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少谷主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良久,慕篱努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用克制而伤感的口吻如是问。
“从何时开始的啊?让我想想~”
洛倾鸿仰头故作冥想,可眼角余光却始终不曾离开过慕篱,随即又得意邪笑着看向慕篱道:“大约是从‘独孤仇’一夜之间变聪明了开始吧?”
慕篱眉心微动,眸中带伤。
“不过一直以来,我也只是怀疑而已,真正映证我之猜想的……”
洛倾鸿意味深长地斜眼瞟慕篱,恰见慕篱眉间悲伤更深,苦笑接言:“是我拜访药谷之行。”
洛倾鸿笑中恶意更浓:“老实说,我真的不曾料到这个人竟会是二公子你,还真是意外的收获呢~”
心头传来的如针刺般细密不绝的痛楚,令慕篱不自觉蹙起了眉。
“倾鸿不才,曾得师祖亲自教导,又随家师学医多年,医道虽不精,但自认眼力过人,凡经我手之病家,我必有所印象,尤其……是那些身份地位特别或者病症特殊之人。”
洛倾鸿故意在“尤其”二字上加重语气,并刻意顿了一下。
慕篱心痛难当,直到今日他方知自己究竟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洛倾鸿是谁,以自己当时特殊的病况,赴巫族求医那样的奇遇,让拥有双重身份的洛倾鸿怎能不特别留意,上心。
“二公子当日的情况那般特殊,倾鸿自然要特别留意,故而对二公子的印象也远比普通病家要深刻得多。”
“……”
“二公子,你也许尚不自知,但当时年仅十七岁的你可是着实让倾鸿刮目相看哪,你身上独有的气质,只怕是换了任何人都很难忘记吧?”
“……”
慕篱大致明白洛倾鸿所说的意思,毕竟他对自己的脾性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老实说,当日在药谷乍见二公子,倾鸿着实受惊不小,以至于我都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
洛倾鸿妖孽的桃花眼透着阴寒的恶意死死盯着慕篱,说出的话句句诛心。
“所以,你带走了阿雪。”
不是问句,也非指责,而只是愤怒地陈述。若非对方是洛倾鸿,只怕旁人是听不出他话中怒意的。
洛倾鸿满意邪笑:“不错,因为在当时能让我用以试探二公子的棋子,唯有她最为合适。”
慕篱闭目低眉,竭力握紧负于身后的手,直将手掐得泛白,发颤,紧蹙的眉间尽是强忍的痛楚。
原来早在拜访药谷时,自己便已落入敌人的圈套!原来从那天开始,敌人便已开始谋划今日这一局!原来所有的祸端都是自己一手招致,是自己亲手将兄长、爱人和那些无辜之人推向死亡的深渊!
因为他未能及时查出九门掌门的真实身份,才给了洛倾鸿可趁之机,让本已归于平静的连城雪再次受到伤害!因为自己,害她国破家亡、亲人皆不再,害她几番生里来死里去,他本已欠她太多,亦负她太多,叫他如何能原谅自己!
因为他未能及时查出九门掌门的真实身份,欧阳兄妹、陆羽还有那些无辜的弟兄和将士们才会命丧这钟灵山!
更因为他未能及时查出九门掌门的真实身份,兄长才会陷入死境,再次遭受死亡的威胁,叫他如何能不责怪自己,如何能不怨恨自己!
他又习惯性地将所有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忘记了即便他不曾到访药谷,楚天承的野心也不会停止,洛倾鸿的谋局照样会进行,他的到访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额外的收获,让他们抓住了自己的破绽,揭穿了自己的身份而已。
而与此相对的,经过这一局,九门掌门的真实身份也终将大白于天下,只是这代价太过惨痛,令他几乎承受不住。
看着慕篱满副痛苦不堪的模样,洛倾鸿竟无比畅快,先前那些不快和怒火也奇迹般地消了许多,得意邪笑挑衅道:“二公子,老实说,你让倾鸿失望了,枉我当日还刻意将欧阳葵中毒的消息透露给你,为你留下线索,可你竟然到最后都未能查出我的身份。哎!无趣,实在太无趣了!”
洛倾鸿嚣张又肆无忌惮地说着这些挑衅之语,慕篱表现得越痛苦,他心里就越畅快,笑得也就越加得意。
闭目低眉的慕篱将洛倾鸿的诛心之语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命令自己镇定,深呼吸,缓和情绪,而后睁眼,抬头,目光坚定,复归从容。
“呵~”只见他平静而伤感地笑道:“难怪我从前总是感觉不到少谷主的真实存在,原来从头至尾,这都不过是你制造的一个幻像而已。少谷主,这一局是你赢了,慕篱甘拜下风。”
见慕篱这么快就又恢复了那副“任尔歇斯底里,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一言一行也都仿佛在嘲讽他适才那番得意与挑衅,甚至还讽刺着他这些年来走过的复仇之路,洛倾鸿才刚熄灭一点的怒火瞬间复燃。
他脸上虽仍是笑着的,可牙关却磨着隐而不发的怒意,毫无笑意的妖眼中盛着满满的狠意和阴毒。
“二公子不必话里藏刀,对我来说,只要能完成夙愿,以何种身份活着都无所谓,我不在乎!”
