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几搂粗的柳树下,当一只指节遒劲的大手拉紧脏兮兮的细绳子,摆动一根小铁棒,撞击挂在树枝上的灰色小铁钟,那清脆悦耳的下课铃声随即穿风渡柳钻墙入门地进入教室时,李纵横刚刚举起要写字的左手旋即应声而落,并顺势猛摔下去,那段白色粉笔头便破碎地飞溅在地面的砖块上。就像人民公社时的某个社员,好不容易等到队长迟来的下工号令时,刚举到半空的锄头便猛地刹在空中,脸上那沮丧的怨气瞬间被如释重负的神气代替,沉重的锄头也刹那间变得轻巧可爱起来,并自动地快乐地从空中直接返回到宽阔的肩膀上,再不多挖半下,并转眼间飞出地头向自己的老窝奔去。
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终于解脱了”,学生们和老师一样松驰下来。和其它教室不同,老师已宣告下课令时,学生们的小身子依然正襟危坐。偶而有轻轻的咳喇声和吸鼻涕声,既便是最顽劣的捣蛋鬼此刻也要屏气凝神。
二十多张小红桌子上,坐着四五十个八九岁左右,身板笔直的小学生。用砖块铺设的地面凹凸不平,一米以下的墙面已由白色变成土黄色,稍高点的灰墙上印有宽窄不一的土脚印。每个木窗户都仔细地糊上了薄薄的白纸,因干躁裂开的纸缝透进刺眼的光条。教室后墙上,用红色板笔写着“传道授业解惑”六个宋体大字。讲台的黑板上方,又写着“知识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几十双黑溜溜的眼晴望着前台,尽管小心儿早已飞到了操场和乒乓球台前,身体还是直直地一动不动,在他们心中,这位声色俱厉的老师让他们禁若寒蝉。不管讲课的题目多么有趣,整节课的大量时间都要应对那个随时而来的小竹棍,没有哪个笨头欢迎它的光临,或愿意领受由讲台上飞掷而来的粉笔并被精准命中目标的滋味。你要知通,那个粉笔头曾经飞进中排一个大胆的、昂头张口睡觉的学生口中。
李纵横低垂着眼皮,快速地卷起讲桌上的教案,又突然抓起躺在桌边已裂开头的小竹棍,目不斜视地扔向身旁的墙角,飞进了垃圾桶的中心,在里面弹跳了两下就一动不动了。他低下四棱方正的脸,低头看见笔直凸起的蓝色裤缝一直伸向乌黑的皮鞋,俊俏的鞋子踩在脏兮兮的土砖上,一个刺目的蓝色粉笔头嘲弄似的躺在他的脚边,他一脚把它碾碎,大步迈向因干裂而开缝的木门。门后面的土色油漆已脱落掉皮,木板上落满尘土。他用食指和大拇指轻捏污浊发黑的门把手,勾开木门扬长而去。他身后传来的哄哄声如在梦里飘荡,犹如无数个气球泄气的声音。
室外,天高气爽,他无心关注周围正在新建的围墙,此刻,他觉得自己象一只钻出宠子的大鸟,豁然开朗。“我不应该蜷在这斗室之中”他仰望天空,热血沸腾,已酝酿很久的宏大愿望充斥天地。此刻的他,西装皮鞋身板笔挺,脚步雄健,刚强地穿梭在吵闹的校园小路上。
“你好!”满脸堆笑的年轻副校七谦卑地向他问候。他微微点了点头,还是没点?对这个刚来学校一年就升级的“毛头小伙”——他私下称他,一直不屑一顾。“他都懂什么?”他回到宿舍床边,扔下教案,望着背对着自己,头发花白的同室刘老师说:“那些没有广博知识的人也配当官?有真才实学的天才却委屈求全!如果我是领导,我要改变一切,我要把学生教育成全才!”。刘老师停下手头的笔,突然甩过头来,那黑边老光镜顺势挂在了右耳朵上“你能,就你能!天天怨气冲天,这也不对那也不好,你去改革吧!这么好的政策待遇你都不珍惜,这么重要的工作你当儿戏,不务实尽想些虚头巴脑的事!”老刘扶正眼镜转过身去,又回头略带歉意地说:“好好上你的课,把工资领上,家里顾上,相信学校”。
李纵横收紧嘴巴,疲乏地斜靠在床上,眯着双眼,心里翻滚不安。他认为自己擅长创新探奇独树一帜,不当校长简直屈了人才。
