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花城气候宜人,夜晚的华兴公园广场喧喧嚷嚷。
唱歌声、笛子声、二胡声、舞曲声、汽车轰鸣声。
喷泉随着音乐飞舞,五彩灯光美若仙境。
若隐若现的亭台楼阁颇显神秘。
零星散落的长条凳子上,坐着老人小孩,坐着对对情侣。
人群渐稀,空闲的凳子越来越多。
木儿躺在屋檐下的木条凳子上,众星闪烁,空旷安逸。草地中,蛐蛐单调犹豫地唱着。
他的身体开始沉沉地陷落下去。
一阵阵悠长的男高音传来,他正坐在儿时的教室里,听着梦一般优美的歌声。那声音愈发嘹亮,他愈发清醒起来。他睁开双眼,没有土墙,没有壁虎,没有屋顶,只有淡蓝色的天空、树木、广场、草地和凳子。
他忽地坐起来,不远处,一个小青年正在咿咿呀呀地练嗓子,伸长细白的脖子,长发一摆一动。一伙穿戴花花绿绿的老头老太婆,随着动感的舞曲正在卖力地舞蹈。一个中年男子在前面领舞,摇头晃脑甩肢摆尾活力十足。
木儿在池水里洗了脸,用衣袖擦干,去街边吃了两根油条一碗豆浆,沿街漫无目的的瞎走。
这一晃两三月过去了。
每当夜幕降临,那张睡觉的凳子会有某种奇异的引力,把他召唤回去。
一天中午,他正逛得有滋有味,一个小饭馆门口的牌子吸引了他:招洗碗工,月薪三百。他盯着牌子看,一个光头中年男子走近他:“小弟要找活干吗?”。木儿紧张地后退了一步,看见那个光头正乐呵呵地看着他,他急忙移开目光。
“可以试干两天,觉着合适了再干也行。工资当月清。”光头征求的语气。
除过鲁婶,没有几个人这么和他说话。
他想一走了之,脚下却像生了根,还莫名其妙地点了头。
这个点头的动作也吓到了自己,这是他数得清的动作。他想学牛有钱那样连续点三四下,只点了一下脖子就发硬了。
那光头轻握着他的胳膊请他进去,这么亲昵的举动让他诚惶诚恐,但他像个听话的小狗一样跟着上了台阶。
“我们的洗碗工来了。”光头拍拍木儿的肩膀,木儿的双肩一耸。
几个女服务员围在一起摘菜,有人看着木儿笑了笑,吓得他把头扭向一边。
“就这儿,洗净所有的碗筷,然后搬到后厨,好了,你可以开始了。”光头把木儿领到水池边说。
木儿的手在几十个碗碟中划拉。
陆续有客人进入餐厅。
“木儿,把洗净的碗筷端过来。”光头喊道。
“木耳,哈哈,白木耳还是黑木耳啊!”几个女人笑了。
鼓风机和油烟机的吼声,一排白帽子的厨子在炒菜,火舌突逸,瓢舞菜飞,烟气笼罩,热火朝天。
木儿把碗搁在案板上。
“过来过来!”一只白白净净的手捏住木儿的衣袖,“这上面的油用勺子舀到那边的大盆里去,把下面的菜倒掉。”木儿正呆着看那厨子象玩儿似的样子,突然被这个女高音吓了一跳。
木儿用勺子舀了几下,下面露出红红绿绿的剩菜。
“把打下来的剩菜倒进这个大盆,沉淀后明天继续舀。”女高音盖住了所有的吼声。
“报告老板娘一个男顾客投诉。”低个子红脸的男服务生进来汇报。
女高音转过头来,一副久经沙场的镇定。
“他说菜汤里吃出来一块前三天他啃过的骨头!”男服务生沮丧地嘀咕。
“挺起胸部告诉他,他只是碰巧吃到了一块孪生的骨头,就像一模一样的前蹄或后蹄!记住不要争吵,声音要小,始终要笑,如果还不行,就送他一张免费餐劵,提醒他可以荣幸地参与店庆抽大奖!”女高音气定神闲地熟练指导。
服务生错愕地尬笑着退出。
第二天,木儿把舀出来的污油倒进了下水沟,那个男服务生朝他竖起大拇指。
“快去洗碗!”女高音的声音穿过油烟和爆炒声钻进木儿的耳朵,他突然胸闷气短,手脚痉挛。
他的手僵硬的洗着,机械地扭动身子,“哗啦啦”一声,一大叠盘子被他的胳膊肘碰落地上,乒乒乓乓瓷渣飞溅,瞬间变成一堆破烂。
