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庭军帅府客房里,有一个同样将自己锁在噩梦里不愿醒来的人。
只见床上的慕荣面色惨白,毫无血色,额间冷汗直冒,眉间拧成川字,口中不时喃喃呓语。
此情此景像极了当年北境那一场死里逃生,不同的是,当年他是真的不省人事,而今他虽深陷梦魇,可他却清醒地知道自己正身处何境,并甘愿沉沦梦境不肯醒来。
和慕篱一样,至亲的音容笑貌也在他的梦境里不断轮回,让他深陷其中不愿自拔。
“荣儿,为娘知道你智勇无双,不畏艰险,可你要记住,你是有家室的人,万事要懂得珍惜自己,知道吗?”
“荣儿,你一直都是我和你父亲的骄傲,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为了你父亲,你要坚强,不要被敌人左右,不要动摇你的决心,更不要认输!”
……
“大郎,你可知每回送你离京,我心里都万分害怕,怕你就此一去不回。我不想你是什么大英雄,我想你只是我的夫君,孩子们的父亲,可我知道,这注定永远只能是奢望,因为你是父亲的儿子,是相府的长子,所以在你离京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在向佛祖祈祷,祈祷你能平安归来。大郎,为了我,为了孩子们,答应我,一定要保重自己,我不能没有你,孩子们也不能没有你。如果哪天你不在了,我想,我大概也活不成了。”
“大郎,不要悲伤,不要难过,只当这是一场梦,梦醒了,一切就都会过去了。我们原本就是已死之人,不要为了已经成为过去的我们而放弃当下,辜负活着的人对你的期望,更不要让父亲老来孤苦无依。大郎,记得你答应过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
“若这副病体残躯还能对父兄有所助益,那即便是刀山油锅,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去闯!”
“这十年的寿命既是你给的,那么余下的生命,我愿倾尽所有换你一世长安,得偿所愿!”
“今生累你为我一再付出,我欠你实在太多,若有来世,请让我做兄长,换我来守护你,为你付出,可好?”
“如果有一天我或者是家里其他人遭遇不测,那么请你答应我,为了父亲,请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
“父亲教导过孩儿,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孩儿都记住了!父亲不要难过,孩儿不怕死!”
“爹爹~爹爹~我怕……”
“依风别怕,哥哥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母亲说过,你越是害怕,坏人就越是得意,他们就会越欺负爹爹!你不是最喜欢爹爹了吗,那就不能让坏人欺负爹爹,对不对?”
“哥哥……”
“祖母说过,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什么可怕的!依风乖,依风不哭,有哥哥在呢,哥哥会一直陪着你!”
……
小篱被扔进乱葬岗时我不在身边,母亲和妻儿受苦受难时我也不在身边,父亲孤身一人在京城那个龙潭虎穴里独行时我依然不在身边,而今更是眼睁睁看着他们再一次惨死在我眼前!
我谁也救不了,也保护不了任何人,如此废物,我到底为何还独活在这世上!
他就这样把自己困在梦魇当中,梦中悲痛绝望的泪始终不曾停过,此情此景,怎不令人痛惜。
一个消瘦修长的身影悄然来到他的病床前,挨着床边轻轻地坐下,伸手握住慕荣不安分的手,轻唤一声:“大哥。”
正沉浸在梦魇中的慕荣忽闻耳边传来一声无比陌生又熟悉的呼唤,挣扎、颤抖不止的伤痛病体突然一滞。
这声音……虽然嘶哑、低沉、沧桑,宛如垂暮老者,但神奇的是,他却从中听出了一股无比熟悉的亲切感。
……小篱?!
慕荣眉眼不安地颤动,意识拼命地挣扎,浮现出苏醒的迹象。
然后,他终于睁开了眼。
迷蒙的视线中,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
大脑一阵天旋地转,他艰难地抬起手,使劲地捶了两下。
他浑身上下感到不适的可不止天旋地转的脑袋,身体也沉重不已,五内灼烧如烈火焚身,细碎的痛楚在他的每一寸肌肤肆虐。
一滴热泪打落在他的手上,正在极力与身体做挣扎的慕荣暮然又一滞。
是谁?谁在那里哭?
他拼命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努力地眨了眨自己的眼睛,试图看清那坐在床边的人,奈何视线里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模糊不清。
“大哥。”
又一声极尽温柔的呼唤传来,慕荣这回彻底呆住,望向那个依旧看不真切的白色身影,挣扎着缓缓坐了起来。
当他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的面容时,瞬间便定在了那里,睁着一双震惊不已的牛眼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
“……小篱,当真是你?!”
只见坐在床边的人瓷肌浓眉,鼻梁直挺,唇如弯弓,眉目如画。只是,他的头发不知为何,竟然全白了。
此刻他正双眼含泪、面带微笑看着自己,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大哥,是我。”慕篱含泪应道。
听见这声音,慕荣仍是不敢置信,这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慕荣痴傻一般看了他半晌,而后才抬起颤抖的手,迟疑地、试探地伸向慕篱的脸庞。
直到他抚上慕篱的脸,感受到了他肌肤的真实触感,慕荣才终于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而是他的小篱真的回来了!
