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剑阁。秋。十一月。
高宅深院里,一个四壁都是高墙的天井中,黑压压的跪着一群仆人。他们已经跪了很久了,为了等待门里的主人召唤他们进去。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恐惧的神色,因为,前面进去的两个人,都没有再出来。
门里面的鼎剑阁少主、那个十六岁就开始有“剑妖公子”之称的人,在江湖的传闻中是一个嗜血成性的修罗。每个月圆之夜,他都要找三个人进去,然后,永远都不会看再看见那些人出来。现在已经进去了两个人——就是说,还有一份厄运,必然要降临在他们当中的某个人头上。所以,所有人的脸色,都是惨白的。
忽然,那扇似乎永远都是关闭的门无声的开了!
外面等候的大群仆人齐齐一惊,收敛了疲惫的神色,悚然抬头,看见那黑沉沉的房间里走出的人。那是一个多月以来,第一个从他们的少主人房间里走出来的活人。
“幽草!”看见穿着淡绿色衫子的年轻侍女开门出来,所有下人都低低惊呼了一声,不敢直视。对于鼎剑阁中唯一能安好地留在少主身边的人,所有下人们都怀着异样的敬畏。
仿佛,这个和他们一样身份的绿衣侍女,也是如同少主那样杀人如麻。
“大家可以回去了。少主倦了,不想再见第三个人。”
没有走到天井里,她只是站在门外的廊道底下,带着谦卑的微笑,对着那些和自己一样身份的、惴惴不安的仆人们吩咐,看见那些人从鬼门关回来一趟似的颜色,她只是继续微笑着敛襟道了个万福,自顾自地关门。
再次把门中的世界和外面一切隔开。那里面,只有她和那个他们以为是得恶鬼的人。
“请等一下,少主还有吩咐!”忽然,她仿佛记起了什么,又拉开了门,叫住那群四散的仆人。看见她去而复返,那些人的脸色,再度惨白。
幽草只是继续温柔的笑着,对为首的一名仆人道:“徐福,少主说,天气已经热了,那个钉在墙上的洛河少侠的尸体开始烂了,气味难闻得很!你去叫几个人来,清理一下房间。”
她说的很自然,似乎只是打翻了一盏茶要人来收拾碎片一般。然而,所有仆人的脸都开始恐惧的扭曲,被点名的徐福更是结结巴巴,半天才回答:“是,是……属下知道。”
“嗯,徐大哥辛苦了。”绿衣女子毫无架子,谦和的点头微笑。
然而徐福已经像受了惊的猫一样,立时退了出去,连说客套话的时间都没有。
……
十天以后,一个消息传遍了江湖。
曾试图向谢少渊挑战的江北第一剑客——洛河少侠莫宁,在鼎剑阁被谢少渊杀死,从此,天下第一剑客只有一个——剑妖公子,鼎剑阁少主谢少渊!
看来这老少两代阁主的威望武功之下,鼎剑阁在江湖中的至尊地位已经毋庸置疑。然而,让武林人窃窃私语的是莫宁可怖的死相——他是被一剑刺入喉头,活活钉死在墙上的,然后,四肢被一一切下,凌乱扔了一地。据进去收尸的仆人私下说,那个漆黑的房间里,鲜血涂满了半面墙壁。
鼎剑阁的少主,是一个武功绝顶的疯子。
——武林中,所有人都那么说。
剑妖公子。谢少渊。
……
“少主。”
房间里是灰暗的,只有窗外的月光淡淡洒入。
她走到那个凭窗而立的人身后,轻轻低下头,叫了一声,便站在了那里。
那个被称为“少主”的人没有回头看。从很久以前开始,能站在他身后一丈之内说话的人,也就只也剩下了这一个,其他的,都已经被他钉上了墙壁。
“那个脏东西弄走了?”黑发白袍的青年伸出手指拨弄着窗外摇曳的竹枝,看着天上的满月,有些懒散的问。对于生前曾和自己齐名的一代少侠剑客,他却是嫌恶的用到“那个脏东西”来形容。
“是的。”
“那把剑替我扔了,沾过死人的血,也是脏东西。”谢少渊的脸色冷冷的,在月光下有一种孤傲和高洁,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郁和病态。很多时候,即使是幽草都隐约觉得,少主,恐怕的确是有病。
“是的。”她再回答。
“幽草……外面的人怎么说这次的事情?是说我是个疯子吗?”带着不屑的笑意,谢少渊折下一枝青竹,问。
“是的。”沉默许久,淡绿衫子的女子终于回答。
“那么,你呢?你心里也认为我是个疯子吧?”白袍少主忽然莫名的有了怒气,霍然转身,“是的是的!——你是不是只会说这两个字?”
