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三月三,慕荣将乘风一行送至锦州南城门外。
乘风“奉命”将柴素一、刘蕙、慕坚白和慕依风兄妹的灵柩送回京城,慕荣派了一千精兵随行护送。
与逝去至亲无言相别,此情此景难免又惹动慕荣心底伤悲。
此战结果虽与三年前无异,但好歹他们都算是找回完躯了,却唯独那个从娘胎里便命途多舛的少年,他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
慕荣知道,无论他再去多少次乱葬岗,都无法从那成千上万的枯骨尸山中找出他的哪怕一根遗骨,一片残骸。
而若是可以,他又何尝不想亲自护送他们回京,然他还不能走。
槃水决堤毁坏农田民宅,安顿锦州八县百姓,帮助郑淳整顿扩编羲庭军,以及巩固锦州边防等,他自然不能丢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给郑淳一个人。
所以,他必须留下来,待一切处理妥善之后,他才能放心地回京复命。
又两天后,聚集到锦州的八县百姓奉郑淳的命令各回各县,因决堤而受灾严重的三县由紫耀援军协助百姓重整家园,羲庭军则负责重建边防,同时广发募兵帖,征壮丁入伍。
经过此番劫难,之前征兵困难的情况也解决了,百姓都积极响应号召,当日便有许多报名参军的。
说起来,若非慕篱事先安排百姓转移,让锦州八县三十万百姓得以毫发无损、平安渡劫,恐怕战后重建家园、重整军队等等这些事都难以开展。
要知道,在这战火四起、疫病灾荒横行的乱世,人才是最稀缺的资源。只要人还在,一切就都能重来。
与此同时,北魏京都,龙城皇宫。
从战场逃离后便一直昏迷的楚天承也终于醒过来了,只是睁眼便觉头痛不已。
“你总算醒了。”
在他还捂着脑袋挤眉弄眼的时候,头顶便传来了带刺的问候。
楚天承忍着头痛欲裂的不适抬头望去,看到一个鬼魅一样立在龙床边的修长黑影,那袍子上大朵大朵的黑色曼陀罗刺绣在窗外斜光投射下清晰地显现。
楚天承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楚昭黑袍上这些特殊而细密的刺绣了,妖冶,邪魅,透着一股让人甘愿为之沉沦的毁灭性的诱惑力。
这些死亡与复仇之花一直都让他隐隐有种不详之感,只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他怎会因这样的小问题而让楚昭有机会取笑他呢,故而他从未提过。
头顶之人递来一枚铜镜:“在那样一场灾祸中,你只是脑袋上被划了一道口子,与那些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命归西的将士相比,你已经很幸运了。”
楚天承接过镜子那么一照,这才发现自己的脑袋被裹成了粽子,摸一摸右侧头顶,剧烈的痛感顿时令他面色狰狞。
楚昭不动声色地翻了一个白眼,接道:“耶律图已经带着侥幸活下来的残兵回关北了。他要我转告你,这次你害他们损失如此惨重,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我建议你趁早备好加倍的贡品,在他们兴师问罪之前好好安抚讨好他们,以免坏了你和耶律楚雄之间的结盟之谊。若是没了竘漠这个盟友,你拿什么去跟慕谦争,拿什么实现你称霸天下的野心。”
楚昭的话字字句句都带着锋利的刺,然而楚天承像是压根没有听进去,缓缓起身,下床,走到楚昭跟前质问:“以你的能耐,不可能事先对此事毫无察觉。”
他又靠前一步,用猎鹰一样犀利的眼神凶狠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楚昭接道:“我知道你忍我很久了,巴不得看到我惨败,这次终于逮到机会了,所以为了报复我,你就故意隐瞒不报,是吗?”
楚昭面具下那双眼看楚天承就像看没有头脑的白痴一样,眼露邪笑道:“楚天承,你的脑子是不是真的被戳坏了,我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楚天承嘴角一咧:“哼,我还不了解你!为了复仇,你连自己都可以抛弃,人格扭曲得恐怕连你自己都不认识了吧?所以,你恨阻挠你复仇的我,为了让我不痛快,做出这种事也没什么稀奇!”
楚昭眼中泛起愠色:“看来你是真的被戳坏了脑子。我是人,不是能掐会算的神,那日暴风骤雨,天气那般恶劣,而慕荣又是那副样子,整个锦州城都乱成了一锅粥,谁能料到他们在那种情况下竟还留有后招,你不也认为他们一时半刻不会有动作嘛。”
楚天承仍旧盯着楚昭看了许久,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来,可终究除了怒意和轻蔑,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再说了,我的死穴不是牢牢把控在你手里嘛,就算是为了楚天尧,我也不至于愚蠢到这个地步。为了让你不痛快,我就让自己也不痛快?呵!楚天承,你以为我也跟你一样,脑子坏了吗?!”
楚天承仍盯着他看了半天,终是退开了。
此时,一名女官端着一碗熬好的药进殿来,走到楚天承面前躬身埋首恭恭敬敬道:“陛下,该进药了。”
楚天承怒气正盛火气正旺,诈闻聒噪人声,没来由一阵怒火,一甩手就将那女官所呈连碗带盘给掀翻了,温热的药汁立时便撒了那女官一脸满身。
她赶忙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连磕头请罪道:“陛下息怒!奴婢罪该万死,惊扰了圣驾,请陛下责罚!”
楚天承这一通发怒导致他的头猛然又一阵剧痛,他捂着脑袋看了一眼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女官,觉得那身形有点儿眼熟。
一直静默侍立一旁的胥江此时赶忙上前来解释道:“陛下,这是月夫人身边的那个婢女,叫菱歌,自大魏迁都龙城后,她因懂一些医理,便被安排进了尚药局当差,想来今日恰好轮到她当值。”
楚天承鹰眼一眯,“月夫人”这三个字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久到他都快不记得有这号人了。
经胥江这么一提,他才隐约想起,林月娘身边是有这么一个人,似乎是林月娘从青楼里救出来的,之后便一直跟在林月娘身边,算起来也有二十多年了。
以往每次他去寒苑看林月娘时,这个人就跟个隐形人似的毫无存在感,以至于他竟对这个人几乎没什么印象。
“哦~我想起来了,原来是她呀~”
跪地的菱歌仍旧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将头埋在地上连连道:“惊扰圣驾,奴婢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楚天承瞧她那一副害怕的模样,楚天承也懒得理会她,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下去吧。”
菱歌连忙磕头谢恩:“谢陛下恩典,奴婢告退!”
再三磕头谢恩,而后才如临大赦般地退出了大殿。
楚天承自是不可能将这等小人物放在眼里,压根就当菱歌不存在,看也没看她一眼。
楚昭却是看着远去的菱歌,眼中浮现探究。
平常宫婢触怒龙颜,一般情况下都是求陛下饶命,然而这个女官却新奇的很,请求责罚,并且她看起来一副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样子,可楚昭却并未在她的眼中看到一丝恐惧和惊慌。
楚昭面具下的眼不由眯了眯,投射出邪魅的笑意,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