摇荡。夜色越来越浓重,温度也越来越低,站了许久的唐诺两只脚已经冻得僵硬,寒意袭来,觉得鼻子痒痒的,忍不住一张嘴,打了个喷嚏。

窗户是虚掩着的,尽管是双手捂住了嘴巴,司徒南还是听到了外面的这声喷嚏,他微微一怔,放下手中的笔,而后几步走到门边,伸出手来拉开了房门。

“咯吱”的开门声传到唐诺耳朵里的时候,她惊慌了一下,转过身便想跑开,然而双脚麻在了那里,却是动弹不得。

走廊的尽头,挂着一盏破旧的灯,灯光暗淡昏黄,将唐诺的周身,也照出了昏黄色。

她转过头去看向那扇门,从门里走出来的司徒南抬起头来,也正看到了唐诺的眼睛里。

司徒南沉默了几秒钟,将身体微微移动了一下,让出门来:“外面太冷了,进来喝杯水吧。”

唐诺咧开嘴来,粲然一笑,应了声“好咧”,整个人想往前冲去,双脚一软,跌倒在地上。

“怎么了?”司徒南慌忙走过来扶她。

“脚麻了。”唐诺瘫倒在地上,噘起嘴巴说道。

司徒南俯下身子去扶她,真是站了太久的时间,她的指尖从他的手心划过时,是一阵冰冷的凉意。

起身之后,一瘸一拐的唐诺被司徒南扶进了房间。

他用电水壶接了水,通上电之后开始烧。

唐诺坐在桌边,随意地翻看着桌子上放着的书,有一本是《吴清源名局细解》。

司徒南在杯子里放进去一些六安瓜片,水烧开之后倒进去,氤氲的热气冒出来,整个房间里都是茶香。

他端起茶来走到唐诺面前,将茶放到桌子上。

他将那本《吴清源名局细解》从唐诺手中拿起来,翻到扉页处,指着上面的字笑笑:“这本书是你爷爷送给我的。”

“真的啊?”唐诺睁大眼睛,认真看了看上面的一行字,果然是爷爷的字迹,写着“赠司徒南”四个字。

“爷爷以前跟我说过吴清源,”唐诺笑了笑,看着扉页上印着的那行小字——一百岁之后我也要下棋,两百岁之后我也要在宇宙中下棋,“说世俗纷扰,你争我抢,而他一生只做好这一件事,终究成为围棋界的无冕之王。”

“司徒南,”唐诺抬起脸来,“以后你教我下棋好不好?”

他微微笑了笑,没有立即答话,指了指水杯:“快趁热把茶喝了吧,喝完快点回去睡觉。”

唐诺点头的时候,目光落在了墙边司徒南收拾了一半的行李包上,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抿了一口茶水之后抬头问他:“司徒,你一定要回去吗?”

司徒南正饶有兴趣地翻着那本围棋书,没有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你一定要回去……看她吗?”唐诺的眼睛垂了下来。

司徒南放下手中的那本书,房间里周遭的光线都是暗淡的,只有唐诺坐着的那块地方,因为那盏台灯,显得光明而美丽,她的眼睛微微垂下去,看上去好似《诗经》里的植物一般。

司徒南微微一怔,当年北蝉乡一别之后,唐诺留在他脑海中的印象,都还只是不谙世事叽叽喳喳的小女孩,这一端详,眉目之间,竟已然有着些许成熟的味道。

司徒南正这样思忖着的时候,眼前的唐诺忽然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地同他四目相对,冲司徒南噘起嘴巴,声音清朗:“我不想你回去。”

她这样一开口,司徒南哑然失笑,哪里成熟,还是个不懂拐弯抹角想要什么就伸手去够的小女孩。

“我要回去的,”司徒南解释道,“小玫说她在发烧,我不回去的话她不肯去医院……”

“那是她骗……”一张嘴,唐诺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把剩下的咽了下去,把话题转到别处,

“那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几天回来?”