“不是。”终于,幽草回答,“少主说了,那个洛河少侠有死的理由。”
“啊……一个疯子说的话,你也信吗?”看着她,谢少渊的嘴角忽然扬起一个弧度,眼色变冷,“当年你是主动请求来做我的侍女的吧?当时下人们都已经在传言,说我是个经常杀身边侍从、以杀人为乐的魔鬼,为什么你不怕?”
青竹的枝条,有意无意的轻轻点在她颈部。
“那……那只是传闻而已。”感觉到了忽然逼来的杀气,幽草的脸有些苍白起来,却仍然微笑着,谦卑地回答。
“你现在知道那都是真的了?”谢少渊忽然大笑起来,窗外没有风,漆黑的长发却忽然猎猎舞动,“我,的确是一个疯子……一个疯子而已!你看,我今天杀的人还不够三个。你怕死吗?嗯?”
他手中的青竹枝微微加力,看着幽草白皙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可怖的扭曲起来,他大笑着开口,眼睛里有近乎病态的和疯狂的光芒。
“那也是……那也是幽草自己选的!”脸色发青的侍女挣扎着,断断续续回答,“幽草已经、己经在少主身边活了三年了……如果少主要杀我,早就杀了……”
一旦几乎无法察觉的沉默,看着黑暗中的少女,鼎剑阁的少主忽然再度微笑:“看来……你也是个疯子。一个不要命的疯子。”
他忽然收手,注满了杀气的竹枝“刷”的一声从幽草脖子边擦过,将架子上的鹦鹉钉死在紫檀木的屏风上!
“第三个。”谢少渊缓缓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眉头有些苦痛的皱了起来。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瓷小瓶,倾覆过来,许久,仅有的一颗黑色药丸从瓶中不情愿的滚出,被他急急吞入咽喉,几乎已经无法控制的杀气终于缓缓从他身上褪去。许久许久,他忽然抬手,颤抖地抚摸着待女的秀发。
幽草微微一哆嗦,抬头看着他,看见他有些清秀的脸颊,总是喜欢皱眉头,所以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皱纹,让整张清俊的脸看上去都有些煞气。
她的秀发在他手中如同波浪般拂动,漆黑的一握,如同窗外的夜色。鼎剑阁的少主低头,俯道于那如同瀑布般的发丝中,嗅着发尖淡淡的白梅香,忽然低声——
“你不怕,我倒是有些怕。或许真的有一天,我会忍不住……会连你也杀了。”
“大哥。”忽然间,有人在门外轻呼。一个少年的声音。
黑暗中,谢少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如同闪电!幽草看见他的身体猛然绷直,眼神在瞬间变幻了无数次。
“是二公子少卿。”听出了对方的声音,幽草低低的禀告她的主人,但是并没有过去开门迎接的意思——她知道,即使是兄弟,两个人却从来都是隔着门对话的。
二公子少卿是个典型的豪族佳公子,开朗亲切,完全不同于乖避危险的大公子少渊,他深得老阁主的宠爱,在下人中也有着很好的口碑,每次为他更换侍女,都有大批的姐妹争着去行。
大公子可真的一点儿也不像是二公子的哥哥呢——偶尔聊天,姐妹们都如此嬉笑着,带着怜悯和敬畏的眼光看着一边沉默的幽草。
然而,青衣的侍女只是沉默。
“有什么事?”等目光里的亮色渐渐黯淡,谢少渊才吐出了这句话。
“父亲说,要我把这个交给大哥。”外面的声音依旧是恭谨而开朗的。这个少年,一直对他传奇般的兄长保持着尊敬和景仰。一阵轻轻的窭萃声,似乎有什么从门的下边塞了进来。幽草走了过去,从门下捡起了一封紫色的信函。
不用点灯,谢少渊只是就着窗外满月的光辉拆开看了看,眼神再度变得很奇怪。那一瞬间,幽草几乎看见有野兽一般的残酷,烈火般在他眼睛里燃烧!
