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洞穴居住的鱼类中,有一些鱼穷其一生都不会离开黑暗无光的山洞。
因对黑暗生活的高度适应,它们作为摆设的眼睛逐渐开始退化,直至消失。人们将它们称作盲鱼。
三月末风疏花散,是春的临终。
天气已然开始转暖,阳光温柔地洒在脸上,痒痒的,毛茸茸的。
地处江南的深宅院里,阴湿的空气侵入人的骨,陆府的主子下人病倒一片。
而今好不容易盼到太阳出来,下人们应少爷走时的吩咐,搀着余茫到院子里散步。
跟余茫挨得最近的,是一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小丫头。她双颊憋至通红了,也不敢咳嗽出一声来。这一咳呀,被其他下人告到管家那,是会被撵回家休息,便得少去一个月的工钱。
余茫走得有些累了,要去湖心亭里吹吹风。她才踏上台阶,一阵裹挟着温暖的微风轻柔拂面,她的心情顿时舒畅了不少。微风中掺杂了一些好闻的甜枣香气,那香气丝丝缕缕、甜蜜动人,仿佛是认准了她一般,才寻到她的鼻翼,就铆足了劲地往里钻,跌进她的肺里。
因而,余茫整个身体都陷入了那甜枣软香中。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恍然间,一双长臂缓缓地伸来将她环住,她身体一紧,就跌进一个滚烫的怀抱里。
不等余茫反应,陆海诚将长臂一收,下巴顺势搁在了她的头顶上。他出海半个月,身上还残留着大海的咸腥气味,想来是才给母亲请过安,就赶着来找她了,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下。
陆海诚从身侧一个随行丫头的手里拿过一包甜枣糕,轻轻地塞到余茫的手里。他本来是最讨厌甜食的人,却每次回来都不忘给她带点小零嘴。
陆海诚问她最近生活如何,是否想念他。
余茫含着笑一一回答,却总觉得他今日的语气有些不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她竟然有点听不出来了。
余茫从陆海诚的怀抱里挣了出来,想要知道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好解决的事情。
陆海诚却顺势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的指腹轻柔地摩挲着她的双眼:阿茫,你是怎样来到我们陆家的,可还记得?
余茫微微发怔,随后低下头去,沉默了片刻,说:记得,当然记得。
山脚下那条小路,是进出城门必经的一段。
往来频繁的大多是运货的商贩和居住在附近的农家。
夏日艳阳灼人,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一路流淌至脖颈,余茫自清城离家至午时几刻,车马行驶而过扬起灰尘,扑入口鼻。她头晕耳鸣,再加上滴水未进,口干舌燥,身体已是有些支撑不住虚弱的步伐。
不知是被田坝边的哪块碎石绊了一下,余茫一个踉跄,竟是栽进那田间,晕了过去。
时值正午,车马着急地在小路上奔跑,欲寻找某户可以乘凉的小院吃酒喝茶,马车夫的眼珠子都要镶到几里路外竹篱木屋的屋顶上去了,无人注意晕倒在路旁奄奄一息的少女。
直到陆家的车队经过,车夫别在腰间给满月的儿子捎带的小玩意突然松落,骨碌骨碌恰好滚到余茫的脚边。车夫跳下去捡,随后惊慌地冲车内大喊道:少爷,这里有个姑娘晕倒了。
余茫便是这样,被陆海诚捡了回去。
起初,陆海诚并未有留下余茫的打算。
一个尘土满面且双目失明的姑娘。
陆海诚甚至未多看她一眼,只叫下人为她清洁沐浴,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再赏她一顿便饭,就请她离开。
可余茫不知如何在无人注意之际摸着回廊柱梁走到了前院。那时陆海诚正与客人攀谈要事,满眼惊异地看着余茫的出现。
而在陆海诚厉声喝住她时,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余茫瘦弱的身体蜷缩在坚硬的石板上,因害怕而止不住地发抖。
她已伶仃一人无依无靠,她想留下来报恩。