“我还不确定……”

“三天,”唐诺打断了司徒南的话,“你们白天出去考察,看到那个冰湖了吗?你三天不回来的话,我就跳进冰湖里,也会感冒发烧……”

“唐诺,”司徒南面露愠色,声音也抬高了一些,“你别胡闹。”

“我不管,”唐诺站起身来,走到门边伸手拉开了门,走出去之后又把脑袋探进来,“我偏要胡闹。”

那时还是少女,少女是信争取的,尤其是在感情方面呢,总有点儿“人定胜天”的崇敬,抱着金庸故事里的那句“我偏要勉强”,半悲壮半期待地努力着。

唐诺停顿了几秒钟,咬住下嘴唇轻轻补充道:“司徒,从那天我发现你在家昏倒之后,总会担心你的身体,你不在我眼前,我就会觉得不放心……你照顾好自己啊……”

司徒南埋头整理着自己的背包:“嗯,我知道了。”

隔日清晨,唐诺虽说是有心早起,但昨晚着实睡得太晚,闹钟响了好多遍也没把自己喊醒,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

从窗户看过去,司徒南的房间里已经没有人,应该是已经离开。

唐诺在房间里待了一阵子,觉得无趣,拿起手机给岳明朗打了个电话,问岳明朗在哪里,要过去找他,岳明朗好说话:“行啊,我在这边等你,正好你到我房间把桌子上的样本带过来。对了,外面冷,多穿点。”

唐诺从老板娘那里借了钥匙,进了司徒南和岳明朗的房间,样本不在桌子上,在岳明朗床边的床头柜上,唐诺走过去拿起来放进包里,再走出去的时候碰到了司徒南床铺上的枕头,枕头歪了一下,露出下面压着的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

唐诺的眼睛亮了一下,好像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在心里猜测着应当是司徒南的日记。

她立即把手伸出去想拿起那本笔记本,触碰到封面的时候又缩了回去,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堪的。想她跺跺脚走掉,却又是不甘心,觉得自己目前的情况简直可以列为“世界上最难抉择的事情之首”,简直想到网上发一个名为“喜欢的人的日记就在眼前,是看还是不看”的匿名求助帖了。

她在那里斗争了将近十分钟的时间,心中一直有两个小人在打架,最后在心里自己给自己找理由“说不定不是日记本呢”,而后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旁边没人,拿起了那本本子。

果真不是什么日记本,唐诺心中既觉得遗憾又觉得庆幸,应当算是司徒南的记录本,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都是一些科研过程中的发现和想法,以及一些备忘事宜之类,唐诺随手翻了几页,不得不在心中惊叹:司徒南做起事情来,实在是认真。

电话响了起来,是岳明朗打来催促她的,唐诺赶紧把手中的本子合上,放回原处的时候,一张纸轻飘飘地飞了出来落在地上,唐诺俯身捡起来,上面也是司徒南的笔迹,潇洒飘逸的钢笔字,是几行诗。

“我看到过百里香和野菊/冬日清晨脆弱的薄冰/我知道萤火虫与星辰/长满植物的森林/都比不上你简短的叮咛”她并未多想,微笑着读了两遍,将它重新夹到司徒南的本子里。

接下来的两天,唐诺也经常和岳明朗一起出去。

小乖已经和唐诺极其熟络,唐诺出门的时候,它也蹦蹦跳跳地跟在她的身后,顺着唐诺的脚印在地上留下一连串的小脚印。

岳明朗的工作任务并不繁重,再加上有唐诺帮忙,很快便都完成了,岳明朗出去了几天,对周遭的风景和地形早已熟稔于心,带唐诺四处闲逛,四周倒都是好风景,岳明朗走得快,唐诺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跟着,不住地翻着白眼喊他:“岳明朗,你飞毛腿是不是?走这么快!”