“少主?”连她都忍不住吓了一跳,问。
谢少渊没有回答,看完以后双手一搓,凭空已燃起了一团火光,纸笺化成了灰烬。然后,他对着门外的弟弟淡淡道:“回去告诉父亲,我知道了。”
“那么,大哥,我告退了。你好好休息。”
门外,少年的声音,似乎永远的都带着欢快和欣悦。听姐妹们说起,二公子进来有了心上人,难怪连说话都带着笑意。
谢少渊静静站在黑暗中,许久不动,然后轻轻笑了起来:“大哥?大哥!哈哈哈哈!幽草,从小到大,你知道我见过他几面?只有两次!我自己的亲弟弟,我居然只见过他两次……两次。”
他笑的很突然,在漆黑寂静的大房子里,如同幽灵般的回响。
幽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直以来,她和其他下人们一样知道这家人之间奇怪的状况,但是,却无从问起。从来老爷就把大少爷和二少爷分开来养,几乎不给两个兄弟见面的机会。大少爷似乎从小身体就不好,要频繁的吃药,也许因为这样,久而久之,连性格都变得很孤僻。
不仅是外人,有时候甚至是她,都觉得少阁主……或许真的有些疯狂。
许久许久,她才轻声问:“少主……又要出远门了吗?”
她知道,每一次接到紫色信笺以后,少主就要从鼎剑阁里消失一段时间。然后,再少主回到这个漆黑房间以后不久,江湖中都会有惊人的消息传出,说是有什么武林大豪死去,或者有什么门派被一夜之间灭门。
那些名震一方的大侠的尸体,都是用一种极其残忍的手法,被钉在大门的门楣上。雪亮的利剑,摇晃的尸体,仿佛是下手的人在嘲笑这世间的一切。
那是疯子做的事情。
“剑妖公子”谢少渊。
鼎剑阁的少主没有回答,忽然幽幽的问了一句:“据说少卿有了心上人,真的吗?”不等幽草回答,他自己复又奇异的笑了起来,转身走向内堂,吩咐,“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在替我备上一把好剑,一炉龙涎香。”
“是的。”仍然是那样恭谨而温良的,青衣侍女回答。
“……”走过了中堂,本是要一直入内的谢少渊忽然停了下来,返身回来,走到幽草面前,停下。指尖聚力,“哧”的一声,隔空点燃了桌上的蜡烛。他有些疑迟地,伸手抬起侍女的脸,默然端详着,久久不出一言。
许久,他皱了皱眉头,问:“听说你是孤儿?”
“嗯?”幽草蓦然抬头,眼神有些异样,但是转瞬又低下了头,轻轻回答,“是的……幽草自小父母双亡。倒是有个姐姐——可惜,七年前病死了。”
“这样啊……看来你也无处可去。”第一次,少主居然问起了她的身世,沉吟了一下,又忽然道,“那么,在这里等我吧。如果十天后我不回来的话,你就去找余总管,让他给你重新安排个差使。然后……”他顿了一下,随手一拨垃,桌子上的书卷器具掉了一地,“把我用过的东西都烧了,不要被那些人的手弄脏……”
脸上仍然有那种孤独的高洁,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皱眉,眉间的皱纹变得有如刀刻。
幽草的脸色却不自禁的苍白下去,颤声问:“少主,连你、连你也说这样的话?难道这一次老爷要你杀的人,会比少主还厉害吗?”
“他?哈哈!翻手为云覆手雨,天下英雄他第一……”谢少渊转身向深深的内堂走了过去,断断续续的长吟。
听到了这句诗,幽草身子一晃,忽然觉得眼前有些恍惚。
翻云覆雨手——老阁主要少主去杀的,竟然是天下武功第一的方天岚!
龙涎香馥郁的气味充满了黑暗的房间,幽草侍立在屏风后,听到沉香木浴桶中时断时续的水声。
少主是个有洁癖的人……每次杀人前,沐浴和薰香,都是必不可少的。
这一次,他洗了很久。
——是否,那也表示着,这次要杀的人,是极端棘手的?
