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慕谦沉重一叹,看向耶律图怅然道:“当年大乱之后中原易主,大魏立国,太祖皇帝登基后大赦天下,论功行赏,其中就包括追封玥儿为凤仪公主,我们一直都以为她早已不在人世了。”
耶律图亦看着慕谦苦笑道:“当年她趁乱逃走,等我发现时为时已晚。原本我以为她必定会回来找你,谁知局势稳定后我多方打探,却始终未得到任何凤仪的消息。之后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派人四处寻找她和司南的下落,却始终毫无音讯,未想她竟早已不在人世。”
他的话语中满是挫败,追逐了半生的目标如今终成空,令他心中莫名生出苍凉之感。
“我全心全意地待了她十年啊!可她还是对你死心塌地,始终不肯接受我。想不到我在战场上屡屡败给你,在情场上也依然输得一败涂地!慕谦啊慕谦,你真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啊!”
慕谦却摇头道:“在这场恩怨里,你我都是输家。”
耶律图静静地看了慕谦片刻,而后笑道:“的确,如今你我都是输家,功成名就又如何,却终究都输了她!哈哈哈……”
慕谦亦苦笑:“你虽为中原之敌,但我一向敬你是个英雄,也是我认可的为数不多的对手之一,直到那年长河谷伏击,我方对你感到失望,可如今,我什么都明白了,你依旧是你,还是那个光明磊落、有情有义的血性汉子,还是那个值得我尊敬的对手。”
耶律图不曾想到,到了此时此刻,得知了这一切真相,慕谦竟会说出这番话,莫名觉得逆耳:“你这是在讽刺我吗?”
慕谦淡然摇头:“人都会有执念,你的执念不过是比常人深些罢了。”
耶律图又一次沉默了很久,而后方怅然道:“长河谷那次伏击我们虽赢了,可我却自始至终都高兴不起来。我可以在战场上与你光明正大地厮杀,也可以在两军交战中运用各种战术,却唯独无法容忍这种靠阴谋设局得来的胜利!”
“你说得没错,凤仪的确是我心底最深的执念,当初我之所以违背道义与楚天承暗中结盟,除了不能违抗圣命之外,便是要楚天承助我寻找凤仪的下落。呵!谁知那次行动反而促成了你君临天下,或许,冥冥之中是凤仪的在天之灵一直保佑着你吧……”
这当事的两人说着说着怎么好像莫名其妙地就和解了?弄得满殿的臣子都不知该不该插嘴提醒他们,您二位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啊!
若照他们的说法,凤仪公主当年与陛下失散时便已怀有身孕,后来也将孩子生下并抚养长大了,那么这个孩子便该是慕谦真正的长子!
如此一来,他便该是这大周王朝毫无疑问且独一无二的皇位继承人啊!如此重要的事,您二位怎么好像说着说着就给忘了!
就在众人犹豫要不要提醒、以及如何提醒他二人的时候,沈慈果然不负众望地又率先开口了:“陛下,现下重要的不是已经逝去的凤仪公主,而是皇子的下落啊!玉夫人尚未说明,当年逃入关内,凤仪公主不幸罹难之后,皇子去向如何了!”
群臣看向沈慈的目光都变了,先前还疑神疑鬼认为他是在挑事,如今却是个个都想给他竖大拇指了!
兄弟,你够胆儿!
慕谦和耶律图几乎同时瞥了一眼此刻看来嘴脸颇为难看的沈慈,而后又几乎同时转回头看向身边的玉林,却见玉林忽而满脸悲伤,向慕谦跪地哭道:“陛下,奴婢有罪,未能完成夫人的托付!”
慕谦眉头一蹙,心生不详,却是再次将玉林拉起,和蔼道:“玉娘,起来说话。”
玉林尚未开口便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急得耶律图又想再次上手,却在要抓住她那瘦弱的肩膀之时生生刹住了,只焦急地问玉林:“玉娘,你别光顾着哭啊!你倒是快说,司南他到底如何了?”
听见耶律图焦急地发问,跪地的玉林抿了抿嘴,终是抽噎着看向慕谦道:“陛下,奴婢有罪……小殿下……小殿下他为了保护我……也不幸亡于胡人刀下了!”
“什么!”耶律图怒发冲冠吼道。
满殿文武同样也发出了一阵惊呼,唯独慕谦沉默不语,只凝眉看着玉林。
“玉娘,你说的可是真的?我儿他当真……”
慕谦声音也哽住了,玉林见之眼泪更凶,又再次跪了下去,匍匐啜泣道:“陛下,奴婢有罪!没能保护好小殿下,您赐死奴婢吧!能活着来到您的面前请罪,奴婢死而无憾了!”
慕谦看着跪倒在他脚下的玉林,竟是半晌无言。
此时,猴急了半天的沈慈终于再次发声:“玉夫人,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胡说啊,何况还是在御前!小殿下分明还好好地活着,你却硬说他已经死了,你是何居心!”