“谁让你小短腿。”岳明朗回过头去打趣道。

唐诺瞪大眼睛,做了一个高抬腿的动作:“岳明朗,你的眼睛被冻坏了吧!我这大长腿……”

话还没说完,脚下一滑,一个狗吃屎,摔到了地上,岳明朗忍不住哈哈大笑。

后来两人踱步到了湖边,凛冽的冬日,湖水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唐诺蹲下来捡起一块小石子,往湖面上扔去。

石子没有砸碎冰面,在上面滚动了几下,唐诺放下手臂,轻轻叹息了一声。

“怎么了?”正蹲下身去逗狗的岳明朗转过头来看向她。

“老岳,”唐诺盯着眼前的湖面,“你说司徒南今天会不会回来?”

“不知道哎,”岳明朗回答道,“这两天我也没跟他联系。”

“他答应我三天就回来的。”唐诺眼睛垂下去,“今天都是第三天了。”

往日里见唐诺都是生龙活虎的样子,如今见她这般哀怨,倒让岳明朗觉得心疼起来,他原本想安慰唐诺几句,可想了想又把安慰的话咽下。

他与司徒南算是至交,对司徒南的性子也是了解的,他根本不是寡淡薄情的人,之所以冷漠地对待唐诺,不过是不希望在她心中留下任何关于他的幻想罢了。

岳明朗站起身来:“唐诺,你说喜欢司徒南,是当真的?”

“那当然。”唐诺扬了扬眉毛。

“司徒南已经有了女友,他和姚玫在一起有好多年了……”

“可是姚玫已经不爱他了。”冲动之下,唐诺心中的这句话脱口而出。

岳明朗的眉头皱了皱:“你听谁说的?”

唐诺索性也不再隐瞒,将双肩包从肩膀上取下来放在湖边的石头上,而后蹲下身去在里面翻了一会儿,起身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到岳明朗的手中。

岳明朗接过来打开,里面是十来张照片,他粗略地翻看一下,抬头问唐诺:“哪儿来的?”

“找人拍的。”唐诺倒还是一副扬扬得意的样子。

岳明朗将那叠照片拿在手中往唐诺的头上敲了一下:“歪心思倒是不少。”

“也不是故意的,”唐诺吸着鼻子解释,“有一回我逛街的时候,看到姚玫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很亲密的样子,后来我就留心了一下,找人调查了一下,就有了这些照片……”

“什么时候的事?”

“没有多久,就前一阵子。”

“你想怎么做?要把这些照片给司徒?”

唐诺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我不会给他的,我不想他难受。”

岳明朗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将手中的那几张照片递给唐诺,唐诺正要伸手去接的时候,背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你们两个在这里呢。”

岳明朗是与她面对面站着的,自然是看得到身后的来人的:“司徒,你回来了!”

唐诺立即转过身去,看到司徒南的那一瞬间眼睛闪闪发亮,话音里满是惊喜:“司徒!”

她这样忽然一转身,没有接住岳明朗递过来的那些照片,几张照片掉落在地上,有一张正砸在小乖的脑袋上,它“嗷呜”叫了一声。

唐诺低下头一看,立即变了脸色,慌忙蹲下身去,手忙脚乱地捡那几张照片。

忽然又起了一阵风,将雪地上还剩下的最后一张照片吹了起来,那张照片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最后落在了结着冰的湖面上。

岳明朗和唐诺的慌乱让司徒南心中陡生疑惑,他问了句“什么东西”,而后便转身往湖边走几步。

“司徒南,”唐诺惊慌失措,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你站住,司徒南!”

司徒南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往后看去,只见唐诺已经大踏步地从自己身旁走过,他和岳明朗都还未反应过来,唐诺的两只脚已经踏在了冰面上,摇晃着走出了第一步。

那张照片靠近湖畔,这样走上去之后,好似伸出手来就够得到,唐诺缓缓地往下蹲去,没有理会身后司徒南和岳明朗紧张的声音:“唐诺,你干什么!快回来!”

