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我在公司收到了霁然寄来的快递,忙了一整天没顾得上看。晚上回家后拆开盒子,里面放着他从不离身的那只护腕,几份文件,还有一封手写的信。
我展开信纸看到了下面的内容:
漠飏:
我生前最后一个愿望就是再见清尘一面,谢谢你帮我实现了。这一生,我从未忘记过易清尘。七岁那年,她看我的那一眼,也正是我看她的第一眼。如果我们的牵绊需要追根求源,在找到对方的时间问题上,我和她打了个平手。
她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人。无论命运怎么亏待,她都敢昂首笑起来。我爱上的不是她的笑容,而是她想要微笑时眉梢的努力和眼角的坚持。我和我的生活将她的世界撕裂,但她回报给我的始终是穿透乌云的那一道光,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有她在,清晨就一定会来。我不止一次祈祷自己生在另外一种家庭,可以干干净净地和她牵手,散步,或者远行。但我选择不了,也改变不了。这是我一生都卸不下的包袱。
我曾有很多的时间和很多的机会去保护她,却在不自知的懦弱里失去了一切。我有很多的自以为是,现在想来真是可笑,我怎么也预料不到,有些话该说的时候不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我本该比她勇敢,牵紧她的手,替她抵挡是是非非、明枪暗箭。可我却在沦陷的道德里软弱得像一条狗。哦,还不如狗。
(跟狗有关的这一段不要告诉她,她会笑的。)
这辈子第一次鼓起勇气想把真相告诉她,当时想好了,她哭她闹就算她要上吊,我也要抱紧她。她骂我打我恨我,我也绝不放她走。但是命运啊,呵呵,一切都太迟了。(上吊这段也不要告诉她)
医生告诉我检查结果的时候我已放弃了活下去的念头。心脏移植手术后,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见她一面,亲口说一声抱歉。不管我多想,可我已经没能力带她走了,即使带她走,又能走多远,走多久?
离开上海后,我回到了我们读高中的学校。在黄昏时分登上她曾等我的那栋小楼。我在水泥栏杆上像她曾经描画我的名字那样一遍一遍写她的名字,数她数过的地板砖。她提到的,窗玻璃上的泥点,已经不在了。就算我把她曾走过的路都走一遍,错过的,终究是回不来。
多想,重新活一遍。当着她的面,悲是悲,喜是喜,所有的情绪,不隐藏。扒下我尘世的画皮,什么家仇国恨什么面子自尊,爱她就是爱她,不逃避,不说谎。
可是,没有机会了。
那天,你牵着她出现在红毯上,我哭,是因为那一刻我突然很想认真活下去,这世上肯定有一个人能终结她的孤单,伴她走过各种各样的路,坎坷或者平坦。我不止一次想象那个人是谁,长什么样子,我在我的想象里恨透了那个人。因为牵起她左手的人本该是我啊。那一刻我在想,就算那个人是你,我也一样心生嫉妒。哈哈。
不要掩饰,你在你的文字里已将对她的偏爱表露无疑。如果她脑子没坏掉,应该也对此略有所知。后面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但是,请不要让她难过,因为她从来不会哭出声音,她已习惯了吞咽掉所有的痛苦和委屈。你若看过她掉眼泪,你也会懂她忍得多辛苦。答应我,不要让她再为任何人哭了。她若吼你,至少她还有跟你计较的欲望,听她发疯就好了,千万别着急解释,你说不过她。如果她沉默,那你可要小心了。
这只护腕,是她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归你了。你应该明白它的意义。
我尝试着再登一次山,但在途中不得不放弃。其实手术两年后心脏就出现了慢性排异反应的症状,但我不寄希望于常规治疗或再次手术。我找去她的住处得知她已搬走的那一天,知道她已经不等我了,我想我是真的失去她了。从那之后,我之所以游历在各个城市,平原或者高原,只是想看遍不一样的日出。我喜欢爬山,因为站在山顶,看太阳升起时,才能更近的,看到清晨。
再也不见了,我的朋友。不要难过。其实我的死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让我维持生命的这颗心脏本来就不属于我。我倒是觉得,我能死在徐维维的后面,正是罗毅在用另一具身体陪她最后一程。抱歉,没有让你们参加我的葬礼,对我而言,这次死去的是罗毅。而我,在爱上易清尘的那一天就已经死去。你永远不会懂得,我的大脑和我的身体已经被这样那样的误解和打击刺穿了无数的孔洞,清尘曾一次次尝试将我的思想和人生拼凑起来,但我终究是无法原谅自己。