于是他继续快乐的上他的课,直到两年前的那一节很正式的课,那个情形恍如隔夜:教育干事,正副校长,教研主任,教研组长,同室老刘五人,齐刷刷坐在后排听课。他决心要大显身手,以展示他这位民办老师的不可估量的渊博知识和崭新的教育法。“等着瞪目结舌吧!”他自信地想着,红光满面,谈笑风生。
他讲的课文是《大灰狼和小白兔》,已提前预习过的同学争相发言,课堂刚开始不久就有点吵吵闹闹。有一个女生把自糊的白纸兔耳朵套在头上,又有男生把大灰狼的纸面具戴在脸上,教室哄堂大笑。甚至有人乱窜乱跑,有人咔嚓咔嚓吃东西。李纵横兴致勃勃地讲着,又不时朗朗上口的背几句国外的童活故事。他旁征博引,引申到了人性,引申到了战争,引申到了人类共同的命运……又有男生哄抢面具,学生哄然大笑,校长脸色铁青,唇角紧咬。看来这堂活泼生动、涉猎广泛、标新立异的教学方式并未得到校长的认可。“嘣嘣”,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学生及时地在哄笑刚刚落到谷底时,熟练地连续打了两个刺耳的响指!“叭”李纵横把书甩在桌面,右腿一抬,那个打响指的男生被踹到了桌子底下。空气骤然凝固!接下来的时间,是在尴尬中拖到了下课。
“你出来!”校长出门时,头也没回地扔回来一句。“简直乱弹琴!花架子!不务实!东拉西址,荒诞不经!动不动国外国外!你是谁啊?孙悟空吗?咱自己沟子后的稀屎都拿大板刮里,还什么西方,人类!”校长站在门外,声色俱厉地批评他:“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多少次了?这是误人子弟误人子弟!连续两年领跑全校倒数第一!这个光荣的成绩你乐于保持,学校可不乐意。如果你非要一条胡同走到黑,如果你锅里炒石头里油盐不进,山里的核桃要砸着吃,那学校就对你不客气了!”
这节课,这些话,成了压垮他的热情的最后一根稻草。从那天起,他的课风大变,脾气大变,对课堂纪律进行了严厉的肃整。他整日闷闷不乐,心灰意冷。“你不该因噎废食!”同室的老刘劝他。他反击道:“我本来就没兴趣,这种哄小孩的游戏根本不适合我!”他对上课开始抵触,得过且过。
李纵横想到这,那些让他蠢蠢欲动的计划又迅速上升并占满头脑,我要干点我该干的事,他想着,热血沸腾。他站起来整整衣领,看了一眼扒在桌子上、涎水已浸染本子的熟睡的老刘,出门向家走去。
学校北边,起伏不平的土黄色丘陵由东往西蜿蜒绵长。大棉花团样的白云悠闲地游荡在蓝色的天空中。金色的太阳光穿透一大团白云散射下来。凉风从绿油油的小麦田掠过。羊角村的白墙土屋在树林的间隙中时隐时显。小土道上,黑压压的蚂蚁军团正在地上围攻一只受伤翻滚的绿色大青虫。李纵横轻轻一跃,独领风骚的皮鞋带着漂亮的修身西裤,跨过了蚂蚁的战场。他看见自己白晰可爱的手指,从细细的蓝色西服中露出来,在日光下,如少女的皮肤般娇嫩。他的领口赤裸,露出疙疙瘩瘩的胸肌,上面印上了一个大大的红色V字形。他感觉阳光下的自己更加风度翩翩。他感激世神爷(相当于造物主)的严重偏袒,赐给他一幅俊朗阳刚的外表,和奋发昂扬的活跃灵魂。“噢MyGod,这不公平!”以至于自己对造物主的工作作风也稍显不满。
但他认为自已不仅仅只是拥有这幅锦绣皮囊,不仅仅是金玉其外,更是精华其中。“貌比潘安,才比子建”描述的形象,一直象七彩光环一样围在他的脑后,时刻提醒他的意识处于激奋优越状态。村民认为,他的外表确实解气,或许是基因突变,他把父辈几代人五脊六兽、丑得各有千秋的样子全都修正成了他这么个清新俊逸、面如冠玉的美男子。