陆海诚却迟迟一言不发,片刻后竟是将前厅的门掩上了。
余茫依旧那么跪着,本就疲惫至极的身体几欲再度倒下。
直到天暗下来,陆海诚出门送客。
客人在府中丫头的引路下从余茫的身旁走过,陆海诚则是径直走到了余茫的面前。他弯下腰,向她伸出手:起来,进去吧。
他宽厚的手掌托起她纤细的手腕,目光直直地望进她的瞳孔深处。
从盛夏到春末,不知不觉,余茫已在这陆府中待了近一年的时日。季节转瞬变换,园中景色都变了好些回。
余茫住的屋子,也从挨着后院的角落,换到了陆海诚的隔壁。
后来陆海诚告诉她。
自他向她伸出手的那一刻,他的怜悯,或许就已注定将在这温柔的年月里,被磨成深爱。
这日,太阳从云层里跑出来,把乌云驱散得很干净。天空澄澈动人,碧蓝如洗。
将厚衣裳换下来,她叫丫头收起。轻薄的料子覆在柔嫩的肌肤上,身子轻盈,心里也轻松了不少。
在陪陆海诚与老太太吃过午饭后,余茫照例想去后院走走,近几日陆海诚整日忙里又忙外,他出海运回来的那批货,账目还未算清,下午又得去铺子里帮着下人打点。
老太太不喜欢她,刚进府那会还好,自她搬去陆海诚的隔壁住,就再未给过她好脸色看。
她还是去院子里喝茶、赏花逍遥自在。
余茫细声向陆海诚与老太太道过安,就打算离开了,身子才微微侧过,陆海诚却突然叫住了她:等等,娘有话想对你说。
余茫一怔,顺从地停下,冲着老太太微微颔首。
可老太太横眉冷哼一声,对陆海诚道:不用说了。我已再三考虑,陆家定是不能要这么个丫头进门。
如此斩钉截铁。
余茫虽未看见他二人面上的神色,但顷刻间心里就明白了。
也就在前天,余茫路过老夫人屋子的时候听得清清楚楚,陆海诚说要娶她。
余茫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不过低着头,无人能瞧见罢了。老夫人不待见她,是府中上下皆知的事情,可如今陆海诚当家,又有贵人相助,老夫人这一次,怕是拦不住了。
昔日陆海诚外出时,她在府中受了不少气,如今想到老太太终将败北的已定结局,心里那口气算是找着地方吐了出来,好不舒畅。
正当陆海诚与老夫人僵持着,有丫头上来通报,说是雾稀道长来了。余茫记忆中突然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她还记得,他是她第一次进这陆府时,陆海诚接待的那位客人,也是帮助陆海诚的贵人。
陆海诚对她轻声说:茫儿,你先回去。
余茫温顺地点了点头,小丫头搀住她的手,一起往屋外走去。
一阵风吹入她的衣襟,入夏的天气,怎么又还让人打了个哆嗦。
又要变天了吗?
陆家成为江南这片土地上的大户,已过百年。故事还得从陆海诚的高祖父那会说起。
陆海诚的高祖父,本只是一介穷书生,落魄潦倒,孤苦伶仃。直到有一天,他在山上采野菜充饥时,机缘巧合救下一位被困在猎户的陷阱的高人,最终经高人指点,才走上了经商的道路。
民间谣传,那位高人当年为陆家留下了一件宝贝,据说是一对玉琉璃,只要那宝贝在,便可保佑陆家家业兴盛,强盛不衰。
民间又有传言,这宝贝在陆海诚爷爷在世时不慎丢失,如今陆家已气数将尽。
余茫细嫩的指尖轻轻拂过大红色烫金喜帖,她与陆海诚这场婚礼排场布置得很大。陆海诚许诺她,让她成为江南女子都羡慕的新娘。可陆家已经是一个空壳子了,这繁华大气的外表下,陆家的账目早已千疮百孔。
陆家老太太这样不喜欢她,其实也不只是嫌她来路不明眼睛看不见,更多的是希望陆海诚能娶回一个对陆家家业有帮助的、大户人家的小姐,让他不再这么吃力。
只可惜老太太一把枯朽的身子,拗不过自己的宝贝儿子。何况那个看起来很神秘的雾稀道长,说她才是身系陆家命数的人。
余茫把那喜帖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胸口,如果一切真能如他们说的那样发展就好了,她只不过是嫁给陆海诚,陆家就能转运。
屋外传来丫头问安的声音:少爷回来了。
余茫把喜帖放回桌上,准备起身,门却被先一步推开:坐着就好了,别动。
余茫听话地将身子靠回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陆海诚搬了凳子坐在她的身侧,搂过她轻轻蹭着她的脸颊。
他看到放在桌上的喜帖,笑着对她说:婚事我一人操心就好了,你拿这个来,玩着有意思吗?