女高音从后门奔走过来。
木儿突然感到空中一只巨大的鞋底子要踩在他的头上,他转身跑出餐厅,一溜烟跑回那张凳子旁边,大口大口吸气。他枯坐了很久,用手摸头,并没有什么伤到他。
他很想再听到那些笑声,但他没再回去。
一天早晨,他迷迷糊糊地蜷缩在凳子上,感觉有东西拍打他的肩膀,他翻身坐起来。
一个板脸小眼白发的清瘦老头子,正慈祥地看着他,在他的脸上搜寻什么。
他醒过神来,换上僵硬的笑脸,抓耳挠腮,目光躲闪。
“小伙子,你是不是羊角村来的?我没看错的话。”老头子问道。木儿盯着地面,一个长着长翅膀的黑色虫子正在草地中翻滚,这个突然的问话下了他一跳,他惊慌地转过来。
“你爸是不是梁根深?”又一个突然。
木儿点点头,他疑惑地看着这个陌生温和的老头子,他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是羊角村的梁广田,多年没有回去过了,我和你爸很熟的,你很小的时候我去过你家。你的伯伯叫梁根茂,后来改名梁荣华。”
木儿缓和了他的僵笑,开始看着梁广田。
“你不能老是睡在这,会生病的。”
“不,不会。”木儿不喜欢老人亲近的样子。
“如果你愿意,可以去这个公园做个环卫工,打扫卫生。”
“饿,干不来。”木儿干脆的说,他想着要不要起身走开。
“你没问题的,你是个善良诚实的人,我不会看错。”广田诚恳地说。
人,饿是人,很新鲜,没几个人这么说过,木儿想。
“饿,饿是个疯子。”木儿站起来,望着广场忘乎所以地嚷到。
没有人注意到他。
“坐下吧。”广田拉拉木儿的胳膊,笑着摇摇头。
“饿会发疯的。”木儿主动说。
“发疯,那会怎样?”广田身子前倾。
“满街跑,大喊大叫,学羊叫、狗叫、鸡叫、驴叫。”他竟然没结巴!
“你发疯时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
“有时不知道,喝酒、胸闷时会那样。”
“这不能说你就是疯子,你是个健康的人,可能受了什么刺激,无处发泄罢了。”
广田站了起来。
“我可以给你申请月工资五百元,包住,吃饭你自己去买,一个人住的,没人打扰你。”
“饭馆也不错的,有笑声,饿怎么跑出来了?”木儿自言自语。
“我真心想帮你,咱们是乡党嘛。”广田说。
“说得好不如干的好。”木儿迸出一句。
“哈哈哈,说得好,一月一清,绝不拖欠。”广田拍拍木儿。
“你为啥要饿?街上的人很多。”木儿问,更像自言自语。
他的神态语气举止和所问的问题不能协调,往往走向反面。
广田愣了一下,接着大笑起来,这个小伙子的内外是一样的质朴,没有任何装饰做作,土得让人不舒服,但很踏实。
“怎么是一个村的,一个爷爷的后代,而且你是个有爱心的人。”
木儿傻愣愣望着。
“有小孩把草地里的泥块刮到了凳子上,你用手把几个凳子全抹净了,这就是爱心和公德心,有爱心的人也热爱生活,所以我就要找你了。”广田的声音变得抑扬顿挫起来。
木儿突然觉得,自己象灌注了水的身体变得轻巧了一些。
“跟我走吧!”老广田像个胜利的士兵似的语气,边说边用手撑住膝盖要站起来,毕竟坐得太久了。
木儿扶助老人站起来,双手又象触电似的收了回去,。
他们向华兴公园的大门走去。
“梁经理好!”保安问候广田。
木儿愣了一下,经理就是头儿,他想着,越发觉着自己不配。他们来到一座被爬山虎包裹的小房子里,算办公室吧,一张桌子几张凳子,墙角堆放着扫地用的扫把和簸箕。
广田要木儿在一个花名册上写上他的家庭住址、姓名。
木儿用拳头握住笔杆,就像握着一根棍子,一种久别的快乐袭遍全身。他的神情像个小孩子似的,在老师旁边胆怯地写下散乱的符号。