“幽草。”在她出神地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满月的时候,忽然听见“哗啦”的水声,似乎是少主已经沐浴完毕,从水中站起,唤她。
她连忙从屏风后转出,抖开寝衣,从背后给他披上。
很奇怪,虽然是刚刚在热水中沐浴过,少主的肌肤仍然是潮湿而冰冷。
如往常一样,将白绸的长衫裹到身上,借着依稀的月光,幽草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一下他肩膀上有些起皱的衣衫。
她的手忽然停顿了,那个伤疤……她又碰到了那个伤疤!
记得两年前刚过来服侍少主的时候,第一次无意触及左肩下那个奇怪的伤疤,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少主的剑已经划破了她咽喉上的皮肤!
那一次,他几乎杀了她。
然而,这一次,有些失措的她,却只听见少主忽然叹了口气,然后,把刚披上的白绸长衣缓缓拉下,抬手回过肩,抚摩着那个奇怪的伤痕。
幽草瞬间呆住——这一次,她看清楚了!那伤疤……不止一个。
左右肩胛骨下方,各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伤口,那里,虽然刚刚用浴巾擦洗过,仍然有黑色的腐臭的液体,细细的渗出!在伤痕的深处,依稀可见森然的白骨。
“少主!”她忍不住脱口惊呼,服侍少主近两年,身为贴身的侍女,她居然丝毫不知主人有这样的伤!
那样丑陋肮脏的溃口,竟然在这样一个极端爱洁净的人身上。
她拿过丝绢,准备擦拭背上的伤处,却看见少主双手交叉着环过肩头,手指掩住了伤口,漆黑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了下来,覆盖了苍白的肌肤。
在寂静如死的夜里,谢少渊就这样背对着她站着,全身开始微微发抖。
幽草不知道说什么,只看见黑暗中,一向诡异桀骜的大公子发疯一般地,忽然回过手,用手指狠狠撕扯着肩背上那两个伤口!
“啊!啊啊!!……”陡然,有类似于负伤野兽的声音,从那个人咽喉里绝望的吐出。几乎疯狂的摧残着自己的身体,他的手,忽然伸向案上供着的那把名剑:冰雪切。
“少主!少主?”幽草惊惶失措,来不及想什么,扑上去,赤手握住了那把出鞘了一半的冰雪利刃!从窗外照进的淡淡月光,映出了眼前这个人近乎扭曲的面容——他抬头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再是一个“人”所有的!
每一次,在少主出现这种眼神的时候,都会有人,会被钉死在这个房间的墙壁上。一定会,有人死。
她下意识地开始退缩,一步步往门外退去。
“呀!”陡然间,她只觉全身一轻,咽喉剧痛,连半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脖子忽然被人卡住!苍白的手指渐渐勒紧,她窒息的张大了嘴巴呼吸——姐姐!姐姐!……
在内心深处,她忽然忍不住绝望的呼喊着,神智渐渐模糊。
“你在做什么?渊儿?”忽然间,拼命挣扎的她听见了房间门口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然后,仿佛如同被雷电击中,抓住她的手瞬间无力。
老阁主……老阁主来了。
半昏迷的她,在心里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
“我,我……”陡然,听到他重重跪倒在地上的声音,声音里还是带着极力的挣扎和残留的野性,然,那个几乎疯狂的声音,忽然发出了奇异的扭曲——昏昏沉沉的她过了很久,才惊觉过来,那,那竟然是……
啜泣!
少主?少主!
下意识地,她想过到他那边去,然而,身体不能动。
两年来,她从未想象过,身边这个冷利桀骜的人,居然会跪在地上痛哭。
很久以来,她甚至以为,除了杀戮和沉默,没有其他什么会发生在这个人身上。
“不要这样……渊儿。要知道,没有别的办法……”寂静中,老阁主的声音传来,有些悲悯。陡然间,那一直呜咽的声音忽然失去了控制,痛哭的近似于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那个时候死了?!”“爹和娘也是人啊!渊儿……难道你,要爹亲手杀自己的儿子?”平日里,喜怒莫测的老阁主,声音竟然也开始哽咽。忽然,叹了口气,说——“不要担心,渊儿——医生说过,既然已经种药入骨了,如果你一直不终止的吃-焚心丹-,你就能活下去。”“虽然你出生就得这种怪病,但是按着这个方子,你能活的比普通人还久……”“——我都快疯了!”陡然间,跪在地上的少主爆发似的嘶声喊了起来——“我恨这月亮!每次满月的时候,身体里的血就要烧起来一样!”“那药逼得我非杀人不可!非杀不可!”他的目光,在散落的长发后奕奕闪亮,如同厉鬼,鼎剑阁的少主忽然又疯狂一样,用手指抠着肩背上的两处伤口——“什么药?什么药在那里面!”黑红色的血,顺着他苍白的手指淅淅沥沥洒下。
地上的她刚缓过一口气,但是却被眼前的情况吓坏了。
“别这样,别这样……不吃药你会死的!”老阁主似乎是俯下了身,安慰着儿子,“那些人不过是些蠢猪一样的下人,杀几个有甚么了不起的?”幽草呆住——平日里威严慈爱的老阁主,眼光却如同恶魔一般!
