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清尘的思绪飘回到17年前。
那一天,身材瘦小的易清尘像好心的路人刚捡回家的流浪猫一样,眼神里全是掩饰不住的恐慌。她双手紧张地蜷在胸前,身体前倾地依在课桌上。闪亮的眸子眼光飘忽不定。她无助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心里默默祈祷“带我走,带我走。”
带我走。这三个字,始终没有一个主语,一如易清尘始终不知道流浪的终点究竟是要停在哪里。
霁然进入教室的那一霎那,掉漆裂缝的老旧门框突然出现了一道朦胧却又刺眼的光。易清尘没告诉任何人,包括霁然,那道光其实刺痛的不是她的眼睛,而是直接刺穿了她的心脏。她有种想哭的冲动,因为她从他双眼中看到的那种绝望,跟她的寂寞,有着相同的颜色。
她以为她是爱上了他。其实,她只是本能的被同属性的人吸引。她以为霁然是她的归属,直到命运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把有缘无分的道理讲给她听,直到她在一厢情愿的感情里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她才明白霁然只是,仅仅只是她的宿命。
如果那天,一脸冷漠的霁然没有紧紧锁着眉头从那道光线里徐徐走来,或者,如果他的目光没有莫不经意地扫过她的眼角,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事实上,那一天,他的冷酷就那么邪乎地撞上了她的淡漠。那个时刻,被易清尘自诩为她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因而,易清尘只要忆起自己当时又挫又土的样子,就悔恨万分地愤慨,人生中最该华丽现身的刹那,命运为何把她的出场安排得如此狼狈不堪。
“真的,洛洛”,虽说距离与霁然的初见已过去了十几个年头,易清尘一谈起这个话题依然不能做到完全的冷静。她原本窝在靠窗的单人沙发里,新染的板栗色的长卷发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仿佛散发出甜甜的焦糖味。白色的雪纺衬衫随意地扎进深蓝色小脚牛仔裤,裤脚故意向上卷了两边,露出纤细的脚踝。二十几岁的脸,谈不上漂亮,但是眼睛里有让人看一眼就无法忘记的光华。在这双眼睛里,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一直以来她都是把所有的悲伤搁浅在心里,那所有本该流出的泪都凝结成了冰晶嵌在了眼眶里。见过她的人都说,从未见过那么闪亮的眼眸。所以,每当人们谈论起易清尘的相貌,女人们总是很轻蔑地用“很一般”这三个字来评价,而男人们总是意味深长地说“很特别。”
易清尘光着双脚,伴着张学友的《情书》在地板上慵懒地打着节奏。在双脚交替拍打地板的间隙,左脚踝内侧花体英文的纹身欢快地跳动着。“Joveli”,没人知道这串字母的意思。这样安安静静坐着的她,成熟且不失可爱。但是当她准备开口跟曹洛洛接着讲话,身子往前倾了倾,然后搬起左脚耷在右腿上,就这么喘口气的功夫,仙气就散得干干净净的。
易清尘抬着下巴斜视着上方四十五度的方向,纠结着怎么跟对面这个小姑娘描述她那惨不忍睹的初恋。时而皱眉时而叹气,桑着个脸吧,但是又时不时挤出几个自嘲地苦笑。两只手在胸前比划来比划去,话卡在嗓子眼儿不知道怎么往外吐,仿佛没有哪个字眼或哪个肢体语言能顺畅地表达她想要传递的意思。“真的啊洛洛,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当时穿什么衣服,那一年夏天我们县城流行的套装,白色衬衣短裤套装,但是衣领、袖口、还有裤脚都镶了蓝白格子布边儿。”
曹洛洛像看话剧表演一样看着易清尘,整个过程表现得紧跟节奏,该惊讶的时候就挑起眉毛,该沮丧的时候就低垂嘴角。她的目光追着易清尘走,没有放过易清尘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是的,每一次讲述,易清尘都没有意识到她总是无限夸张地去突出霁然的帅,不需要用任何惊为天人的词汇或成语,对方从易清尘的表情和语气里都能感受到那种可以将人逼上绝路的帅气。事实上,易清尘自己都记不起霁然当时的模样。即使记得清,六七岁的小屁孩儿,瘦骨嶙峋的小身板儿,跟“帅”这个字又能沾上几分钱的关系?