广田端详着笑了。
在办公室的旁边还有一个小房子,里面很旧但很干净,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床被褥,墙角也放着扫把簸箕。
“这是你的宿舍了,怎么样?”广田笑着,从墙上取下一套蓝色外套,“你的工作服,试试看。”
木儿穿上衣服,象做梦似的,真想手舞足蹈。
“好!木儿正式成为水上公园的工人了。明早五点起床,去外面吃了饭六点上班,不能迟到哦。”广田说完走了。
毛茸茸的小草,苍翠的松柏,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小道,水上乐园人声鼎沸。
第二天一大早五点多,广田过来时,木儿已吃了饭穿着工作服,拿着扫把站在小屋前。
“好好好,以为你会睡过头。我带你看看你要负责清扫的区域,来。”广田领着木儿,指定了清扫界线。
木儿甩开膀子干开了。
“还没到六点,才五点四十分,一会儿干。”广田笑了。
“早干迟干都要干,闲着也是闲着。”木儿放开幅度扫着,他学着牛有钱的语气说。
“好,给大家带来干净舒适的环境,这是咱们的目的。”
岸边婆娑的杨柳迎风轻舞,湖面上的叶叶扁舟传来笑声,阵阵美妙的音乐穿林渡水而来。清香的空气润泽着木儿的心胸。
连续三个早晨,广田陪着木儿扫地,看着木儿已熟悉了环境,就很少过来了。
广田又往老家的村委会拨打了电话,告诉木儿在公园上班的事,让家里不要操心。
转眼秋季来临。
一个星期六的九点多,木儿干完自己的活儿,他被小孩子的吵闹声吸引了过去。一片怪石嶙峋的假山旁边,一群休假的孩子正在捉迷藏,假山的周围,是一圈一米高的金属围栏,外面是三面环绕的湖水。
这些衣着花花绿绿的孩子玩到了兴头上,又喊又笑,有位保安过去在提醒安全。
木儿坐在湖边看着,像个孩子似的笑着,仿佛自己也回到了童年,在土堆中、在草垛中、在麦田中、在梧桐树下、甚至墙头上……那快乐的天、快乐的地、快乐的空气、快乐的小狗小羊,一直笑到上气不接下气。
“小霍掉水里了!小霍落水了!”几声尖叫声惊醒了木儿,他的目光射到了对面十几米远的湖面上,一个大红衣服在水里翻滚!
“小孩落水了快来人救救!”游客大喊。
木儿的咽喉发干,眼球发紧。他的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挪动脚步到假山的出口,那儿围着一二十个游客,大多是老人妇女,他们搓手跺脚呐喊。两个中年男子扒在假山围栏下,压住一个伸长胳膊去捞小孩的男子的腿,够不着!
一个穿着练功服的老妇女双手一个劲地捶自己的大腿面,“快点,快点救人!”
红衣服翻滚着,偶尔露出小小的头,是个男孩。
“嗷——”一声怪叫,木儿翻过栏杆还没站稳一个趔趄滚入水中,一大朵浪花飞起,更象不慎落水的慌张样!
“呀!”人群惊呼,跳下去的人头好象扎进了淤泥中,双脚朝上,竟然停了一两秒!
哗——人头翻了上来,双脚一登一登游到落水孩子的身边,一只胳膊勾住了孩子的脖子。
小孩被救上了岸,有人按压胸腹,又倒背着跑,那小孩肚子里的水咕咕咕地流了出来。
小孩被人送往医院。
木儿被三个男子拽上了岸,冷得直打哆嗦,又吐水又咳嗽,鼻涕眼泪一抓一大把,大家擦他的脸,他忽地起身要走了,旁边的人们扶起他,正敬佩赞扬着他,他突然倒了下去,直直地,象瞬间中电似的,头重重地摔了下去。
人群一阵骚乱,他也被送往医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