我恨她,恨她连恨我都学不会。如果她曾怨我,至少给我一个机会去澄清,去弥补,给我一个借口大胆靠近她。但她始终只会先权衡我的感受,从不计较自己的不平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连任性都保持着理性。而我多希望,她不开心的
时候想踹我一脚就踹我一脚,想骂我几句就骂我几句。但是,她没有,她也不会。也许真的是,她把爱我当成一种使命,所以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我所有的情绪和自尊,当我需要保护她的时候,她却捂着伤口说不疼,一点都不疼。
你问我,为什么不带她走。你若看过她跟别人在一起时很放松地谈笑风生开怀大笑,再回忆下她和我相处时的掩饰和拘谨。是的,我们可能深爱彼此,但有些沟壑,或许是你说的天堑吧,就横在那里,我们谁也做不到敞开心扉痛痛快快地一起哭一场或者笑一场。我们的快乐都隐匿在自己的感受里,却不能散发在日常的生活里,每每想到她,我会笑,但是心很痛。太懂她,所以也懂她微笑里的沉重。带她走吧,带她走到阳光里。那是我走不去的地方。
有些事,不是努力了就一定会有结果。我花了太长的时间去否认,却依然爱她爱得浑身刺痛。每一次见到她,都在恨自己没能早一点把话说清楚,但每一次想开口时,又怕说了也太迟。在这份感情里,我的犹豫不决让我无能无力。我想忘记她替我吃的苦,忘记她为我流的泪,忘记她因为认识我而承受的所有煎熬,但我忘不掉。因为自知亏欠,所以过分敏感,我已不知道怎么去爱了,不知怎样做才能让她幸福。我已舍不得看她再为我伪装。她说她来世想做一只小狗,啃啃骨头,晒晒太阳。她值得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可是遇见了我,她只能逞强。
告诉清尘,忘了我吧。我已买下了吉安街她那家酒吧的房子,我死后易清尘是遗产继承人。我还为她拿到了“渭城朝雨”的加盟合同。不要让她再喝酒了,开家咖啡店,养些猫猫狗狗,种些花花草草,重新开始,认真生活。
这一次,我先走一步。
真的再见了,我的朋友,很高兴认识你,并与你攀登过无数的高山。
想我的时候,就去山顶看一看日出,我会等在那里,迎接清晨。
霁然
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大哭一场。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一路飙驰开到吉安街。穿过拥挤的人群钻进易清尘的房间。
“穿鞋,跟我走。”
易清尘正用开瓶器开着一瓶红酒。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走过去,抓起酒瓶摔了个粉碎。红色的汁液溅在墙上,地上,还有她白色的裙子上。
易清尘根本没有理我。伸手去拿另外一瓶酒。
“霁然出事了。”我大喊到。
“啪”地一声,她也将手里的酒瓶摔碎在地板上,然后冲我吼道:“不要跟我提起他。还有你,立马给我出去。”
“装那么清高有什么用,我不提你就不想了吗?你这是发什么疯,少装几次说不定他就跟你在一起了。”
易清尘走过来,反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然后吼出来“你有什么权利对我大呼小叫的?”
我掏出那封信扔在她身上。
她一展开信就哭了,可能是看到狗和上吊的部分,手背挡着嘴巴笑了两声,眼泪顺着手背淌到小手臂上。看到最后那一段,她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看着易清尘抽泣着肩膀上下抽动,我感觉特别压抑。突然很后悔把信交给她看。就在我考虑怎么安慰她的时候,她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揪着我的衣领大吼道:“为什么把这封信交给我?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告诉我?我不想知道,我根本不想知道。我不想知道他的消息,我不想跟你联系,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一直在骗自己,只要他能活着,让我醉生梦死,孤独终老,怎样都好!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她揪着我衣服的手终于无力地松开了,走到酒柜前面,握紧了拳头大喊一声“啊~~~~~~~~~~~~~~~~~~~~~~~~~~~~~~~~~~~~~~~~~~~~~~~~~~~~~~~~~~~~~~~”
然后从酒柜里抽出一个一个的酒瓶摔在地上。
“你个王八蛋,啊~~~~~,你为什么不等我?1102个格子,已经填满了1047个,等我填满的那一天,我就会去找你,你爱不爱我,要不要我,我都要跟你在一起。你为什么不等我?”