“啊~~~~,但是我呢,你怎么不问问我穿的什么啊,你怎么不问问呢?”易清尘几乎是嘶吼着冲洛洛喊出这么一句,突然停了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顺势又喝了一口水,然后瞪着眼睛盯着洛洛,蓦然转了画风,好生委屈凄凉地噘着嘴对曹洛洛说:“你真的,都无法想象,我那个时候有多傻。”
曹洛洛放下手里的奶茶,轻轻地咬了下嘴唇,神情中透出一丝迟疑。这果然是易清尘的一贯作风,虽然两个人已经很熟了,但是易清尘周身散发出来的狮子座王者气场总是莫名的带着一种攻击性,让曹洛洛不由自主地有点胆怯。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赶紧配合,努力挤出一个好奇的表情问道“那你呢,你有没有穿粉色小裙裙头戴蝴蝶结,他有没有也被你惊艳一下?”
易清尘,突然就垂下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忽忽闪闪,默默地咬着手指甲。曹洛洛真的是对易清尘的童年一无所知,她从小到大就没对女生系的颜色和装饰物感过兴趣,不,确切的说,在她应该被像小公主一样对待的年龄,根本没有接触过任何梦幻的东西。老妈生意忙得连她的饮食起居都快无暇顾及了,怎么还有闲工夫把她往小家碧玉的方向打扮。呵呵,粉色小裙裙头戴蝴蝶结,呵呵,易清尘的心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各种音色的“呵呵哒。”曹洛洛看着易清尘神色凝重地啃着大拇指的指甲,两颗大门牙一下一下地从指甲盖儿上划过。
“我穿的什么,我根本不记得了!但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小裙裙,因为那一年,大爷的,我还是个男人!”
这句话讲完,曹洛洛瞳孔都大了,身体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我勒个去,难道易清尘是变性人?洛洛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因为此刻的易清尘从坐姿来看,是个标准的汉子。左手握着脚脖子,右手握拳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脸,呵呵,脸,面目狰狞,曹洛洛想不出这样的易清尘跟打群架前耍狠爆一句“敢动老子一下试试”的街头老大有什么区别。
易清尘脸上的表情极度夸张,说是泼妇骂街一点都不为过,看她这势头谁能猜到她这是在回忆初恋呐。
“但是我记得我当时那种锥心般的后悔啊,我是浑身都欠啊,偏偏就那个暑假在老家跟一帮乡里娃在地头儿上抓蛐蛐捉蚂蚱,晒得跟煤球似的。黑也就不说啦,我脑袋更欠啊,村头儿老张家的儿媳妇说免费理发,我一听有这好事儿,自告奋勇地就奔去了,我哪知道她那是拿我练练手儿准备自学成才呢,剪一遍,霍几个口子,再剪一遍,再霍几个口子,眼看及腰长发变披肩发,披肩发变齐肩发,齐肩发变齐耳发,我那个着急啊,欲哭无泪的,但是自己惹的事儿,含泪也要剪完呐。我的十个手指甲都被自己啃秃了,老张家儿媳妇一边剪一边糊弄(安慰)我“剪短一点凉快,剪短一点凉快”。她收起剪刀的那一刻我觉得两耳生风,最后等我意识到她说的那种“凉快”时,我已经是个小平头啦。洛洛,你能想象的出来嘛,我,当年,干瘦干瘦,黑不溜秋,顶着个男孩子头到学校报到,老师排座位,别人都是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坐一桌,但愣是把我和一个女生分了一桌儿。”
曹洛洛已经被这段表演看呆了!易清尘从张嘴那一刻开始,语言之流畅,表情之丰富,肢体语言之精准,这活脱脱的就是一个演员的诞生。