她努力地向前伸出手去,指尖离那张照片还有几厘米的距离,她的眉头微微蹙起,轻轻挪动着双脚,努力让自己的身体再往前移动那么一点点。

借助身体向前的力道,唐诺总算是碰到了那张照片,再稍稍一用力将它抓到了手中,用手心揉成一团,脚下却是不自觉地也用了力气,这一用力,脚下的冰面发出一声清脆的破裂的声音。

唐诺还未反应过来,脚下的冰面已经破裂,她尖叫了一声,右脚已经跌进了冰凉的湖水中。

“唐诺!”司徒南的声音焦急,往前冲了几步。

他想跑过去却被岳明朗拉住:“司徒,不行,冰面已经破裂了,不能再上去增加重量了。”司徒南冷静了一秒钟,脑袋转得飞快,搜索着少年时学过的急救知识,大声指挥着唐诺:“小诺,小诺你别急,不要跑,先趴下,对,先趴下……”

唐诺的一只腿虽说已经掉进了湖中,还是听从身后司徒南的指示,努力控制着摇摇晃晃的身体趴到了尚未破裂的那块冰面上。

司徒南往前走了几步,走到最靠近湖面的边缘处蹲下身去,把自己的手臂努力地向前伸去:“对,趴下来慢慢往后一点点移动,往我这边来,然后把手给我……”

唐诺整个人趴在冰面上,还有一只脚在冰凉的水中,原本是惊慌失措的,然而此时此刻,听到司徒南的声音之后,双眼竟微微湿润起来。

——为着司徒南这短暂的温情,掉进这冰湖又如何,哪怕刀山火海她都愿意走一遭。

唐诺的手微微一动,将那张揉成一团的照片丢进了冰面的裂缝中,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在那一块浮冰上调整着自己的身体,试图转过身来,面向司徒南。

她微微一动,又是一声清脆的冰裂声,身体失去了平衡,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小心!”司徒南和岳明朗两人同时喊出了这两个字。

那条腿从湖水中伸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同司徒南四目相对的时候,唐诺昂起头来,竟还顾得咧开嘴,给他一个嘴角上扬的微笑。

司徒南神情焦急,眉毛拧成一团,板着脸,唐诺这边可不乐意了,噘起嘴巴来:“司徒南你笑一笑嘛……”

“别闹!”司徒南低声呵斥她,把手又往前伸了伸,“来,往前爬,把手给我。”

唐诺的身体虽在摇摇晃晃,看向司徒南的眼神里却仍是带着狡黠:“司徒,我要是掉进去了,你会不会救我?”

司徒南脸色铁青,没有答话。

唐诺却还是继续问:“我要是淹死了呢?你会不会想我?”

司徒南不说话,唐诺就把脸转向岳明朗:“老岳,你会不会想我?”

“想想想,你要是淹死了我就把司徒南杀了陪你。”岳明朗应付着,“够了吧?快别闹了,往前挪……”

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唐诺虽说胆子大,但从小怕水,刚才也是一时着急才会冲到这冰面上。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听得到胸膛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往前移动一点冰面就剧烈晃动着,更是让唐诺心惊胆战,她努力寻找着冰块和身体的平衡点,挪动着双腿,一点点向前移动着。

好在一抬头,她就看得到前方司徒南伸过来的双臂,身体里好似又注入了力量。“司徒……”

眼见着就要靠近,唐诺缓缓地伸出手去。

“咔嚓”一声,是巨大又清脆的,从双膝下面传来的冰裂声。

唐诺只觉得双膝不受控制地往右边滑动,还未来得及尖叫,一股冰冷的水已经灌进喉咙,整个身体被冰冷刺骨的湖水包围。

下坠。下坠。下坠。——“我要死了”。这是她脑海中第一个念头。——“我还没有和司徒南在一起呢,就要死了。”这是她脑海中的第二个念头。

唐诺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眼皮好似有千斤重,她费了好大力气才缓缓睁开。

头顶上是白乎乎的天花板,唐诺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她感觉身体也仍然是沉重的,挣扎着想要动一下,晃动了床,一旁坐着看书的叶致转过头来,声音里有惊喜:“唐诺,你可算是醒了……”