一瞬间,他好似忘了自己身上所有的病痛,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又哭又笑道:“小篱!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慕篱伸手握住慕荣的手,亦含泪笑道:“是我,大哥,我回来了。”
一股巨大的悲喜交加涌上慕荣的心头,令他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样不断落下,然后不由分说就一个熊抱将慕篱紧紧圈住,激动不已道:“小篱,小篱!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大哥。”慕篱轻声回应。
慕荣终于放开了他,视线在他身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打量,激动地问:“小篱,你是如何死里逃生的?这些日子你都藏在了哪里?为何不回来找我们?又为何变成了这副模样,你可知……”
“大哥。”慕篱打断了他的话。“我这次来,是为了跟你说几句话。”
慕荣蹙眉,这话听起来就像是他还会离开一样,刚才还激动不已的心立刻就又紧张起来,一把拉住慕篱的手心中惧怕道:“小篱……”
“大哥,听我说,好吗?”慕篱依旧平静地打断他。
慕荣欲言又止,终是点了点头。
慕篱紧握兄长的手道:“大哥,答应我,不要再为难自己了,不要再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咎到自己身上。这一切不是你的错,是造化弄人罢了,我会不怪你,母亲不会怪你,嫂嫂还有坚白跟依风都不会怪你。”
慕荣怔住,一瞬间的分神终究还是掩盖不了深入骨血的梦魇,潜藏体内的悲伤洪流又波涛汹涌地袭来。
他的眼神左右摇摆,仿佛是在寻找某个人,却是终究没能找见,终又低头捂着心口摇头痛苦道:“不……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悔恨难当、自责不已道:“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
慕荣双拳紧握,低头闭目兀自沉痛自责,慕篱看到一滴泪珠无声打落。
谁说英雄无泪,只因他们从未在人前流过泪罢了。
谁道英雄无情,只因他们从来都把情深藏在心底罢了。
慕篱伸手紧紧握住慕荣的手,含泪道:“大哥,听我说。”
慕荣抬头,那满目的悲伤刺痛了慕篱的眼。
他紧了紧握着的手,含泪道:“大哥,不要再这样为难自己,更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他们都是为了保护最重要的人心甘情愿赴死的,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
慕荣脸上悲伤更浓,痛苦亦愈深,固执滴地摇头道:“不,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用,是我无能!”
慕篱又紧了紧握住的手,也摇摇头,含泪接道:“大哥,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他们甘愿牺牲自己来保全你,你若是如此不珍惜自己,岂不是辜负了他们?”
慕荣痛苦摇头:“不,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宁愿代替他们去死,也不要是这样的结果!
这三十二年来,慕荣大约从未像这般脆弱崩溃过,楚天承这一招杀手锏的确够狠,够歹毒,几乎彻底摧毁了他所有的意志。
慕篱双手紧紧攥住慕荣的手,接道:“大哥,难道你忘了还有父亲吗?他已经失去了妻子和一个儿子,失去了所有至亲,如今这世上他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叫他如何面对这一切?你忍心让他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吗?你忍心留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这世上吗?”
慕荣拼命摇头:“不……”
我不想,我不能!
“可是……”
他强忍痛楚,说不出话。
慕篱却是含笑欣慰道:“所以大哥,就算是为了父亲,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吗?”
“……”慕荣内心挣扎纠结煎熬不已。
慕篱起身,攥紧慕荣的手最后道:“大哥,答应我,不论将来遇到何种困难,你都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小篱?”慕荣有些茫然地看着慕篱后退几步,松开了他的手。
慕篱退开几步,站在床前面带笑容凝视慕荣。
慕荣忽然慌张起来,看着慕篱伸出手去:“小篱,你要做什么?”
慕篱含笑道:“大哥,我该走了。”
慕荣大骇,下意识地想要掀开被子下床扑过去:“不要走!”
然而,他的身体却沉重到连翻身都困难,只能扭曲着上身趴在床边极力地向明明就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涯的慕篱伸长了手。
“小篱……不要走……不要走!”
慕篱含泪道:“大哥,不要难过,不要悲伤,记得我说过,无论天上人间,我们的心魂永远与你和父亲同在,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永远为你和父亲祈福。”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始终微笑着望着他的慕篱在他眼前越退越远,越退越远……
“小篱!!!”
慕荣猛然惊坐而起!
他呆坐床上片刻,缓过神来后才四下望了望,房间里除了他粗重的喘气声便再听不到其他,也看不到任何人影。
他摸了摸自己满是冷汗的额头,又揩了揩脸颊的泪,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满屋子来回望了几圈,终是惨白无声地笑了,眼中噙着悲凉的泪花。
原来是一场梦……
慕荣低眉扶额,而后又看着自己的手掌呆了许久,蓦然无声苦笑。
也是,他不可能回来了,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缓过神来的他抬头望向虚空,耳边回响梦中幼弟殷切的寄语。
“大哥,不要难过,不要悲伤,记得我说过,无论天上人间,我们的心魂永远与你和父亲同在,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永远为你和父亲祈福。”
不知不觉,眼泪再次夺匡而出,慕荣望着虚空凄凉地笑了。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次将梦境记得如此清楚,大概是自己太过思亲太甚的缘故吧……
“大哥,答应我,不论将来遇到何种困难,你都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慕篱的话语回响耳边,慕荣脸上终于露出重新振作的笑容,眼中再次亮起了希望之光。
我的遗憾已经太多,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人离我而去。小篱,我不会再被任何人、任何事打倒,我答应你,为了那些逝者的托付,为了父亲,为了大周江山,我会好好活下去!
而在刺史府邸别院,自打从梦魇中醒来,慕篱便一直站在廊檐下伫立不语,直到云影回来复命,听闻兄长终于醒转时,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了。
慕篱仰望漆黑的天际,眼中也满含希冀。
槃水的水位应该已经上升到极限了吧?胜负在此一举,百里将军,一切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