“爹,爹!大哥怎么了?又发病了吗?”门外,似乎是被少主方才的嘶喊声惊起,忽然有下人们跑动的声音,二少爷少卿的声音焦急的在外面响起:“我可以进来吗?”“不许!我说过你不许进你哥的房间!快给我走开!别靠近!”一反常态,老阁主竟然有那样严厉的语气呵斥着向来宠爱非常的幼子。
他回手抚摩着儿子漆黑的长发,另一只手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药瓶,倒了一些红色的粉末出来,洒在少渊肩背上的两处伤口内。然后,将一粒乌黑的药丸,纳入了儿子口中。
仿佛有神奇的力量,疯狂边缘的少主,忽然渐渐安静下来。
“渊儿,既然你不愿意杀那些下人,那么这次就去杀了方天岚吧……他那样的人,的确是吾儿在世间不多的几个值得一战的对手!”“方天岚?翻云覆雨手?……哈,哈……很好,我会用剑把他钉死在他家门口那个-天下第一-的牌匾上!”如同以前无数次一样,没有问为什么,渐渐平静下来的少主,将染血的白衣拉过肩头,遮住了那两个可怖的伤疤,冷冷的微笑着。
如同疯子一边的冷酷笑容。
房间里终于又寂静了。
“渊儿的病越发的重了……只怕总有一天,他会六亲不认。”喃喃说着,看着在药力发作下陷入昏睡的儿子,老阁主将目光投向惊呆在一边的幽草,忽然严厉的吩咐:“今天晚上,你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知道吗?”“……是的。婢子什么都没看见。”依然是低着头,温顺的,她回答。
“好好照顾大少爷……记住你姐姐的下场!”拉开门,正准备走出去的老阁主忽然回头,说出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
她正拿了一个软枕,想去垫在昏睡的少主颈下,听了那样的话,手一颤,枕头“啪”的掉了下去。脸色苍白如死。
“爹,大哥他……”门外,焦急的二少爷少卿一见父亲出来就问。
“没事了……以后不许你再过来了!知道吗?不许进这个院子!”极端严厉的声音。
少卿的声音有些不解,有些委屈:“为什么?大哥明明有病!”“因为你大哥和你不是一样的人!少惹他,知道吗?!”声音渐渐远去。
幽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缓俯下身去,将一床藕色的褥子,轻轻覆上了沉睡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陡然间,她的眼泪就掉落在他脸上。
……
初春的原野。
郊外踏青游人不断,红男绿女,袖挽春风。处处看来,都是旖旎风光。
陌上,一个白衣长发的男子,有些落寞的走过来。
他身后,默不作声的跟着一位淡绿衫子的少女,几乎是小跑着,跟着他的风一般的脚步,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布包。
陌上杏花盛开,一阵风过,便如雨般的洒落无数花瓣。白衣男子停下了脚步,看着落花,似乎想起什么似的,眉头又皱了皱,眉间的深痕有如刀刻。
“少主,老爷他们在那边等呢。”看他有些出神,身后的绿衣侍女轻声提醒。
他的目光投向长亭,那里,鼎剑阁的几个元老,在设宴饯行——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所有来相送的人,居然都是一身白衣。
满座衣冠似雪。
“……”连侍女都觉得有些不自在,正待说什么,忽然耳边传来了一阵歌声: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予,一生休。
“纵使被无情弃——”不能羞!“那样明快的歌声,唱得那样自然而毫无忸怩做作,不但是那个绿衣侍女,连看着半空落花的白衣男子,都不由得向歌声传来的地方看去。
秋千架子下,一群也是出游的女子在嘻嘻哈哈,中间那个穿着水红色百蝶穿花长裙的女子在歌声中微微使力,看的出是个荡秋千的好手,一边唱歌,一边脚下适时的一蹬,绳子越来越高,如飞一般的轻盈。