“别动别动,”她紧张地指挥着她,“手上打着点滴呢。”

唐诺这才注意到自己左手手背上扎着针头,想开口说话,却觉得喉咙好似火烧一般,发出来的声音都是嘶哑的。

叶致走过去给她倒了一杯开水,而后开门走到走廊上,大声喊道:“司徒,明朗,唐诺醒了。”

那边的那扇门立即被拉开,两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唐诺的头微微歪过去,看到司徒南走进来,脸上立即挂上了一个苍白的微笑。

岳明朗想起来请旅馆女主人用老姜和大红枣炖的驱寒汤还正在锅里热着,走出去到厨房去找。

先前来给唐诺打点滴的医生临走前交代过她醒过来的话及时和自己联系,叶致也走出去打电话。

房间里便只剩下唐诺和司徒南两个人。冬日的傍晚,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只有书桌上方挂着一个灯泡,是暖黄色的光。

唐诺躺在暗处,司徒南站在那影影绰绰的光线里。

“司徒,”唐诺嘴巴一撇,做委屈状,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我冷。”

司徒南伸出手去摸了摸房间的暖气管,而后走过去几步来到唐诺的床边,把她身上棉被的被角往里掖了掖,而后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色棉服,盖在了那床棉被上面。

“好点了吗?”他问唐诺。

唐诺咧嘴笑起来,用力地点点头。

她脑海中还依稀残留着自己彻底昏睡过去之前的情形:身上的棉衣浸了水,重量增加了很多,更是让整个身躯不断下坠,浸在冰冷湖水里的双腿开始抽筋,动弹不得,耳朵和喉咙里也都被湖水充斥着……她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脑海中浮出的想法是:我要死了。司徒南,再见了。

意识模糊中,她感觉到了一双强有力的手臂,从腰间将自己揽住。

“小诺,”一片寂静之中,那声音遥远又清晰,“抱住我。”

唐诺本能地伸出双臂来,却没有环住对方脖子的力气,举起来的双臂又颓然落下,最后一丝意识也没有,沉重地阖上了眼睛……房门被推开,是岳明朗端着汤碗走进来:“来来,唐诺,趁热喝,驱寒的。”

唐诺伸着脖子瞄了一眼,眉头一皱:“最讨厌姜,不喝。”

“有寒气侵入身体,不喝不行,”司徒南将汤碗接过来,“喝了出出汗,很快就能好了。”

这句话从司徒南口中说出来,果然就有效多了,唐诺顺从地点点头,司徒南扶着她,往上面坐了坐。

“自己喝不了。”唐诺吸了吸鼻子,示意司徒南看她那挂着点滴的左手。

司徒南无奈,只得在床边坐下,拿起勺子往唐诺的嘴里送。

唐诺打小挑食,不喜欢吃的东西碰都不会碰,老姜红枣汤的味道,是她尤其讨厌的。

此时因为司徒南喂她,她甘之如饴。

一碗驱寒汤下了肚,唐诺确实是觉得暖和了不少,叶致这时候推门进来:“孙医生过会来给你换点滴,再给你开点药拿过来。”

她又冲司徒南摆摆手:“对了,司徒,等会你跟我过来一下,我把你走这些天的进展资料拿给你看下。”

“好,”司徒南点点头,放下手中的碗,看了看唐诺:“你休息一会儿,晚点我再过来。”

“嗯。”唐诺点头,“你去吧。”

司徒南一走出去,岳明朗便板着脸走过来。

“干吗!”唐诺翻了个白眼。

岳明朗伸出手来,不客气地在唐诺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唐诺你是不是猪啊!非要去够什么照片!这大冷天的,快要被你吓死了。”

“我怕司徒会看到嘛,”唐诺的嘴巴噘起来,而后眼睛一转,“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有个事情问你。”

“什么事情?”岳明朗仍然板着脸。

唐诺“嘿嘿”一笑:“是不是司徒南把我救上来的?”

