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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清尘在那年暑假结束时也决定了停止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情,如果他在意,高考后应该会去找她啊,她一天一天守在电话前面,却始终没有等来他的一句“你好。”她觉得和霁然永远不可能真的有交集。内心里深藏的渴望,迫不及待想要说的话,还是算了吧,不提也罢。她只能当这个人从来没有在她的生活里出现过,忘却,努力,狠狠地忘却。
高三开学后,易清尘一如既往地偏科严重,管它呢。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但是对于不喜欢什么,她有百分百的确信。她还不知道考不上大学意味着什么,她从来不喜欢计划未来,那些遥远的东西太虚无,并不是绞尽脑汁想一想就能够童话成真。她就那么我行我素地坚持做自己,不听任何人的劝解,如果有一天真的改变了,那绝对不是外力,而是她自己打心眼里想要去改变。
晚自习上课前,易清尘依然会去操场的小楼站一站,静静地看一看云,听一听风。她没有问他考上了哪所大学,没有问他去了哪一个城市。她甚至没有问他要任何联系方式。她已选择性地遗忘这些年付出的时间,假装素不相识。
只是,她每天还会站在约好要见面的地方,用指甲在栏杆上一遍一遍写着霁然的名字。青春的躁动和单恋的悲哀随着一笔一划的镌刻越演越烈。
她知道他不会出现。但她就是要等。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倔强在等霁然这件事上算是物尽其用啦。二楼走廊的地板砖,60×60的规格,76块。完好无损的,55块。裂纹破碎的,21块。二楼窗户上不知是被谁家调皮小孩甩上的泥巴,留下了43块斑点。
她曾这样绝望的等过他。风里、雨里。寒冬、炎夏。
十一月的风,已有点冷,尤其是跑完早操的时候,背上的汗还没有落,风从脖子里灌进去,浑身直哆嗦。易清尘捏着衣领回教室,迎面走来的一个人像极了霁然,他们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眼神有片刻的交错,但是彼此冷漠。
就在前一天的晚上,易清尘做了个梦。她梦到晚自习下课时霁然等在她的教室门口。她说:“你来干什么?”他说:“给你送饭。”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个肉夹馍。易清尘看了一眼,噘着嘴说:“一点诚意都没有,连辣椒都不放。”醒来之后,易清尘笑着把头钻进被窝。
刚进教室,前桌的女孩子张瑞就慌里巴索地扭过身来说“清尘你听说了吗,霁然回来了。”易清尘心里一惊,很平静的说了声“哦”,故作镇静地低下头翻着语文课本。偷偷地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她怀疑还在做梦。嗷~,嗷嗷~原来,此前碰到的果然是他。她不准备做任何事情,不打听,不在意。但是关于霁然回来复读的消息还是传到了耳朵里。
高三这一年,她不想再像傻子一样做些不会被回应的付出。其实说白了,她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何种类型的回应。在一切没被搞清楚之前,就让所有的时光保持云淡风轻。易清尘喜欢去书店买各种各样英语和语文科目的模拟试题。做完之后觉得题型不错的就重新买一套,趁周末的时间跑去邮局寄给霁然。虽然复读班和应届班的教室处在教学楼的同一层,但她已不想再主动跟他见面。
霁然先在实验高中尖子班复读,心里空落落地,看到化学书上“易挥发”的“易”字都能发上半天的呆。熬了两个多月,还是转回了原来就读的那所高中。他在复读那一年住了校,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读书上,只有每天下午下课后会和同学在操场上打半个小时的篮球。他抱着球从东边的楼梯下楼,只为从易清尘的教室经过。他经过门口时会假装不经意地扭头看一眼,易清尘却从未出现在他这一瞥的视线里。谁又能想到,一直坐在第一排的易清尘主动挑选了教室西北角最后一排靠墙的座位,她坐的位置,向走廊的方向望去,可以看到霁然经过教室所有的窗。
这年冬天,高三和高四年级一直补课到大年二十六的下午才放假。那天晚上,霁然陪妈妈去给外婆送年货时从易清尘家门前的老街经过。霁然手里拎着5L的花生油,看见易清尘手里捧着一颗烤地瓜一边吹气一边啃。
“啪”地一声响。路边有个半大的孩子点燃了一只炮仗。很小的那种,大约五厘米长威力也不大。
易清尘吓得手一抖地瓜掉在了地上。一看小孩子手里还握着一把炮仗,赶紧双手握拳缩在胸前,佝偻着身子喊:“别别别,等我过去你们再放。”小孩子挺听话,绕到树后面从口袋掏出一颗糖塞进嘴里。易清尘蹑手蹑脚地往前走,还时不时回头看看树后面的小孩。再转回头来的时候,看到地上有个东西冒着火星子,她慌得往右边一闪,脚脖子一软就蹲在了地上。那火星子还没灭,随时都会炸响,易清尘就神经病发作一样坐在路边闭着眼睛捂着耳朵尖叫。
霁然紧张地往前跨了两步,一想起妈妈还跟在身后,就停下了脚步。霁然老妈一愣,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两秒钟过去了。炮仗没有响。易清尘也觉得有点不太正常,尖叫声已经停止了,但人还捂着耳朵两条腿蜷着坐在地上。
怎么还不爆?