“好啊!阿绣,加把劲儿!”在一片的叫好声中,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热情中带着几分腼腆,看去,只见长亭底下,少卿早已顾不得父亲在旁,大声看向这边,喝起彩来。
在众人喝采声中,秋千上的女子微微一笑,裙裾如风,越荡越高,如同一道彩虹。
“你看,阿绣那丫头今天是疯了不成?”人群中,有姐妹笑着打趣。
“没看谢家二少爷在嘛……”有好几个人笑着回答。
这时,只见秋千已荡的几乎和地齐平,直直没入对面的柳树桃花中。
在那一刹间,秋千上的妙龄女子微微向前探首,编贝似的牙齿一咬,从那一树开的火也似的碧桃中,咬下了一枝繁花来。
“阿绣好厉害!”秋千下一群人拍手笑起来,秋千上的少女美目流光,笑吟吟的看着长亭里谢家二公子,不再蹬秋千,却腾出手来,将一绺散出来的长发掖到耳后,然后将叼着的碧桃拿到手里,对着少卿一笑,扬手将手里的桃花丢给了他。
看的人一阵哄笑,少卿的脸阵红阵白,喜悦而忐忑的看了一边不动声色的父亲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跳出去,捡起了那支桃花。
白衣长发的男子站在陌上,看了许久,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忽然有幽幽的光芒,忽然不回头问:“幽草,这个——就是少卿他的心上人?”对于这个突兀的提问幽草不禁一怔,然后有些奇怪的看了少主一眼,惊讶于他眼中重新出现的诡异与残忍,轻轻回答:“是的。阿绣……是鼎剑阁里管园子阮花匠的女儿……”“一个下人而已……”有些不屑地,少渊忽然扬眉冷笑,“那些肮脏的下人——居然也敢那样笑……”幽草看见他有意无意的抬手,碰了碰肩后的伤疤,眼睛里,忽然有浓重的阴郁。
她心中不由得一跳:“少主,我求你,请不要对阿绣——”等不得她说完话,只觉耳边一阵风过,少主已经不在原地。
“哎呀呀!”女伴中,响起了一片的惊呼。
刚刚缓下来的秋千复又高高荡起,白衣长发的青年男子忽然如天外飞来一般,掠上了秋千,一手拉着绳子,一手抱着阿绣的纤腰,也不见他如何使力,便如同飞仙一般轻飘飘的从两丈高的秋千架子上落下。
水红衣衫的少女,一时吓得脸色雪白。
“大哥,你——”少卿急怒交加,完全顾不上今天是饯行的日子,想冲过来,却被一直不动声色的老阁主一把拉住:“渊儿,你这是做什么?”看着这个一向怪僻桀骜的大儿子,鼎剑阁的阁主有些无奈的问。
“我要这个女子!……我一个人过的厌烦了。我要个活的,新的人,来陪我。可以吗?”少渊的眼神很平静,很冷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那个眼里带着愤恨和委屈的女子虽然一直努力的挣扎,却偏偏动不了。他眼色桀骜的看着父亲,看着弟弟,看着所有元老。
少卿几乎要咆哮起来:“大哥!你疯了?阿绣,阿绣是……是我的人!”这个少年,被逼着当众说出了私心里的话,一时脸色涨的通红。看着自小景仰,却从未接近的兄长,他明澈的眼睛里有彻骨的愤怒和失望。
“你?……”看着他充满朝气的脸,大公子少渊忽然微微冷笑起来,“自小,你比我多得到了多少东西?拿走你一个女人,算甚么?父亲,你是答应也不?”他看着父亲,眼色如针,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
“又不是抢亲,为父也不能说了算……”谢阁主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怒气在眉头凝聚,但是,出乎意料的,他没有爆发,耐心的分解。
少渊冷冷回了一句:“一个下人的女儿……还不是一样是谢家的奴才。”老阁主无语,看着将要远行的大儿子,和他身后奉剑而立,脸色苍白的侍女,目光在迅速的变幻。
“谢少渊!你,你简直疯了!”一个不注意,少卿已经冲了过去,想去把心上人从兄长手里拉回,然,还未近他身边三尺,少渊抬袖一拂,白绸的袖子轻轻敲打在弟弟的手腕上,腕骨刹间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毫不留情,对于自己的亲弟弟也如此下手不留情!
