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料的人，让放下戒备的顾青山未有所料。
原来方才的梦境不是杀招，此刻的杀刀，才是杀招。
顾青山曾想过徐莺莺会背叛他，因为徐莺莺是他看不透的女人，没有真心相交，信任只是空谈。所以梦境中徐莺莺的袭击，虽在意料之外，却仍不脱他的戒心。
但他却没有想过，此刻背叛的人，会是曾经救他命的人。
说来也是奇了，明明对莫寻，顾青山的了解也不过是片面罢了，又为何会对他如此信任呢，这个问题，顾青山自己也说不清楚。也不光是顾青山对莫寻的了解浅薄，就连莫寻自己恐怕都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刀起，如他曾万千次所观摩的那一道。
那是顾青山最熟悉的一刀，他曾经历一月时光，天天凝视的是这一刀的刀痕，刀是黑的，刀痕是黑的。
黑的是色，也是无色。因为无色，所以含浑为一色。
从生至死的过程，是漫长的。漫长的不是外体所在的时间，而是意识所留的时间。
顾青山看着那道刀痕，慢慢接近，他的意识中，这刀来的很慢，慢到他能看到这刀所包裹空气中的飞尘，容纳天上照耀的日光。
刀出无风，刀也不容风。顾青山还能感受到风，确切的说，那也不是风，只是风才吹过此身还未带走的余感。
余感，可能也是这具肉体所经历的最后感觉了。顾青山没有死过，他也不知道死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虽然他曾在天道之刀下见识过自己的死相，但死相，和死之前的心思并不是一回事。
看到死相，他只是死之前所想的一步而已。脑中思，心中想，直到生命消逝之后，还能存在着一点微末。
顾青山不是没有见识过死人，但他自己经历死亡之时，心中还是存留着极度的恐慌。死亡之前的经历，对他来说是陌生的，陌生到，他无法想象自己现在面对死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最挂念的，最忘不掉的，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出现在了眼前。
顾青山的眼前出现了一张脸，有些模糊，模糊的不只是脸，还有声音。他想用力睁大眼瞳，但这费了他很大的力气。简单的动作，对于将死的他来说也成了困难。终于，终于他看清楚了，那张模糊的脸是阿离的脸，看到这张脸的同时，他也听到了哭声。
阿离的脸上挂着泪花，怯怯的，似乎是想哭，却又不敢哭。看到这张脸，顾青山的意识中竟然觉得有几分好笑。他想到阿离是一个难承打击的人，顾青山还是将一句你的哭声很吵给强行摁到了心里。
他很想笑着说一声别哭了，阿离，我一个要死了的人都没有你那么伤心。可是再细细一想，现在的他已经笑不出来了。
神思如丝，千丝万缕，思绪变换，眼前之景也随之变化。
迷雾霎涌，再临的，又是另一道身影。那道身影是背着的，虽然是背着的，但顾青山对此却是已有定见。这道身影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转过来的意思。对这道身影，顾青山有很多话想说。但他现在见到了，他又忽然发现想说的话，其实不如不说。
他的步伐向前，前方的雾又更浓了，眼前再出现的，仍旧是一道背影。
顾青山越往前，越觉得那道背影比他要高，要大。身姿婀娜，绝代风华凝成了一名女子的背影。雾中还飘来一阵奇香，那是一种天下最独特的香味，这种香味只会来自于那名女人，那名顾青山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女人。
顾青山的脚步停住了，他张了张嘴，有一个他不想得到答案的问题再难压抑，让他想要发声，但一个死人，又要如何发声呢？
顾青山的头抬了上去，他的心中对头上的天空，所谓的天道之主很是愤慨，可是无声，无体的亡灵又能发泄些什么呢？
许久之后，扬起的头，还是慢慢落回了原位，眼前那一道袅袅身影也不见了。再凝眸，出现在眼前的还是一道背影，只是这道背影却让顾青山感觉温馨多了。
这是锦山先生的背影，背影轻转，露出的是一张平和中带着威严的脸。平和与威严，本该是矛盾的，但在锦山先生的脸上，却是那样的和谐。
和谐，是因为平和是面目，威严是神态，是顾青山眼里的神态，别人是看不出的。只有像顾青山这样从小被先生养育的人才能读出来这熟悉的神情，那份威严是最深切的关心。
不自觉的，顾青山挺了挺自己的脊背，脸上的些许沮丧也变成了淡淡的笑容。他没有多留，再启程的步伐，是明快。
走出这层层迷雾，眼前霎见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那是舒柔。
很奇怪的是舒柔的这张脸。舒柔没有对顾青山发什么脾气，舒柔竟然在对着顾青山笑。看到舒柔的笑容，才坚定信心的顾青山又有了几分惧意。
舒柔的嘴唇是弯的，鼻梁是挺的，她笑的很美。可是再往上看，她的眼里是含着泪水的。
顾青山不怕舒柔吵，不怕舒柔闹，但他却很害怕舒柔哭。
顾青山不知道眼前的舒柔为什么会哭，但他不喜欢看着舒柔这样哭。
无法发声的他走了过去，想要伸出一只手，拂去还凝在眼眶中的泪。
他没能成功。
他的手拂上舒柔的脸，拂上舒柔的眼睛，然后，就那样穿过了。
无形之手，又能抓得住什么？就如同死去的人，对这世间再多留恋也是无济于事。
顾青山的头低下了，无能为力，无能，无力。
原来，这就是死亡，他不想死，他不愿死。
无力的不只是肉体，还有精神。随着死之降临，顾青山明白残留的意识做什么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渐渐沉浸在了那一刀带来的黑暗之中。
在彻底没入那一潭黑前，顾青山唯留的是抱怨的想法：早知道最终是被莫寻所杀，还不如死在梦境中徐莺莺的手上，至少徐莺莺的手很润，那双手抚摸的很是舒服。
黑暗袭来，缓慢侵蚀着顾青山的意识。
暗中侵蚀所带来的是疼，是痛。
顾青山很怕疼，所以他的表情也显得有几分痛苦。
怎么会，这么痛，这么疼。痛？疼？疼痛？
弥留之刻，顾青山忽然发觉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是他已经忘记了的。
无奈暗潮袭来，更是让他微弱意识的抗争，彻底无用。
暗黑之渊，是意识归无之地。
忽来一线横划，划开的是黑暗。
线是黑色的，比这暗黑的深渊还要黑。
一线划开的是深渊，是空间。
包容一切的是这一刀。
一线之后的是和纯粹之黑极端互斥的白，混杂的白。
顾青山忽觉眼前白光大作，刺的他的眼睛很是难受。
眼睛，难受?意识中出现了的又是疑问。
才睁开的眼睛，映入的是一张白色的脸，那脸在混杂的白中，也是完全不同的白。
那是莫寻的脸，他出了刀。他的面上没有表情，只是双眼之中透露出红色。红如血。顾青山绝对忘不掉这双眼睛，那夜救命的也是这样一双魔鬼的眼睛，
......
白骨堆彻的森然鬼阵中，魇鬼无梦闭眼轻跪，他口中低回的是来自幽冥的摄魂梦咒。
蓦然，洁白光滑的阵中头骨上，现出一痕。
那一痕是竖直，蕴含极道修为的白色头骨，被这一痕从中而分。很工整的一痕，对半二分，绝无半毫之差。
噗，轻吐出一口血，是鲜艳的红。
红血染白骨，形成一副奇诡艳丽的邪景。
魇鬼无梦轻轻拭去口角的红，他的眼中是还未褪去的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