余茫装模作样地打了他一下:没见过,就想摸摸长什么样。你每天忙着生意,这些小事交给下人办就行了。
不,这是大事。陆海诚双手环抱她入怀里,娶你是天大的事。对了,等我们成亲了,我带你出去一趟。雾稀道长给我介绍了一位神医,说是能治好你的眼睛
余茫身子一顿,突然不吭声了。陆海诚以为她不相信,或是害怕他们的愿望不能达成,只是把双臂又收紧了一些,下巴温柔地蹭着她的头顶。
余茫在他的怀里有一点喘不过气来,又不想挣扎出去。她感受着他胸膛的温度,心里却怎么都无法安宁。
老太太房里的丫头过来传话,说老太太叫他们过去。怕是快到晚饭时间,老太太先饿了。
陆海诚搀着余茫起来,又叫丫头给她拿了件披风。
余茫被陆海诚搂着走出房门,越走越不对劲,她正准备开口,陆海诚已经问了那领路的丫头:不是去吃饭吗,这是往哪走?
那丫头细声细气地回话:老太太说先到她的房里去。
陆海诚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余茫一眼。余茫倒是没什么反应,大婚临近,陆海诚担心老太太那出什么意外。可老太太想出的法子还少吗,他们还不是得一点一点地应对。
老太太屋里,只剩一个丫头在伺候了。那丫头在给老太太揉肩,老太太闭着眼躺在太妃椅上,看起来很疲惫。
陆海诚松开余茫的手,独自往前走了几步。捶肩的丫头把嘴附在老太太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声什么,老太太睁开眼,望了陆海诚与余茫二人一眼,就挥挥手让丫头们都下去。
老太太用手撑着身体坐起来,陆海诚上前去扶,却被她把手打了下去。
老太太指了指桌上摆着的账本:你打开看看。
陆海诚有些不知所以。这些账本他日日看,早已熟得不能再熟,现在在这翻开干什么。况且
娘。陆海诚没碰那些账本,只是低头看着老太太,不是说好了,您身子不好,就不看账本了吗。
可老太太早就不吃他这套了。
她眼神凌厉地射向余茫,从鼻孔中轻轻哼出一声:你别跟我说这些软话,你让这个女人告诉你。
余茫站在原地没动,也不解释,她知道陆海诚自然会帮她说话。
她沉默地听陆海诚细声安抚着老太太:娘,你这又是听谁在背后嚼舌头了,茫儿从来没有插手生意上的事。
屋子里突然间静下来,静得只剩老太太干瘦的手指不稳的、翻过书页的声音。
老太太翻几页,就停下来等等,等陆海诚看完,又继续翻下去。
他们母子二人不再交谈,但余茫听明白了。老太太怀疑这些年陆家生意上出的问题,都跟她有关系。
也是不巧,陆家生意开始急剧走下坡路的那一年,确实是余茫走进陆家的那一年。
但这又能证明什么呢?她坏了他们陆家的运气?他们最信任的雾稀道长都说了,她是身系陆家命数、可以帮助陆家转运的人。
从她进陆家起,一开始陆海诚不搭理她,后来陆海诚喜欢她了,就让她住在深院里照顾着,从头到尾都没让她碰过生意上的事。
老太太这怀疑,倒有点像在找碴出气。
老太太突然出声,叫余茫上前。陆海诚想过来搀扶,却被老太太喝住,讥讽着说不过几步路,摔不了。
余茫小声地说着没事,慢慢地向前挪了几步。
老太太当着陆海诚的面,追问她,陆家的铺子和仓库几次被官府查封,是不是她做的手脚。
余茫低下头,轻轻地笑了:如果我说不是,您就信了吗?