剑妖,果然是剑妖——简直是疯了!
“少主!”亭中的几位长老再也看不下去,纷纷按剑而起!
“算了……”忽然,老阁主终于动手了,拉住了已拔出剑来的二儿子,对着一直冷笑的大儿子缓缓道——“你今天要远行,等你回来,我就替你作主,迎娶阮姑娘为妻,如何?”他的目光,虽然是看着自己的儿子,却一样深不可测。
“爹!爹!你怎么可以这样!”不可思议地,少卿叫了起来,几乎无法想象,从小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父亲,居然做出了这样不近人情的决定。
在瞬间,大公子少渊的手一抄,拉起了几乎萎地的阿绣,看见她片刻前还光彩照人的脸上笼罩的苍白,他嘴角又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声音更加寒冷——“谁说我要明媒正娶这个女子?她也配?我只不过缺一个侍妾而已!”然后,他忽然大笑,击掌,清亮的掌声击破了此刻所有人的寂静。在众目睽睽之下,谢家的大公子竟张开广袖,长歌起舞:“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篷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长袍凌风飘展,裹起漫天的杏花乱舞,洒在空中。谢少渊的身形似一只渡尽寒塘的冷鹤,轻盈飘洒,孤光高洁。歌声更是清亮激越,仿佛银河天流,无始无终。举手挥袖,边歌边笑,已踏上了陌间,离去。
“疯了……看来真的是疯了……”陡然间,所有人都听见了老阁主喃喃的自语,他看着儿子的目光,怜悯,而又无奈:“卿儿,莫怪爹——你大哥如今的病情,是经不起半点忤逆了……”大家倒抽了一口冷气,连一直怒不可抑的少卿,都恍然明白了什么,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在陌上载歌载舞远去的大公子,叹了口气。
所有人都明白——原来传闻是真的,谢家的大公子,的确是疯了。
“少主!少主!”在所有人都发怔的时候,陡然听见绿衣侍女的声音响起在风里:“你的剑!”她提起衣裾,奔了过去,踏着满地的杏花。
谢少渊回身,看着她,然后,伸手,取走她手里包好的长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忽然轻轻笑了笑,抬手摘下陌上的一枝杏花,插在她的发间。
“回房间里去,等着我回来。十天后我不来,就把我的东西烧了……
“可惜了那把冰雪切,就给你好了……然后,去换一个差使。”“以后你不用呆在那个黑房子里了。
“——快去求菩萨吧,保佑我不要回来!哈哈,哈哈!”他大笑,一声清啸,抽剑起舞。剑光横空的时候,一天艳丽的飞花都黯然失色。一片乱红飞舞里,他高歌纵横而舞,长天空阔,春草萋萋,相送满座衣冠似雪,鼎剑阁少主歌声浩荡,冲霄而起:“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洛阳。
毕竟不比江南,虽然有一片的桃林,却尚未开花。
然而,风里,却有落红缤纷。
红雨中,谢少渊踉跄地立起身来,轻轻的咳了两声,冷冷轻笑:“其实……也不过如此。”才一开口,满口鲜血从他嘴里喷出来,染红了他雪白的衣,化入风中。也算是第一次,他受了伤——以前那些对手,根本连他的衣襟都碰不到。
他恍如妖鬼一样提剑默立。鼎剑阁少主的脸色苍白如雪,长发披散,一身的白衣已多处被划破,一道剑伤从他右胸直贯后背,鲜血满襟。似乎方才的激战已经让他油尽灯枯——然而,即使只是那样的站着,满身凌厉如鬼神的杀气,已经逼的连飞花都无法落入他身边三尺之内!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对面的紫衣中年人。
方天岚。
号称天下英雄第一的,武林盟主:方天岚。
方天岚也没有动,但是,他身上也没有伤——方才,谢少渊刺出的七十二剑,居然没有划破他的一处肌肤!