李纵横家的土院子里,北风爽利。地面上散落着零碎的黄叶。被烈日烤过的土坯房,又承蒙暴雨洗礼后墙皮脱落。后院低矮的土墙被雨水冲刷得参差不齐。宽阔的院子中间散坐着五六个妇女,两三个男子。几乎每个妇女的脚前都放着一个盛着清水的花瓷脸盆,里面泡着已截成长短一致的小麦秸杆。“木儿和有钱该回来了吧?不知道找见了没?”“我想找不见了,骗子还会等着被抓住吗?”“刚说这事时就感觉不牢靠”。牛拉第,霍丫丫,莫仁爱,娄菊花,骆凤英等几个妇女边编草辫边说,语气沉重失落。“木儿可怜得很,自小时她妈月桂就瘫痪在炕,他爸梁根深又忙地里还要做饭。娃没受过好照顾,饥一顿饱一顿,走路时都快四岁了,整天坐在地上往前挪,裤子穿上很快就破了。”“木儿有个双胞胎哥哥,自小象个小牛犊,爬墙上树飞把子一个。两娃经常没吃的,跑到隔壁马祖耀家拿馒头,又碰坏过人家什么家什,马祖耀发现时,那哥哥己跑没影了,马祖耀下重手打了木儿几次,那可惨了,也忍得下出重手。”“他哥好象在五六岁时过继给他的姑姑家了,人家现在部队坐办公室,听说还找了个城里的媳妇。”
“木儿瓷马格登地也找不哈好媳妇,还没我家的土狗灵透里。”“他能找个好媳妇本身就是个怪事”“拨(别)胡说了”。几个女的闲聊着。老村长李雄虎,已穿一件不算厚的棉袄,坐在一条石板上,发胀滚圆的脸蛋布满血丝,凸起的黄眼球周围也是淡红色一片。他起伏的胸腔随着呼吸,发出如口哨一样的鸣叫声。他的双手十指在肚子前,反复做着抓捏的动作。全身仅有的灵气就在这十根指头上。他的旁边,坐着对门的刘半仙,和一尴尬或吃醋就吐痰,外号“老痰怂”的牛没利。他们一边听着女人们的絮切,一边发着洋瓷(发愣)。
这几个男女几乎都是青一色的麻灰色外套,很少看见有毛衣内衣类衣物,全是外套加外套,于是那脖子口处开了五六对层层叠叠的衣领子。从街道看过去,如果没有明显的头发长短,很难分辩孰男孰女。他们的皮肤在一样的阳光下暴晒,在一样的风头下吹刮,呈现相似的肤色。又是一样的村落,一样的土坯房,一样的风俗。因此对事对物有了相似的看法、接近的反应、和心照不宣的默契。那神态动作竟象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弟姐妹。这个太多的交集,变成了大家共同的镜子或偶像,把他们紧密地粘合在一起。如果偶而说话做事超出这个交集而“出轨”,也会在自然形成的压力下作以修正,向无处不在的“他”靠拢,以便自己获得更多的尊重和自在。这个共同偶像的现实代表,则莫过于梁荣华和李雄虎了。
“爷爷思家,多滴增火么(多得吓人)!”当刘半仙站在“太学生”、如今的灵魂工程师李纵橫的书房前时,被满屋里层层叠叠的如山书堆惊到了,并惹得院子里来串门的女人们咯咯大笑。“组是组是(就是就是),多滴查稀大,像个图书馆。”霍丫丫附和道。刘半仙用手拨拉着,又找到几本崭新的面相术、手相术、麻衣相法几本书。“苗妹子,把这几本书再让哥拿回去看嘎吱行不?”“行么,拿去吧,放着都快生虫子了。”李纵横的老婆苗喜鹊答应道。今天星期六,李纵横计划回来要过过书瘾,因为已快半年没翻过了。她今天打开房门,透透里面的空气,木头的木香味和书的书香味全跑到了院子了。“那么多书放在肚子里能装哈吗!”“书又变不成钱”牛拉第一边说,一边不时地望望斜对面木儿的家。那边,几棵杏树枯站着,院子里静悄悄的。
“哟,先生回来了。”霍丫丫语气尊敬地问候刚走进院子的李纵横。
“你们坐在这干啥?”李纵横面无表情地问。
“我们等等木儿回家的消息”牛拉弟边说边收拾起草辫子。
“那种牙没长齐不够成数的八成货能结个啥婚?小时候和我玩时就是个八成!”李纵横突然心生烦恼。
“你这种身份的人不该这么说人家。人家八成,你是十成十二成,能过头了。”衣着朴实,相貌老成的苗喜鹊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抹布,一脸责怪的神情。
几个妇女纷纷收拾脸盆出去了。
“我不想教书了,我要干我的正经事情。我希望过一种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生活”
“你老是这样胡说,人民教师是多么重要和光荣的置业,你不珍惜,却整日云山雾罩,你想气死我不成?”院子里的李雄虎怒吼道。
“这次不光说,是要真正的落实”李纵横斩钉截铁的说。
“你敢辞职我跟你离婚!”苗喜鹊尖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