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慕谦方才抬头扫了一圈屋里鸦雀无声的众人,语气沉重地开口:“大家的愤怒我都理解,可你们如此举动与谋反何异?难道你们想弄假成真不成?我若真应了你们的请求,则无异于是在大魏疆土上点燃了内乱战火,那些一直在暗中虎视眈眈的诸侯们必定会趁机作乱,而中原一乱又势必会引来外敌觊觎,如此大魏危矣!你们难道希望看到大魏生灵涂炭吗!”
“……”众人沉默不语。
这些年来,因为有慕谦坐镇朝廷,那些野心诸侯才不敢冒进,可一旦他这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那牵连的势必就是整个中原王朝的安定和太平,这是慕谦最不愿看到的局面,当然也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局面。
慕谦说到这里,脸上明显添上了浓重的悲色,浓眉紧蹙接道:“发生这样的事,你们以为我不恨吗?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我怎会不怨、不怒、不恨?可怨又如何,怒又如何,恨又能如何?中原好不容易太平了这么多年,老百姓好不容易过上了安稳日子,你们难道要让这一切都毁于一旦吗?你们忍心让外面那些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将士们再经历一次死劫吗?”
“……”
看着满屋沉默的将官,慕谦也是一声长叹,再接言:“九源动乱殃及多少无辜百姓,让多少人家破人亡无家可归,你们难道没有看到吗!长河谷一役牺牲了多少兄弟流了多少血,你们难道这么快就忘了吗!大梁城一片腥风血雨,多少无辜的百姓因此丢了性命,你们难道还嫌牺牲不够多吗!你们还想牺牲多少无辜的人流多少无辜的血?!”
“……”
慕谦一连数个痛心疾首、直击心灵的质问,让之前还一个个恨不得立马就提枪拔剑杀回京城的将官们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你们口口声声要反陛下,但你们可曾想过,陛下身为天子,魏室江山的主君,他怎会做出此等自毁江山之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是这个道理啊?说到底,罪魁祸首是那个蒙骗了世人二十年的“风流大王”。
“陛下年少,涉世未深,被有心人蒙蔽也是难免,但我们身为臣子,不思如何替君解难、为君分忧,反思大兴兵戈、乱上加乱,如何能成?”
慕谦回想起临行前对楚隐的殷殷嘱咐,再看此时此景,慕谦突然领悟,或许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隐有所感,所以才会诸多放心不下,对少帝千叮咛万嘱咐,谁想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起兵兴战何其容易,难的是如何收场。长河谷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大梁城的冤魂也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徒增牺牲,更不愿看到大魏狼烟四起,血流成河!”
慕谦忽然想起离京时裴清旁敲侧击的警吿,不由苦笑。太师啊太师,是你赢了,我终究还是不忍见苍生无辜受累,一切如你所愿了。
众人听了慕谦一席话,终于再不复先前的激动,看来是都听进去了。
白崇虽然一向冲动易怒,但毕竟跟慕谦是这么多年的兄弟了,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想法,只是……
“就算你说得都对,那冰心和二郎呢?还有四娘和孙儿们,你难道也要置之不理吗?”
慕谦眉头一皱,心头的痛如飓风一样迅速席卷他的全身,痛得他不自觉地扭曲了五官,令他气息再度一滞。众人见状都担忧地看向他,可他却只是用手掩住了口,低低地咳了两声,便将心绪又强行压了下去。
只听他再道:“我相信陛下是受奸人蛊惑蒙蔽,因此我决定赴京领罪,当面向陛下澄清真相,揪出幕后元凶,为死去的冤魂讨回公道!”
面对近八万无辜将士的牺牲,他的内心一直饱受煎熬,可哪怕到了下定决心的这一刻,他也还是想谨守承诺保住少帝楚隐,保住魏室江山。
众人一听这话又急了。
“元帅不可啊!”
“慕公请三思啊!”
“文仲你疯了!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去自投罗网?!”
慕谦却是毫不动摇道:“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用我一人之命能换得天下太平,那我慕谦也算死得其所!只是在此之前,我定要揪出幕后元凶,为长河谷枉死的弟兄和大梁城惨死的百姓讨回公道!我这条老命原本也是将士们舍命救回来的,若不能为死去的冤魂讨回公道,不能为国尽忠、为君分忧,不能守护大魏安定、天下太平,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元帅!”
“慕公!”
“文仲!”
“我意已决,无需再多言!传我军令,全军暂且在此休养三日,待我伤势有所好转便立刻领残余禁军回京,其余各部也都各回驻地,不得有违!”
“元帅!”
“慕公!”
“文仲!”
……
众人又是一阵激动,七嘴八舌叫嚷,慕谦却好似一口气又没能提上来,偏过头去,捂着口轻轻地闷咳了几声,房间里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
良久,兰宁才拧着眉满是不解道:“明知此去九死一生,慕公为何还要坚持这么做?再者,敌在暗我在明,慕公此去无异于将自己暴露在敌人视线里,您就不怕在路上遭遇什么不测?”
慕谦只看了看他,并没有答话。
此时突闻秦苍叹了一口气,满是无奈对众人道:“元帅军令已下,诸位遵令,各自去准备吧。”
众人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作声,都默默地去瞅白崇。
白崇却是狐疑地瞅着秦苍,很是不悦地问:“龙躣,你似乎并不反对文仲的决定,为何?”
以他的暴脾气,只怕是真恨不得立刻就集结兵马向京城杀去,可他却问了这么一句,看来先前慕谦的话他都听进去了。
秦苍瞥了他一眼,无声一笑,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大帅。”秦苍转向他,平静地说:“除了慕公先前说的那些,你可明白他如此安排的另一层用意?”
“什么用意?”白崇拧眉问,兰宁也看向他。
秦苍答:“大帅试想一下,若你不听从慕公军令,意气用事私下与他昔日旧部联合兵发京城,那不是正好给了敌人出兵剿灭慕公的理由?如此一来,慕公苦心安排的一切就都白费了,还会让京城天牢里的夫人和二郎陷入死境,是这个理不是?”
“……”白崇无言以对,兰宁亦找不出理由反驳,其余人也都面面相觑。
“反之,若是我们没有异动,则至少在消息传入京城之前,夫人和二郎他们还是安全的,这样我们就能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赶回京城救他们。”
“……”白崇说不出话了。
秦苍无奈一叹:“大帅,慕公甘愿受缚回京领罪可不是为了去送死,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局。他绝对不会给敌人名正言顺发兵剿灭我们的机会,不会再让大魏的将士和百姓无辜牺牲流血。”
他这话既是说给白崇听的,也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
白崇咬牙看了慕谦半天,终是恨恨地道:“是!你不会再让大魏的将士和百姓无辜牺牲流血,所以你就让你的妻儿去流血牺牲是嘛!我可没你那么高尚无私,老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白崇理智上是接受了现实,也听进去了慕谦和秦苍所有的大道理,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憋得没处发泄,便只好气呼呼地跑出去了。
这到底是什么世道,一心想保全江山和百姓的人不得不以自我牺牲来换天下太平,而一心只想篡位谋权,甚至为此不惜牺牲众多无辜生命的阴谋者却始终躲在暗处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