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总之当他反手关上房门的刹那,浑身的力气就像瞬间被彻底抽走了一般,一直紧绷着的弦顷刻松了,体内一直被他强行压抑着的洪流便如火山喷发般爆发,一口腥红立时喷涌而出!
紧接着,楚昭那些残忍的诛心之语便不受控制地飞入他的耳中。
“大公子,你可知他们为何会遭此不幸,可知楚隐小儿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如此倒行逆施?”
“因为有人威胁到了他的帝位,因为他怕有人会谋夺他的江山,因为你拥有了不该拥有的东西!慕荣啊慕荣,是你害死了你的母亲,你的弟弟,还有你的妻儿!也是因为你,你的父亲才会被逼上绝路,冯远、林煊、吴启他们才会被诛杀,那些无辜的百姓才会被屠戮,北征八万大军才会被伏击,是你害死了所有人!”
脚下一软,再无力支撑的他便猛地单膝跪了下去!眼前浮现年初过完年节返回驻地时慈母与爱妻、灵儿的临别之语。
“荣儿,为娘知道你智勇无双,不畏艰险,可你要记住,你是有家室的人,万事要懂得珍惜自己,知道吗?”
“大郎,你只管安心去,家里有我,为妻会代夫君尽孝道,照顾好孩子们。”
“爹爹,你要早些回来啊!”
“父亲放心,坚白已经长大了,会代父亲保护好娘亲和妹妹的!”
此刻,这原本温情的话落在慕荣耳边却字字句句皆如刀剑,在他的心上刻下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一阵接一阵剧烈的抽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母亲……”
一声痛入骨髓的深情呼唤,心头被撕裂般的剧痛变本加厉地传来,一行倾世之泪划过脸庞,他抬头望向虚无的前方,眉目之间写满悲恸,男儿泪颗颗滚落。
玉贞,坚白,依风,我的孩子……
人前,他是枢相府的大公子,是一个女子的丈夫,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是病弱幼弟的兄长,是紫耀军的副帅,是大魏不败神话、护国柱石的长子,无论是哪种身份都不允许他脆弱。而人后,在空无一人的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伤心欲绝的孤独者。可即便是悲恸至此,天性隐忍的他都还是闷声自苦,仍旧不肯放肆恸哭。
他颤抖着手自怀中掏出楚昱带来的那根五色长命缕,耳边再度回响起楚昭的话:“慕二公子当场气绝身亡,经楚隐小儿和多名太医反复确认无救后,被狱卒用一张破席裹去乱葬岗扔了,野兽分食,尸首无存!”
乱葬岗……野兽分食……尸骨无存……
手越发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视线里看到的东西也越来越模糊,不知不觉间早已满面泪痕,慕篱往昔的一颦一笑如画般一幅接一幅地不断涌现在他眼前。
“小篱,我回来了!”
“大哥!”
“……对不起,小篱,我回来晚了……都怪我!若我未染上时疫,你便不会去前线看我,也就不会生这一场病了,都怪我……”
“大哥,生死有命,不关你的事。或许,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数,就算没有去看你,我迟早也还是会遭逢此劫的。”
……
“……那么依族长适才所言,是否我给小篱渡几年寿,他便能多活几年?”
“理论上是这样的,但……”
“有何难处?”
“……实不相瞒,此法乃我族禁术,以我之力,最多也只能为二公子续命十年。”
“……那十年之后呢?是否可以再次为他续命?”
“生命何其珍贵,岂是能供人予取予求的。若真能如此,那这人世岂不是要乱套了。”
“十年……就十年吧!即便只有十年也好,起码我们还有时间补偿他这些年来所受的苦难。”
……
“大哥!大哥,你回来了!”
“我在路口遇到龙吟,才知你在这里。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回头要是又病了可怎么好?”
“知道啦~下次我一定注意。”
……
“大哥,该说的,母亲和嫂嫂都说完了,我没有什么可说了,只有一句,我们在家等你回来。”
“你就别担心我了,给我好好在家养着就行,只要你好好的,我们全家人就都阿弥陀佛了。”
“放心吧,我身体已经全好了,不是才请太医给我把过脉,说我已经跟常人无异了嘛~”
“是是是,你已经念叨了八百回啦~”
“等年底行了冠礼我就成年了,到时我就去报名参军,给兄长做军师,可好?”
“呵呵呵……我看挺好,二郎自幼饱学,熟读兵法韬略,将来定能成大事的。”
“我看也成,省得这孩子成天说在家闷得慌,再说你们兄弟俩都在一处,相互也有个照应,我也比较放心。”
“母亲,玉贞,你们怎也由着他胡闹,军营那种地方是他该去的吗?”
“哈哈哈……”
……
慕荣不曾想到,孟春大梁一别竟会成为永诀!慈母殷殷叮咛还在耳畔,发妻柔情款款仍在眼前,玲珑娇儿奶声期许犹似昨日,还有握着五色长命缕就仿佛看见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就在身边,可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永恒,他甚至连他们的一根尸骨都再无法找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慕荣紧握那条长命缕沉痛闭目,痛彻心扉的惨笑便满屋回荡。
其实他是有预感的,从见到楚昭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刻起,他便已在心中隐约有所预感,只是他不愿相信。
母亲,小篱,玉贞,孩子们,对不起,慕荣无能,是我无能啊!
惨笑声持续不断地回荡在这遥远的鄢都,回荡在这寂寥无人的帅府里,慕荣承受着一朝失去所有至亲的巨大悲痛,可生性要强隐忍的他却极力压抑着,只是因为他不想让外面的人担心。
他知道,欧阳烈、百里乘风乃至陆羽、明剑他们必定都在外面守着,以防他有什么不测,他不想让他们担心,更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的脆弱。
再者,如若一切果真如九门掌门所言,那么父亲此刻必定孤身一人在大梁那个龙潭虎穴里挣扎着。
他想起了慕谦离开玉龙寨前对他说的话:“荣儿,眼下是我们父子最艰难的时候,而你是为父最坚实的后盾,有你在后方支撑着,为父在前方才能放手去搏,所以你一定要坚强。不用担心为父,我撑得住,在救回你母亲和篱儿他们之前,我是一定不会倒下的!我们是在与时间赛跑,这回只要能救得你母亲和篱儿他们,我便辞官归隐,从此再不问朝政!”
然而,天意何其弄人,当初他们一心只想挽救京中亲族,何曾想局面会演变成这样。
即便隔着千里之遥,他也能相见父亲孤身一人在京是怎样的一种凄凉孤苦光景,自己身为他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后盾和支柱,又岂能不坚强?
如此想着,他勉强站了起来,步履艰难地走到椅边坐了下来,拿出楚昭交给他的手札,终是翻开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