“剑……妖?”他居然还开口,微微笑了笑,“据说,谢家的大公子,是个……疯子,不是吗?”他笑得更加深,忽然,大口的血,从他口中喷出!
“我,我居然败,败在……一个疯子手里。”在这一瞬间,仿佛有炸弹在他体内忽然爆炸,紫衣方天岚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汩汩的涌出鲜血!
“……天罗气劲!不可能,不可能!你,你才二十出头,不可能练成……”看着身上淋漓的鲜血,一生经历过无数恶战的武林盟主,都忍不住在临死前失去了一直保持着的风范,惊愕欲绝。
谢少渊大笑,重新抽出剑来,剑上雪亮的寒光映着他清瘦的脸颊,笑毕,他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又可惜了一把好剑……竟然钉在你这种人咽喉里。”有些卖弄似的,他忽然反手挽起了千万朵剑花,天空中登时流光飞舞,宛如星辰坠落,伴随着他漆黑如墨的发丝,零落的白衣。
他在剑光中,忽然曼声长歌——“薤上露,何易唏。露唏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在将剑刺入武林盟主的咽喉时,他却在为对手唱起了挽歌。
然而,在那一刻,仿佛看见了什么似的,方天岚的眼睛忽然亮了,带着恍然和震惊的神色,脱口道:“我知道了!原来你是药——”话只说了一半,剑已经抵上了咽喉,然而,就在瞬间停下,等他说出了下一个字:“人!”然后,瞬间停止的剑再度加力,毫不留情的对穿而过,透过了一代枭雄的咽喉,“夺”的一声,牢牢的将他钉在了大门口那“天下第一”的匾上!
奇怪的,是方天岚临死前,看着他的眼神,竟然带了十二万分的恍然和不屑。
对手的尸体钉在半空,站在方天岚的尸体下,谢少渊脸色却是死灰的。
看着死人脸上最后凝固的表情,顺着死人的目光,他手指颤抖的伸向肩后——破碎的衣衫下,那两处深可见骨的伤疤。那自小就存在的,腥臭的,流着毒液般浓汁的伤疤——他所有恶梦的来源。
——“原来,你是药人!”“原来……我是药人?”他忍不住喃喃重复了一遍,忽然疯了一样的大笑起来。
三日以后,洛阳轰动。
号称天下第一英雄的方天岚大侠,被人用一种残酷的手法,钉死在了牌匾上!
动手的,据说是谢家的大公子,谢少渊。
剑妖。
一定是疯子,才会做这样的事,所有人都说。
然而,没有人留意,同时出殡的,还有洛阳城里最有名的大夫墨十一……
据说,是因为他无法治好一个白衣青年的病,竟然被当场杀死。
大夫的家人说,那个人是个疯子……
他过来要求治的病,是根本没法子治好的。
洛阳城外,古道上,风尘漫天。
白衣长发的青年,狂歌载舞离去,道路上所有人以目送之,诧异万分——“你看,一个疯子!”“真是疯了!怎么家里人也放他出来乱跑?”他大笑,狂歌。
“公子,你这不是难为我吗?我已经说过了,你自小被下的血毒,已经是一个药人了,怎么还能治好?唉……真是想不到,居然世上还有人会制作药人!”“公子还是不信?药人的习武禀赋,对于伤病的抵御能力,都远远高于常人——如公子你,虽然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只怕已经是江湖少有的高手了吧?你以为,是因为你天赋异常的缘故吗?”“你脸色变了……我说的没错吧?再问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每次到月圆之夜,体内的血就要如同沸腾般难受?那个时候不杀人不行,对不对?”“那就是血毒……那就是血毒!无药可解的血毒!”“公子,你早就是个药人了,自小就是!你竟然不自知?——”大夫的声音嘎然而止,然后,“嗤”的一声,是热血迸射的声音。
许久,有低低的声音传来,自语般的问:“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忽然仰天大笑,笑声穿云裂石,惊动了内外。等神医一家急忙跑过来看时,房间里只有墨十一一个人——被一支象牙笔杆的湖笔,钉死在药橱上。
那个来求医的年轻人,早已经不知去向。大家面面相觑,忽然,有人轻声道:“快听!”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恍惚间,有清亮的歌声,从远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