易清尘喊得声嘶力竭,我冲上去紧紧抱住她,把她的头按在我的胸前。
她一边挣扎一边哭喊“他为什么不等我?”
“跟我走。”我在她耳边说。
“我不去,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
易清尘从我怀里挣脱,往后退了几步。我这才发现,她脚下的酒瓶碎片上沾着斑斑血迹。我把她抱进浴室,用一条浴巾将她双脚裹住,她非常不配合地乱踢乱动。我按着她的腿说:“你听我说,我带你去霁然登过的一座山顶,你要去的话,乖乖坐好,如果不去,我现在就走。”易清尘不再反抗。我在柜子里找到碘伏和纱布帮她包扎好伤口。
我把车开到山脚下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如果霁然还活着,我们一定会选择沿小路徒步攀登上去。考虑到时间和易清尘的状况,我选择沿着盘山公路开车上去。公路并不能直达山顶,我们需要在距离山顶800米的地方下车。我从后备箱
拿出登山包。白天有索道可以搭乘,而我和易清尘必须打着手电筒走路上去。
我扶着易清尘艰难地往上走,她迈的每一步都犹如踩在刀尖上。走了不到一刻钟我感觉她后背的衣服已经湿透,我抬头,昏暗的灯光下,她的额头和鼻尖布满汗珠。
我停下了脚步心疼地说:“霍比特,我们回去吧,等你脚上的伤好了,我们改日再来。”
易清尘忍着疼,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说:“不!”
我扶着她继续前行。
又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易清尘喘息声越来越重。我把手电筒递到她手里,然后把她背了起来。
易清尘拍打着我的背喊着:“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我吼了一声:“不要叫。你这样子,我们赶不上日出。”
易清尘不再说话。
山上的路标显示距离山顶还有三百米,我把易清尘放在台阶上歇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背着她往上走。
我们在四点四十分到达山顶。我取下背包,把手电筒放在石头上,脱下她的鞋子,血已经渗透了纱布和袜子。我又看到了她脚踝的纹身,问道:“这串字母,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是什么意思了吗?”
“O V E L I,是把LOVE的L放到了单词结尾处,就像我和他,爱得错乱纠缠。就算凌乱不堪依然舍不得放手,所以后面又加了个跟爱同音的字母I。J,是霁然的J,也是祭奠的J。就这样。”
我不再说话,从背包里取出急救包,重新把她的脚包扎好。易清尘咬着嘴唇一语不发,我的心揪得一阵一阵的疼。
五点半钟的时候,东方微明。
我站起来,冲着远方喊:“霁然,我把清尘带来了。”
易清尘跛着脚走到我身边。她看了一眼我右手上戴着的那只护腕。眉头一皱,
眼泪就又掉了下来。
“霁然,我不会原谅你的,这辈子都不会。但我会忘了你的。一定会的。”
易清尘伴着远方第一道霞光与霁然说再见。
我用右手牵起她的左手,她微笑着看了我一眼,把手挣脱了。她的微笑,正是她掩饰着悲伤看霁然时的那种微笑,假装、倔强、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她不会快乐,面对任何和霁然有关的人时,她都不会真的快乐。霁然又错了,即使
我可以身披彩霞给她金光万丈,即使我能够带她走遍全世界的阳光普照,她宁愿栖息在他背后的阴影里,在艳阳不可及的缝隙中做一只夜行生物,独自舔伤。
我们并肩站着,这座山的远方,有另外一座山。
我们再也无法与霁然一同跨越此处的河流和彼岸的山川,但是每一个或雨或晴的破晓十分,我们都将迎来,一样的清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