霁然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可易清尘还呆萌地石化在那里。唉呀妈呀,脑仁儿疼。多好笑啊,但是霁然一直皱着眉头目光犀冽。她怎么能弱智成这样,他简直不忍直视。
终于,易清尘意识到了什么,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走过去,弯下腰把那东西捏了起来,一看是个没熄灭的烟头就立马又扔回到地上。转身要走,又折回来用脚把烟头踩灭了。完事儿,还恶狠狠地冲着烟头儿瞪了几眼。
其实这一切只发生在不到七秒钟的时间里,但是喜剧效果赶超贺岁大片儿。有个目睹了全过程的老头儿看完之后趔着身子瞅了瞅易清尘,说“有病!!!”还有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笑得连车把都扶不稳了。
霁然的妈妈看完凑到霁然的耳边小声说:“这妹子长得也挺漂亮的啊,可惜了,怎么是个憨子?”
霁然看着老妈说:“我把她找来给你做儿媳妇,你认不认?”
霁然妈妈伸着头又把易清尘打量了一番,说:“认!憨就憨吧,看着也不怎么严重,好好训练下,应该不耽误洗衣服做饭。”
直到这时,霁然才露出了笑容。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同班同学中有望考上大学的那一群人比往日更加地刻苦学习,而习惯了混日子自知考学无望的那一群人竟然也因为高考的临近而变得异常勤奋。只有易清尘还是迷迷糊糊地依照自己的喜好对待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
然后,有一天午睡后抬起头,揉着发硬的脖子,易清尘看到黑板上用红色粉笔赫然写着“距离高考还有42天”,她的心里突然一阵慌乱,像不习水性的人落入了浮漫水草的池塘,拼命地想抓住水草,但是身体却一点一点往水里沉,淹没头顶的那一刻,连天日都看不见。易清尘这时才开始质疑自己这些年来的种种叛逆,学习本身就是学生该做的事情,她偏不好好学。她突然都搞不懂自己究竟是在和谁过不去。心里越来越难过,难过得想要哭出来。难道就这样了吗?要被贴上一个无知人种的标签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吗?能做些什么呢?该做些什么呢?必须做些什么啦!
那一天,易清尘把书包塞得满满的,将高一至高三的数学课本及所有能找到的数学练习册、模拟试题一同带回了家。对于她这个数学机制先天残疾的人来说,想要搞懂什么是象限、什么是极限、什么是函数,真的好难好难。但她要自己搞懂,必须搞懂,只有四十几天的时间了,无论用什么办法,她都得搞懂。她将在家的时间分成两部分,晚上用来学习数学,早上用来复习语文和英语,至于物理和化学就拉倒吧,只要大三门搞定就行了,其它的科目听天由命。
那一段时间的易清尘,真的是着了魔一般。除了撒尿,课间休息都不出教室了,低着头疯狂看书刷题,晚上到家之后就开着台灯继续学习一直到凌晨两点,有时候实在困得不行,就狠狠地扇自己几个耳光。活该!早上四点半就爬起来默读语文和英语。为了省掉开锁关锁和找地方停车的时间,自行车也不骑了,洗漱完拎起书包就一路小跑去上学。白天也会累得觉得身体吃不消,但是一想到这辈子估计也就只想经历一次高考,如果不全力以赴一次还真对不起早出晚归的这三个年头。
霁然在学期末连环冲刺般的模拟考试中每次都能正常发挥,数学成绩从未低于145分。他到数学教研组的办公室找老师请教题目的时候,易清尘的数学老师经常会假装不经意地爆料一下她测试的分数。哈,老师们都对他俩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哎,我跟你们说,我们班易清尘一模的时候考39,这次竟然考了75分,不容易啊。”
霁然假装什么也没听见,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着急得直瞪眼。
可易清尘不着急啊,语文和英语只需正常发挥就可以了,她一点都不胆怯。花了十几天的时间恶补数学,做模拟题时灵魂出窍的频率也降低了不少,但是想要考到90的及格线还有点难度。
霁然依旧每天抱着篮球从她的教室门前经过,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不再扭头往教室里看,而是背对着中间的窗户,在窗前站一会儿。然后抱着球回自己教室。下午五点四十五分,易清尘合上课本,盯着霁然的背影,目不转睛。他来,他去,她都尽收眼底。
高考时奔赴数学考场的时候,胃里一阵一阵翻涌,想吐。试卷和演草纸发下来之后,易清尘觉得自己紧张的快要晕过去了,四十多个日夜的奋战,其实都是为了这一纸试卷。可是三模的时候才考了八十一分,依然没过及格线。等广播里播放“开始答题”的声音一落,易清尘打开试卷,铺好演草纸,手里握着铅笔,还没开始做题已经浑身发抖,颤抖的笔尖把演草纸戳了几个窟窿。易清尘赶紧用左手紧紧按住右手,心里暗想:哎哟我去,我这会儿不是精神分裂了,是身体都分裂了吧。别激动,别激动。虽说成败在此一举,成了无非也就说明本姑娘还是天生聪颖,稍稍努把力就能把那些苦学三年的学生杀个片甲不留。败了无非也就证明我不是学理科的料,长大找工作的时候尽量避免去卫星发射基地或者会计事务所这种对数学成绩有要求的单位,省得危害社会。多大事儿啊,瞎激动啥啊。
考试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是又在易清尘的意料之中。查询完成绩,易清彻底松了一口气。回家之后登上QQ,看到有个添加好友的请求,打开一看,竟然是霁然。霁然发给易清尘一首诗:
你是我
心底的种子
破土发芽,长成参天的树
茂密的枝丫,盛开满树的花
你是绿色,是希望
是穿透乌云的阳光
是我可遇不可求的梦想
易清尘扫了一眼,浑身起鸡皮疙瘩,作为语文爱好者,她受不了诗文不押韵。然后她回复霁然“何解?”