老太太怨愤地看了她一眼:除了你,我们陆家近十年没有进过外人,不是你,还有谁能串通官府,那么精准地找到账目的漏洞。
那就请老太太去管家那找到我的出行记录,再向下人们打听我都去了哪,做了些什么,一切就清楚了。
她温言软语,不卑不亢。只是不想老太太竟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好啊,既然这样,那你就先去西院里住着吧。等事情查出结果了,我再让人把你接出来。
娘陆海诚错愕地出声,老太太却冷漠地打断了他,我不是都答应你们的事了。如果她什么也没做,事情查清楚,我就放她出来跟你成亲,如果做了,那你也没必要再留着一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老太太说得多在理呀。陆海诚呢,是犹豫了吗?很久,余茫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直到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丫头敲门进来,说饭菜已经上桌了。
老太太吩咐丫头说:去,叫人把她领到西院去。
这个季节天气反常,昨日还是太阳高高挂起,暖洋洋的空气传来亲切的问候。夜晚下了场雨,今早掀开被子一角,冷风吹得人下不来床。
西院是挨陆府后门的一个小院,一共只有两间房。一间有床,晚上躺上去会嘎吱响的老木床,还有木桌和浴桶,用来惩罚犯了错的主子,一间只有在薄薄的稻草堆上垫了破褥子的空房,用来惩罚做错事的下人。
余茫不算陆家的主子,她知道,这铁定是陆海诚替她求过情的。
可惜又有什么用呢,老太太那么倔的一个人,既然都放话说事情查清楚就接她回去与陆海诚成亲,那就是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余茫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间阴冷的屋子里待上多久,不过也好,自从到陆府以后,身边就没有离过人,她好久没能一个人安静地想想那些过去的事和故去的人。
余茫想起小时候阿爹很喜欢偷偷地带她下山,去逛集市,赏花灯。
他们父女没有别的血亲,在族中属于被人遗忘的存在。所以他们总能避过族中的看守,有时一连出去两三天都不会被人发现。
余茫也想起阿爹被族长遣出部落的那一天,她躲在巨大的礁石后面哭,灵敏的鼻子里蹿进一股又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让她想吐。
而如今,余茫躺在那张会嘎吱嘎吱响的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那股血腥味仿佛又在侵蚀她的肺腑,她的眼泪突然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那扇家仆看守着的木门突然被人推开了,紧接着,余茫被一个带着皂香结实的胸膛包裹住:发生什么事了?茫儿,别怕。
余茫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喘息:我想我爹了。
陆海诚沉默着,用手轻轻拍打她的背。
过了很久,陆海诚说:我是背着娘跑来的,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这下雨天的,哪里能散心
陆海诚用指腹轻柔地帮她擦去眼泪: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要带你去治眼睛吗?我买通了娘派来看守你的下人,趁这机会,我带你去。
余茫的身子在一瞬间变得僵直,她愣愣地离开了陆海诚的怀抱,一言不发地靠在冰冷的墙上。
陆海诚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却告诉她包袱和马车都准备好了,他们下午就可以出发。
余茫抬起头,望着陆海诚,静如潭水的双眸好像突然间有了神采。她说:好。
马车摇摇晃晃的,一路往南出了城。
车内,余茫反常地退去了平日里乖巧温顺的模样,整个人赖在陆海诚的身上不离开。
陆海诚宠溺地抱着她,但中途换了好几个姿势,想来是被余茫压住,马车又颠簸,有些难受。
若换作从前,余茫定是体贴地坐起,为他捶背揉肩,但今天不知怎么了,就是想这么赖着,一动也不动。
车夫扯着嗓子往里边喊,还有二里路就到了,不过乡野小路难走,这儿刚巧有间茶铺,问他们要不要歇歇脚。
陆海诚低头问余茫:渴吗?
余茫轻轻地点了点头。
车夫搀着他们下了车,余茫听见茶铺里有小姑娘说话的声音,跑进跑出照顾着客人。
余茫小声和陆海诚说,她想要去小解,陆海诚连忙招呼那小姑娘过来,帮忙领她去。
乡野之间没有茅房,余茫在那小姑娘的搀扶下走到一处杂草丛生的湖边,余茫脸皮子薄,让那小姑娘先走远一些,过一会再回来。
小姑娘听话地跑远了些。
可余茫不见了。
小姑娘不过是往茶铺打了个转,回头去找,却再也找不到余茫的影子。
陆海诚心急如焚地摇晃着那小姑娘的肩膀,小姑娘瘪着嘴,险些哭了出来。
你带她去哪了?
