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隐命人好生将齐豫安葬了,裴清也奉命去安抚群臣,以保证朝廷各有司衙门不出乱子。眼下这里发生的一切外面都还不知情,当前局势已经够危急、够复杂了,他不希望再节外生枝,引发臣民慌乱,平添无谓的麻烦。
现在的朝堂,武将之首的慕谦结局扑朔迷离,而冯、林、吴三公又皆在此次祸乱中惨遭屠戮,枢密府、政事堂和三司衙门因各自主事者的缺失而几乎陷入瘫痪,唯剩裴清、符文彦和顾节支撑大局。
为此,朝廷不得不破格提拔了一批新人,如新任中书侍郎平章事韩麟,新任兵部侍郎平章事林修,新任户部侍郎平章事柳长青等,以保证朝廷各有司衙门的正常运作。
顾节自大梁惊变以来便再没睡过一天好觉,以至于他现在每天都顶着一张极其可怕的脸出入政事堂。因为自己一时私心而呈递上去的一封肆州八百里加急,事情竟会演变至此,三位蒙冤惨死的宰辅,诸相府邸成百上千的无辜冤魂,还有长河谷近八万忠骨,一条条鲜明的生命,一个个满怀巨大冤情的亡魂几乎夜夜梦里都会来向他索命,良心的谴责和沉重的负罪感几乎将他压垮。
是故,他尽可能将每时每刻都投入到朝政忙碌中,旁人劝他休息他也一概好言拒绝,因为他害怕一停下来,那些冤魂便会找上门来,这令他无法承受。
所以,他是带着一颗赎罪和忏悔的心在超负荷地忙着朝政,每天都抢着主动当值,每天都是政事堂里来得最早又走得最晚的人。
老狐狸裴清轻易就看透了他的所思所想,也曾劝过他,但很明显,顾节已经走火入魔了。
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他的心病实在太重,就连曾经来为晕倒的他把脉的太医都摇头,因为不听医嘱也不按时吃药的病家,他们也无计可施。
不管怎样,在裴清、符文彦和发狂魔怔的顾节的操持下,大魏朝廷这架巨大的机器总算还在艰难地运转着。
崇华正殿中,待楚隐处理完了所有事,刘太后才屏退了常安,独留她和楚隐两人在殿内。
楚隐知道,终于到了她摊牌的时间了。
直觉告诉他,刘氏要跟他讲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但他已然看淡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事能带给他更大的打击呢?他期待着刘氏的惊人之语。
经过这漫长的一夜洗礼后,楚隐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了。也是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至尊皇权,而只是平凡的相守和陪伴。
其实,早在连城雪被迫和亲远嫁时,他便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但是当时的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立誓要向竘漠讨债,忘记了当初之所以会踏上这条浴血之路,就是为了守护那个如冰雪般圣洁无暇、不染尘污的女子。
自从失去了这深宫里唯一的光明后,他的眼里便只剩下了仇恨,立誓有朝一日必会兵发关北,将他的阿姐抢回来!可在不知不觉中,他却早已深陷权力的漩涡无法自拔,他想要称霸天下,要整个乱世都臣服在自己脚下,叫所有人都不会再有机会要挟于他!
等他回过神来时,这才发现,自己早已众叛亲离,除了徒有虚名的至尊之位外,他早已一无所有!
当所有人都背他而去时他才醒悟,原来这些从来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是和他在这世上仅剩的至亲——他的阿姐相依为命,携手相伴,过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日子。
好在一切还不算太晚,现在还来得及。只等那个人回来,他便可以放下这一切,去过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
想通了这些,楚隐便不再焦虑躁动,不再惶恐不安,心终于澄明了,整个人也就清爽了,他的眼也明亮了,不再有一丝彷徨、混沌。
“多谢太后今夜出面解危,四郎感激不尽。”
楚隐竟破天荒地朝刘氏深深一揖,像极了一个恭敬的晚辈,这倒是让心里、眼中、脸上都一直平静无波的刘氏微微吃惊了一下,毕竟这么多年了,他还从没见过楚隐对她这样礼貌恭敬过。
不过,她到底是经历过太多世事变迁、沧海桑田的人,也就惊了那么一下下,转瞬就又恢复了平静,淡淡道:“老身一开始就说过,我救的是大魏江山,而不是陛下,我此番前来,只是为了告诉陛下一件事。”
“呵~”楚隐轻笑一声:“我终于自取灭亡,还险些就亲手葬送了大魏的江山,想来太后一定很乐见吧?我知道,我害死了你的两个儿子,抢了本该属于他们的皇位,所以你恨透了我。从前先帝在位时你不敢妄动,先帝驾崩后你便一直在等报复我的机会,对吗?”