“你还想做我女朋友吗?长大后,我娶你。”霁然发来消息。
呵呵,等这句话等了多久啊。多少个白天和夜晚都幻想着能够和他像情侣一样并肩走一走,在阳光下,面对面坐着轻声细语地聊聊天。而这一刻来临时,易清尘觉得这一切她已经不想要了。能够让她热血沸腾的是认认真真喜欢他的那个过程,结果从最一开始就变得不重要了。她甚至从未萌生过和霁然谈一场恋爱的想法,她对他念念不忘的目的,不是做他的女朋友或者被冠上其它什么身份,她只是想安安静静陪在他的生命中,不求回报,也不问结局。
于是她回复给霁然“不想了,我从没想过要做你的女朋友,自始至终。”发送完这句话,易清尘觉得如释负重。不是她不再喜欢他了,是她清清楚楚的知道,他们两个人谁也无法许诺给对方一个确定的未来。这一生中,她可能会爱上这样那样的人,可能会辜负一些人,也可能被人辜负,但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她不确定,若有一天她和霁然也走到不得不分手的地步,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坦然面对。甚至,能不能坦然面对都不好说。失而复得的小确幸未必能使人欣喜若狂,但得而复失的痛苦注定能使人遍体鳞伤。
呵呵,这都是借口,其实易清尘自己曾亲口对曹洛洛坦白,拒绝霁然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愚蠢的事。当时脑袋一热,就是想拒绝他一次试试。她也不知道,到底是拧巴给谁看。
霁然从网吧走出来,在烈日灼心的正午出了一身的冷汗。呵呵,从未想过做他的女朋友,那招惹他干嘛!
在他鼓起勇气添加易清尘QQ好友之前,同校的一个女生羞怯地塞了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给他,说:“我报了湖南大学,如果你也会去长沙,可以联系我。”
霁然到家之后就给周玲嘉打了电话。
几天后,好朋友上官婧怒气冲冲地跑到家里来告诉她,“今天中午我在电影
院门口看到霁然和咱们班的周玲嘉在一起。我问霁然他俩什么关系,霁然说那是她女朋友。尘尘,我快气死了真的,我当场就把他俩臭骂了一顿。”
“什么?周玲嘉?”易清尘气得瞳孔都放大了,“我俩一个考场,最后一场
考完出来,她还跟我说要找一个咱们学校的男生做对象,知根知底的,以后还能一起坐车回老家。”
“我晕啊,她明知你喜欢霁然。”上官婧也气得肩膀一耸一耸地,说“你现在给霁然打电话,那女的太不要脸了,你俩玩得还不错啊我记得。”
易清尘咬着嘴唇半天不说话。任凭上官婧继续唧唧喳喳地愤愤而言。她心底发出无声的叹息。她知道,她和霁然,已默然决裂。他们两个人都太脆弱,谁也经不起对方的践踏。
上官婧拉着易清尘一起出门。两个人在田间小路上疯了一样地骑着自行车驰骋。上坡的时候,都铆足了劲儿,你争我赶,脚蹬子踩得腿都酸了,谁也不甘心落后,骑到一半就累得像驴一样喘着粗气,上官婧索性屁股从车座上移开,半蹲着用力得踩,易清尘越看越好笑,越笑越没力气,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在路上晃荡几次差点摔倒,上官婧也笑得几乎岔了气。骑到最高处之后,是长长的一段下坡路,两个人握紧了车把,像饿老雕捕食一样俯冲下去,又害怕又刺激,两个人时而大笑时而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没心没肺的开怀大笑,是青葱少年的专属,在成年人的世界已经变得罕见稀奇。那些无需粉饰的快乐和不必掩藏的眼泪似乎成了很遥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