“不是他还能是我啊,我才没那么傻,零下十来度往冰湖里跳。”唐诺的心中甜甜的,眼睛又转了转:“那救上来之后呢?司徒有没有给我做人工呼吸?”

岳明朗对着唐诺的脑门拍了一下:“小姑娘成天想什么呢!”

“有没有嘛?”唐诺撒娇,“把溺水的人救上来不是需要做人工呼吸吗?”

“做了,”岳明朗给了她一个白眼,在唐诺的嘴巴咧开之前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不是司徒南给你做的,是我给你做的。”

“什么!”唐诺大喊了一声,抓起背后的枕头就往岳明朗的身上丢去,眼里一副嫌弃的神情,“怎么会是你!”

“你以为我乐意啊,”岳明朗将枕头甩回去,“我记得司徒以前水性挺好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跳下去之后半天都没有上来,还是我又跳下去把你们给拽上来的,拽上来不说,还要挨个做人工呼吸……”

唐诺的眉头微微一蹙,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呢喃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司徒有黑暗恐惧症……在水底,怕是一片漆黑……”

她的心中内疚,抬起头来看向岳明朗:“是我太任性了,你和司徒,你们都还好吧?有没有发烧感冒?”

“我们没事,吃点药就好了,”岳明朗说道,“倒是你,昏迷了一整夜,孙医生交代你注意保暖,多休息。”

天气愈发寒冷,晚上女主人煲了整整一大锅羊肉汤,院子里点上了火,大家捧着羊肉汤碗围在火旁一边聊着天一边吃饭。

“司徒,”唐诺坐在司徒南的身边,喊出他的名字,“谢谢你救我。”

司徒南笑笑:“是明朗把你救上来的。”

“我知道,”唐诺咬住嘴唇,“谢谢你为了我跳下去。”

“不用放在心上,不管掉到湖中的是谁,我都会跳下去的。”司徒南回答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项目完成得漂亮,之后的几个月,司徒南潜心完成自己的毕业论文。

硕士毕业典礼定在了六月十八号,在学校的大礼堂举行,原本是不对非毕业生开放的,唐诺哪里肯错过这个机会,自己去影楼租了一件和本校礼仪队一模一样的旗袍,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跟在礼仪队后面混进了礼堂。

她进去的时候,校长正在致辞,校长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先生,说起话来无趣得很,唐诺哪有心思听,猫着腰在下面蹿来跑去的,手中抱着一束花,在一群群穿着一模一样硕士服的男孩中找着司徒南。

校长发言完毕,下面发出热烈的掌声,主持人上台报着毕业典礼的下一项进程:“有请建筑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代表司徒南同学上台做毕业致辞……”

下面掌声雷动,女生的尖叫声刺激着唐诺的耳膜,她也赶紧站直,跟着大家一起尖叫。

灯光打在舞台上的主席桌上,硕士服给司徒南增添了些许的书卷气,他走上台去站定之后,先俯身鞠了一躬,而后到主席台前调整了一下话筒,开口道:“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建筑学院的司徒南,很荣幸在今天的毕业典礼上作为毕业生代表致辞。”

下面掌声雷动,唐诺把手中的花束暂且放在一个座位上,蹬着高跟鞋也不忘蹦蹦跳跳,两只手抬起来在嘴边做喇叭状,大声喊道:“司徒南,我爱你,司徒南!”

她没想到自己站着的正是建筑学院的片区,周遭齐刷刷的目光投了过来,她也不在意,冲围观者挑了挑眉,继续大声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