楚隐睁着一双云开雾散、澄澈清明的眼无比真诚地看向刘氏道:“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来吧,让我见识一下你准备怎样报复我。无论怎样的报复,我都会全盘接受,并赦你无罪。”
楚隐说得如此真挚动情,刘氏却似下了决心一般一点没被感动,而是低头嘴角抽了抽,而后步步走到楚隐跟前,仰头看着他,表情冷静得让人害怕,那诡异的冷笑更充满了让人脊背发凉的寒意。
“敢问陛下,你真的知道当年容妃离世的真正原因吗?”
以为自己已经看开了的楚隐在听到刘氏这句话时,心还是转瞬不悦了,不禁眉头紧蹙问:“太后此话何意?”
“何意?呵~陛下也说了,先帝在位时,就算我有再大的仇、再多的恨也不敢妄动,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人的可怕与冷血,不是吗?所以,陛下觉得仅凭我是中宫皇后,就能在那个人的眼皮底下害死他最宠爱的妃子吗?”
楚隐只觉浑身好似突然没了力气一般,脚下一软趔趄了一步,险些栽倒。
刘氏却步步紧逼,跨前一步,几乎要脸贴脸瞪大了充满仇恨和报复快意的阴冷双眼道:“没有那个人的默许,有谁能动得了宫里最得宠的妃子?”
“你胡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楚隐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发抖,说话的声音也在发颤。
刘氏直起身子后撤一步,嘴角扬起残忍的笑。
“陛下信与不信,与我何干?我只是告诉陛下那个人的真面目而已。最是薄情帝王家,女人从来都是权利斗争的牺牲品,这个道理,陛下应该比谁都体会更深,不是吗?”
楚隐知道,刘氏指的是被迫和亲远嫁的连城雪,本就已伤痕累累的心再度遭受沉重打击。
“不要说得好像你也是受害者一样,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谁叫你害死了我母亲!”
刘氏看了看楚隐,脸上冷笑尤甚,盯着楚隐阴森森道:“陛下,你真的了解你的母亲吗?她真的如你印象中那般善良完美吗?”
“……!”楚隐又猛然一惊:“你什么意思?!”
刘氏并未立刻回答他,而是转身走到殿门前,遥望殿外无尽夜空的冷月满目绝望,忆起往事笑得无比凄凉。
“也许你说得对,是我咎由自取,不仅毁了自己的人生,也害死了我的孩子们,一切都是我的错!可我最大的错,就是不该生在刘家!”
从被许给楚天尧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只不过是父亲用来巩固权力和家族地位的工具,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她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楚天尧能真心待她,但无论如何她都是楚天尧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她希望自己在凌王府至少能得到应有的尊重。楚天尧也确实做到了,给了她尊重,即便后来出现了宠冠六宫的容妃,他也始终不曾动过废后的念头。
“我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维系刘家的地位,延续开国功勋之家的荣耀,同时也是那个人用来牵制刘家的筹码,而当刘家的羽翼被他一一剪除、大权回归皇家后,我就不再有任何的利用价值,沦为徒有虚名的皇后,成了后宫里的笑话!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宁死也绝不会嫁他,更愿自己从来不曾遇见过他!这个皇后之位谁稀罕就尽管拿去好了!”