湖湖边。
陆海诚一愣,随即放开了小姑娘。
他无力地瘫坐在硌人的木板凳上,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可是,为什么
陆家的生意,垮了。本就仅靠最后一线生机支撑着的陆家,一时间跌至谷底,家仆都作鸟兽散。
官府查封了所有的店铺和产业,悉数充公。
好在陆海诚还留了一手,陆家密道里藏着的小金库,够他和老太太衣食无忧地过完后半辈子。
陆家搬迁的那天,陆海诚一大早带着管家去密道里搬运粮草和金银。
暗门开启的那一瞬,陆海诚蓦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小桌前剥着存储的生花生。
茫儿?陆海诚迟疑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随后让管家去屋外等。
余茫抬起头,看着他。
陆海诚轻轻地走过去,在她的面前蹲下:茫儿,你这几天都待在这里吗?晚上冷不冷?
余茫没有说话。
陆海诚继续自顾自地问着她:为什么偷偷地跑掉,你想回家就跟我说,不想住西院了也告诉我
余茫看着他疲惫地替她捡起一个个散落在地上的花生壳,心里揪着疼,差一点又要融化在他的手里。她沉默了一会,细声问他:那我可以不治眼睛了吗?
不可以!陆海诚猛地抬起头,直直地望着她的双眼,带你治好眼睛,我们就成亲。
余茫怔怔地与他对视着,突然低下头笑出声:可是,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一个瞎子,那要怎么治?
余茫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被剜去眼睛,是很疼的。
余茫缓缓地站起来,转过身,陆海诚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在密道最里端的墙角下,被凿了一个小洞,洞里是地下水。
这些年,她就是通过这里,悄无声息地出府与官府勾结,害得他陆家倾家荡产。
她朝那个小洞走去,陆海诚在原地呆愣了半天,才想起要抓住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只是,他依旧晚了一步,在他伸出手的瞬间,一道晶亮的白光照在他的双眼上,等他再次看清,面前已空空如也。
于洞穴居住的鱼类中,有一些鱼穷其一生都不会离开黑暗无光的山洞。
因对黑暗生活的高度适应,它们作为摆设的眼睛逐渐开始退化,直至消失。人们将它们称作盲鱼。
关于盲鱼的眼睛,是一个鲜有人知的秘密,它们一旦离开肉体,就会变成价值连城的玉琉璃。
可千百年来,几乎没有人类见过玉琉璃。
盲鱼在完成进化后,仅能凭听力感知周围的环境,它们久居山洞深处,几乎不再与外界交流,除非是偷偷违背规律拒绝退化的鱼。
在余茫才刚记事的时候,她就经常被阿爹护在肚皮下,说着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悄悄话。
阿爹说:你要乖乖的,千万不要让族里的其他同胞知道我们能看见东西。如果你听话,等你长大一点,阿爹就带你去山下,去逛集市,去赏花灯。
那时候的她似懂非懂,她好像知道她和阿爹在族里是特别的,但又不明白是为什么。
直到她长大。
他们是盲鱼,在山间阴冷的洞穴里过着看不见的群居生活。而当所有的同胞都完成进化的时候,她和阿爹却是能看见世界的异类。
阿爹说,这是太爷爷的奶奶遗传下来的。在那一年,族里的长老决定带着同胞们完成视觉功能的退化,从而增进他们的听觉以及嗅觉。
可是太爷爷的奶奶违背了这个命令,只因为,她在年幼无知时贪玩,偷偷找到了去山洞口的水道,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阿爹说,山洞外的世界是她无法想象的精彩,只要不和危险的人类有太多交集。
阿爹说,人类是很神奇的物种,他们会蛊惑你、伤害你。你太爷爷就是这样,被人类骗去了一双可以看见世界的眼睛。
余茫问阿爹:剜眼睛,疼吗?