是的,真正的他早已随着二十多年前那场大火而亡,如今的他只是一具为复仇而活的尸体而已,他活在这世上的唯一理由便是复仇!
他要夺走仇人的一切,让他身败名裂,让他生不如死,最后再亲手取下他的人头,要他为当年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为此,他可以不惜一切,哪怕是舍弃过去的一切,甚至舍弃自我!
慕篱轻笑,语气仍平和道:“那我若是问少谷主与天启帝之间究竟有何仇怨,想来少谷主也必不会据实相告了。”
洛倾鸿一脸报复式的邪笑不语。
“那请容慕篱再问一句,少谷主与天启帝之间的仇怨又与欧阳家兄妹有何相干?”
“说起来,此事还要感谢二公子呢~”
洛倾鸿魅惑一笑,满脸恶意接道:“当时楚天尧大限将至,楚天承举事在即,令尊便是我们不得不除的威胁,恰此时二公子病重,大公子亲赴药谷求医。若非二公子病得及时,我们又怎会如此轻易就进得相府寻求除掉他的契机呢?”
慕篱岿然不动,唯有从他的眸中能看到些微情绪的起伏,他隐约猜到洛倾鸿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原本我们的目标只是令尊,但巫族之行大公子所展现出来的魄力和胆识令人惊异,令我们不得不加以重视,所以……”
洛倾鸿没再说下去,而是以胜利者的姿态笑看着慕篱。
慕篱虽不曾亲眼见到欧阳烈背叛真相被揭穿,但从乘风的的转述中不难猜想当时的情形。
一想到欧阳兄妹是因他们兄弟二人才遭受这五年来的痛苦与折磨,慕篱便心痛不已,更自责不已。
当初,若他不曾患上群医无策的奇症,兄长便不会被迫前往药谷求医;
若洛倾鸿不曾被请到京城进得相府,亦不曾随他们一同前往巫族,兄长的锋芒便不会过早地显露,引来敌人窥觑;
若这一切都不曾发生,敌人也就不会对欧阳葵下手,欧阳烈也就不会陷入不忠不义,他们兄妹更不会忍受长达五年的煎熬与折磨,如今更不会双双落得如此凄惨结局!是他和兄长连累了欧阳烈,害苦了欧阳葵,毁了他们原本平凡安乐的幸福!
“所以,五年前燕州欧阳家发生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你设的局。”
洛倾鸿眉头微微一蹙,心头闪过瞬间的怒意和迟疑。
虽然当年是楚天承未与他商量便擅自对欧阳葵下毒开启了此局,可后来的一切谋划的确都是他经手的,所以慕篱这样说也不算错。只是一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楚天承竟然滴血不占地稳居幕后、坐享其成,他就心里不痛快。
“是又如何?”他回答的语气颇为不爽。
“那沭阳王呢?”
洛倾鸿眉心一皱,隐约猜到慕篱想说什么,心中愈加不痛快。
“依少谷主适才所言,篱是否可以认为,少谷主与沭阳王在燕州的‘偶遇’也是你事先设计好的,你们的‘结识’其实也不过是一场骗局而已?”
慕篱的语气仍旧很平和,可他说出的话却咄咄逼人,直令洛倾鸿躁动不已,怒火难抑,背后握银扇的手捏得吱吱作响。
他压抑着怒火咬牙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二公子究竟意欲何为,不妨直说!”
洛倾鸿会怒,只因楚昱是他这二十多年来暗无天日的复仇生涯里唯一的光明,也是他唯一的软肋,而慕篱所说又恰好说中了他心底最不愿承认的事实。
当日他北赴燕州,在完成欧阳府的布局的同时,他的确也是想借那次机会以药谷少谷主的身份接近楚昱,为不久之后他们之间无可避免的决裂铺垫另一条可以继续陪在他身边的路,这是他唯一的私心。
见洛倾鸿咬牙切齿的模样,慕篱反倒觉得有一丝欣慰,至少可以看出洛倾鸿还未完全泯灭人性,他心里到底还是有在意的人的。
此时,忽闻慕篱后方林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真的吗?”
其声悲戚,其语颇为受伤。
洛倾鸿表情陡然一变,向着沉缓的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一脸惊诧,像是做错了事被什么要紧的人发现了似的,刚才还邪魅张扬的他此刻脸上竟浮现出了紧张、意外、心虚,甚至是害怕。
天际火光已经明亮到足够让洛倾鸿将几丈外的来人看得分明,他近乎痴呆地望着那个一袭白衣的少年踏着沉重的脚步走来,停在了慕篱身边。
楚昱浑身充斥着悲伤,用满是受伤的眼深深凝望着洛倾鸿,再次问:“刚才独孤盟主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倾鸿?”
他的语气是悲伤的,亦是温柔的,温柔得都让洛倾鸿觉得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