她转过身来看向楚隐,又漏出了那种阴森的笑,脸上却挂着伤心欲绝的冰冷的泪。
“你知道吗?那个人,他曾向全天下炫耀他有多宠爱容妃,然而当他的皇权受到威胁时,他却能毫不犹豫地将她舍弃!更残忍的是,为了不让他痴情伟大的形象受损,也为了不使你们父子之间产生芥蒂,他竟暗示我去做这件事,借由我的手除掉容妃!”
刘氏一下接一下地重重拍打着心口道:“那个冷血残忍的男人,在他的眼里,皇权大于一切,当他的皇权受到威胁时,任何人都是可以牺牲的,包括我可怜的孩子们!”
楚隐猛然想起了楚天尧临终前反复叮嘱他的话:“你要记住,你若想坐稳这个皇位,就必须够狠!一旦你坐上了这把龙椅,就更要时时谨慎,处处提防,除了你自己,任何人都不能信,包括阿雪!但凡威胁到你的人,不论是谁,你都要毫不犹豫地铲除,就算那个人是你最宝贝的阿姐也不能例外,记住了吗?”
只听刘氏继续道:“你以为你当年真的做得天衣无缝吗?你以为真的是因为你年幼所以就没人会怀疑你吗?天真的陛下,别太自以为是了,告诉你,跟他比起来,你差远了!这皇宫里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法眼,他之所以会对你所做的一切睁一只闭一只眼,不过是因为他在你身上看到了可能性!他之所以肯潜心栽培你,也不过是因为他在你身上发现了帝王所必备的特质!陛下知道那是什么吗?”
楚隐心一凛,他怎会不明白呢?经历了这么多的大起大落、大风大浪,楚隐充分领教了自己的冷血狠绝,这是承自那个人的血脉。
刘氏又接道:“所以从那时起,我便恨透了他,恨这个毁了我一生的皇宫,更恨在这个肮脏不堪、充满罪恶和丑陋的宫里诞生的小恶魔!”
楚隐承认,他的确是个恶魔,而且是个杀人不眨眼、十恶不赦的恶魔!
刘氏脸上又恢复了那种阴冷决绝的笑,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天真的陛下,你是不是以为你的娘亲一直是个单纯善良的人?呵~让我来告诉你真相吧。人总是会变的,或许最初的她是真的单纯善良,可皇宫就是个大染缸,再单纯的人在这里待久了,或多或少都会产生一点非分之想。呵!她也不想想,凭她的出身,她能在这深宫里翻出什么浪来!”
楚隐只觉有一股狂风暴雨正在他的五脏六腑肆虐,刘氏的话颠覆了他一直以来坚信的一切,将他心中的堡垒毫不留情地一点点彻底击溃,泪流不止地连连摇头否认道:“你骗我,这一定都是你编造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刘氏带着报复的笑一步一步走近他道:“起初她只是在陛下跟前吹吹枕边风,后来她竟开始与前朝有染。自古后宫不得干政,后宫妃嫔与前朝大臣暗中勾结更是为君者最忌讳的,你说,她这么做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嗯?”
刘氏停在楚隐面前,看着楚隐气势逼人道:“陛下猜猜,是什么促使她甘愿冒这样的天险也要一试呢?”
楚隐心一沉,登时怔住了,可很快他又疯狂地摇头,本能地拒绝承认是自己的存在间接害死了母亲,泪如断线之珠不断落下!
“不……”
“啧啧啧~我对你充满了同情和怜悯,明明如此年轻,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开始,但你的人生却早已结束了!”
“不!”
“从你的双手沾染手足之血、踏上这条不归路起,你的人生就已经结束了!”
“不!!”
楚隐一边疯狂地拒绝一边控制不住地不停退后,直到身体撞到大殿中巨大的顶梁柱,满脸恐惧、惊惶无措地看着刘氏不住地摇头。
刘氏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用尽最后的力气几近吼道:“这就是你不惜残害手足换来的至尊之位!这就是你不惜双手沾满血腥也要得到的至高皇权!从今以后,你就好好品尝这孤家寡人的滋味吧,我的陛下!哈哈哈……”
“你骗我!你们都骗我!你们都骗我!!”
楚隐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出这句话,然后就发疯似的跑出了崇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