玉林匍匐在地、不住抽泣的身子缓了一缓,而后直起上身,依旧跪在那里,却望向沈慈不闪不避、桀骜不屈地反问:“颠倒黑白,混淆视听,意图让我儿冒充皇室血脉,沈尚书又是何居心!”
“你!”
沈慈不想这深山妇人竟如此胆大且巧言善辩,他竟被呛得一时还不了口。
握拳,忍气,平复,而后沈慈复又咄咄逼人道:“玉夫人,百里将军若非凤仪公主之子,难道还是你生的不成?沈某可是已经查过了,你终身未嫁,又何来的孩子?”
玉林一脸无畏冷笑道:“沈尚书倒是查得够细,连我终身未嫁都知道,可是谁告诉你说乘风是我亲生的孩子?”
“?!”沈慈睁大了一双惊骇的眼看向玉林。
玉林接道:“乘风是当年逃难入关时,我在乱中捡来的孤儿,他的父母皆已死于胡人刀下,我见他可怜,便收养了他。怎么,我这样做还违了哪条国法不成,沈尚书?”
沈慈再度被问住了,憋得满脸通红呆在了那里。
玉林无视他,回头仰望慕谦继续悲泣忏悔道:“陛下,奴婢有罪,奴婢愧对夫人,愧对小殿下,更无颜面见陛下,所以这些年来,奴婢一直隐居深山,吃斋念佛为夫人和小殿下祈福,望他们能原谅玉娘。”
“这不可能!百里乘风分明就是陛下与凤仪公主之子,你这个妇人,到底为何要编造这等谎言!”
这都称之为“百里乘风”,而不再尊称“百里将军”了,可见其心术之不正。
玉林镇定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为何要编造谎言?”
“这……!我……!”
玉林转回头望向慕谦继续道:“当年夫人不幸亡故后,奴婢与小殿下不得已只得将夫人草草埋在路边,而后便随着逃难百姓一起逃回中原,乘风便是我们入关之后在路边捡到的孤儿。”
“当时他已奄奄一息,好在他只是饿的,小殿下便将身上携带的干粮都给了他,乘风这才捡回了一条命。等他醒来之后我们才知,他的父母皆已惨死于胡人之手,就剩他一个人流浪乞讨,小殿下见他实在可怜,便央求奴婢带着他一起逃亡。”
“奴婢本以为终于可以带着小殿下回到大梁,完成夫人的托付,可没想到,天杀的胡人竟然追到了关南,大批胡兵骑着高头大马对着我们这些逃难的百姓又砍又杀!可怜小殿下……可怜小殿下他为了救奴婢和乘风……”
玉林再说不下去,捂着脸埋下头哭得不能自已,整个乾阳大殿鸦雀无声,只余她一人的哭诉之声,其声之悲、其情之哀令殿中一众文武动容,却唯独一人仍贼心不死,咄咄逼人。
只听沈慈冷笑一声,道:“玉夫人,这只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你有何凭据证明百里乘风不是凤仪公主之子?”
玉林不慌不忙道:“我不如沈尚书神通广大,可以将夫人交托给我的玉佩给偷来,所以无法回答沈尚书的问题。”
“你!”
玉林却是不理会他,又望向慕谦道:“当时奴婢无暇顾及小殿下,只能趁乱带着乘风逃命,谁知就此误打误撞进了玉龙寨,并且在那里一呆就是二十多年!”
慕谦到今天才明白,原来当年玉龙寨的人口中的玉夫人便是玉娘!想来当年玉娘是有意躲着他,加上他当时也无暇顾及这些,故而才错过了和玉娘见面的机会。
而当时玉林本也是刻意选在慕谦陷入昏睡、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时才敢露面,因为当时在玉龙寨的所有人里,见过她的人只有慕谦和白崇,年轻一代的则根本不会有人知道这桩三十多年前的旧事。
但闻玉林身后一直不曾发言的朱三感慨道:“原来是这样……”
铁二亦难以置信道:“原来……乘风不是夫人亲生的啊!我还以为……他们是亲母子呢……”
慕谦将目光投向铁二和朱三,见二人皆是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加惊吓过度的样子,应该是装不出来的,看来他们对今日玉林在这大殿之上所说之事亦毫不知情。
玉林回头看向他二人,却是对慕谦说道:“在玉龙寨落脚之后,我们便将小殿下的尸身寻回,葬于玉龙寨后山,这些年来,奴婢和乘风每年都会前去拜祭,此事玉龙寨人人皆知。”
玉林转回头望向慕谦接道:“陛下,小殿下的安眠之处至今仍在玉龙寨后山,陛下若想证实,派人去开棺检验便是,只是奴婢无法证明棺里躺的就是小殿下,但若是陛下,或许可凭血缘认出小殿下也说不定。”
看着毫不畏惧、一派镇定的玉林将所有事娓娓道来,听着的确是逻辑清晰,毫无破绽,然而只有铁二和朱三知道,玉林这是在保护乘风,更确切的说,是在保护乘风想要保护的人!