疼啊,当然疼。阿爹说,听我的阿爹讲,你太爷爷回来那天,已经养好了伤,可和我阿爹还有我娘提起的时候,还是发抖得厉害。
余茫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年人间的上元节时,阿爹带她溜下山看灯会,用路边见到的铜钱给他买了一个小花灯。
可是,就在余茫玩得高兴的时候,阿爹突然脸色一变,叫她快走。
余茫不知道为什么,懵懵懂懂地牵着阿爹的手一路跑到半山腰,阿爹却突然停下,拿过她手里的小花灯:这东西不能带回去,阿爹找个地方帮你藏好,你回去等阿爹。
余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先回去,但她一向听阿爹的话。
余茫在洞里等着阿爹,等了好久,好久。
阿爹回来的时候,带着满身的伤口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他踉踉跄跄地一头扎进洞里,现出原形。身上的血染红了清澈的河水。
余茫被吓呆在了余地,阿爹却还虚弱地安慰着她:阿爹没有让他们得逞,阿爹保住了眼睛。
可是,那些血顺着河水,流进了洞穴深处,他们回到族里的时候,所有同胞都围了上来。而阿爹,让余茫躲在了大礁石下,装作没有和他一起离开过。
阿爹是温和且诚实的。他经不住长老的追问,也撒不了谎。违背族规留下眼睛是大罪,最终,长老的决定是将他遣出部落,丢进一个从没谁逃出来过的黑洞。
余茫躲在巨大的礁石后,血腥味、混合在眼泪的味道,让她永远记住了一个地方山下,陆家。
至于爱上陆海诚,是她的失算。阿爹说得没错,人类是危险的物种,擅长蛊惑。
如果陆海诚没有想要她的眼睛,或许,她在毁掉陆家以后,会当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陪他继续走下去。
陆家的账不干净,是官府早就知道的,江南经商的几户大户,就没谁是干净的。官府预备把他们挨个铲除,也已经是筹备了很久的事情。
余茫不过是在这之间小小地使了一把力,顺便以此同官府交换,没收他们的家产,保住他们的性命。
她是妖啊,不过小小恐吓了一下,他们就答应了她的条件。
她没有背叛她的仇人,还替他们续了半辈子的命。
更天真的是,余茫竟然以为,陆家没有了家业,就不会再惦记盲鱼的眼睛,人们会慢慢遗忘有关于玉琉璃的传说,她也能和陆海诚平凡安稳地走完这一生。
是她自己忘了,阿爹曾经说过的话。
结局也只能是自讨苦吃。
即使是差点被生挖了眼睛,可余茫到底是不忍心将他们赶尽杀绝。她只能选择独自徘徊在这陌生的人间,看看阿爹喜欢的风景,累了就找一个角落休息,偶尔还会想起陆海诚的脸。
雾稀道长死了。
尸骨葬在山野间的一处小院子后面。
那天他受邀到陆家新迁的宅子做客,在陆海诚告诉他,自己已亲手剜下余茫的眼睛,而那双眼睛变成了玉琉璃,收在老太太的梳妆盒里。
闻言,他兴致冲冲地去打开梳妆盒,被陆海诚从身后用石块砸碎了脑袋。
雾稀道长祖上就和陆家交好,第一次见到余茫的时候,他告诉陆海诚,这是一条盲鱼,尚未完成进化的盲鱼。
而盲鱼的眼睛,是能扭转陆家命数的玉琉璃。
起初,陆海诚确实只是想要余茫的眼睛,看她是个女子,不知该如何下手,打算先留在府里养着。
可是,慢慢地,他对她的感情不知怎么就变了味,春去冬来,随着季节的流转逐渐发展成他不可收拾的爱。
余茫永远也不会知道。陆海诚早在她搬到他隔壁屋子的时候,就与雾稀道长商量过,要留下她的眼睛。
可是,雾稀道长是一个道士,他不允许这种违背自然规律的事情发生。盲鱼,在黑暗中生存的稀有物种,应随群居环境而完成族群进化。
世间万物都要顺应自然,否则将会遭到自然的惩罚。
雾稀道长问他:陆家的气运已经将尽,你非但不补救,还要再受她的拖累?
违背自然规律的鱼,最后都没有好下场,她的父亲、祖辈,最终都不得善终。
陆海诚沉默了一会:当年我任由你带人追杀她的父亲,而没有阻止,就是我的错,这是我应赎的罪。
雾稀道长摇了摇头,直叹他愚不可及。
末了,雾稀道长告诉陆海诚,要么亲手剜掉她的眼睛,要么他带人要了她的命。
陆海诚没有选择,可他是真的想要与余茫成亲,无论她是谁,变成什么样子,又做过什么事。
这些余茫都不会知道了。
陆家已无药可救,陆海诚不会再伤害她,未来也不会再有谁知道有关于盲鱼眼睛的秘密。
而陆海诚给余茫最后的温柔,是违背道义,亲手铲除了她在人间最后的危险。‘’
余茫,余茫。乔时吟默念这个名字。
她并不认识什么余茫,甚至记忆中也未曾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好熟悉。
‘’唉不想了不想了,明天就要出海了,我得去看看妈妈。‘’提到妈妈,少女脸上的光芒黯了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