经过一番排山倒海般的咆哮,易清尘又突然抑郁了一般。深情沮丧,默默说着“上学第一天,大家都因为到了一个新的环境而有点害怕,并且也因为脱离了父母的监视有一点点小兴奋。大家都很好奇的东看看西瞧瞧,但是没人敢先开口跟别人说话。他是那种看起来有点胆小的文气男生,我俩前后桌儿,上午第二节课的课间,他怯怯地问我男厕所在哪里并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撒泡尿。我明显感觉一股热血从脚底板儿直窜头顶,脸具体有多红,我不知道,当然啦,我那么黑,可能脸红了也看不大出来哈。但是感觉很烫,很烫。硬着头皮对他说不知道,我从来没去过男厕所。他愣了一下,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遍,突然身子往后一趔,他用他那双稚嫩却已很深邃的眼睛像审视神经病一样地又看了我一眼,满脸惊恐,趔趔趄趄地跑开了。那可是我们这辈子第一次交谈啊,我给他的没有惊艳,只有惊吓。”
“哎哟妈呀,哎哟妈呀,你等等,我脑补一下画面。”曹洛洛突然就像白灼大虾一样,前一刻还腰杆挺拔,下一刻就蜷曲成一圈。这也怨不得洛洛吧。如今长发飘飘身姿妖娆的易清尘往那儿一站,谁能想象得出她曾经干瘪黑瘦得能让人搞错性别。
易清尘看着蜷在沙发上笑得一抖一抖的曹洛洛,点了根烟,深深地抽了一口,一团烟雾在她的唇边慢慢散开。许久,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我当时,若跟他去了男厕所把该看的都看了,也算,没白认识他一场。”
洛洛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颤抖,伴随着洛洛“哐当”一声从沙发上滚落底板的响动,易清尘望向窗外,心想:霁然啊,如果命运不曾亏待,我愿随你去的地方岂止是一间厕所?
那一年,易清尘和霁然七岁。
现在想来,易清尘的花痴病患得比同龄人早了一些。
其实,小学一年级的第一个学期,易清尘生活的重点还不在霁然身上。她煞费心机却也不动声色地隐藏着自己女扮男装的江湖身份。不习惯跟男孩子玩,也没办法跟女孩子玩。没有朋友,并不是什么大事儿,易清尘最拿手的就是孤身一人消磨时光。别的同学三五成群地在操场上蹦蹦跳跳愉快玩耍时,她便蹲在大树下捡一根小树枝在地上一遍一遍画着五角星或者圆圈,若运气好一点,碰巧有小虫子经过,她就饶有兴致地拨一堆土对可怜的小虫子实施围捕。最让易清尘头疼的是如何成功地将去厕所的生理需求控制到放学回家之后,偶尔有那么几次真的是憋到怀疑人生。
那些岁月,大抵是美好的吧,除了形单影只的孤独和隐忍郁闷的压抑,至少现在回忆起来,有梧桐树金黄的叶子飘落,有黄泥巴窗台上短暂停留过的蝉。
易清尘凝视着窗外,站了很久,很久。团簇的云朵已被风吹走,白纱般的云雾在天空中轻轻流动。
洛洛看得出来,她这番演技拙劣的喜剧演员一样的夸张表演,无论多搞笑、多带感,都仅仅是为了掩饰内心隐隐的疼和深深的遗憾。
“后来呢?”洛洛看似漫不经心地用吸管在奶茶杯子里戳啊戳地,却小心翼翼地问道。
易清尘转过身来看着洛洛,洛洛其实是心思非常细腻的女孩子,她有着浓密整齐的眉毛和炯炯有神的双眼,鼻子翘翘的,嘴巴小小的,皮肤也称得上皙白,二十二岁的年纪,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的气息,本该在这最美的年华去肆无忌惮地谈请说爱,只可惜,性格内向,又生了一张大圆脸,到现在,感情史空白,连男生的手都没碰过。
“后来的事情,以后再跟你讲吧。老娘一回忆这档子事儿就大伤元气。走吧,咱们先出去吃饭,下次有机会了,再跟你讲。”
天色渐暗,易清尘和洛洛前后脚走出公寓。街灯已亮,四周的高楼大厦犹如当街揽客的店主一般争先恐后地亮起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